他们来得不算早，太阳还没有升到最高，人却已经被晒得睁不开眼睛了。海滩上的人越聚越多，在路上他们就遇见很多人穿着游泳装，肩头斜挎个游泳圈，步态悠闲。汽车被红灯拦下的时候，这些人就像鱼那样，在车的缝隙间穿梭。
男孩走得很快，父亲落在了后面。他时不时地停下来等父亲，那个经常自夸泳技的父亲，小肚子有点儿凸起，汗珠也在鼻尖上闪烁。“这可真像个周末。”父亲擦了擦汗，对他说。他想纠正父亲说这本来就是周末，你应当说这才像个真正的周末。不过，他没说出口，如果不想争执就要在说话时藏起一部分本意，这是跟母亲起了无数冲突之后悟出的道理。
他们在海滩上寻找人少的地方，可是有点儿白费力气。前面就是山坡了，山体像是被劈开一块，露出粗粝的岩层。他们在这儿停住脚步，在离另一群人十几步远的地方卸下背着的东西。他们也没带太多东西，除了一个红色气垫，就是矿泉水、浴巾什么的。
潮水一波一波地扑上来，又退回去。他沿着海水留在沙子上的白色痕迹，走到礁石边上。这里有几个女人，鲜艳的围巾包裹住头部，穿着黑色长筒胶靴，正用刀撬着什么。礁石上覆盖着斑驳粗粝的牡蛎，层层叠叠，也长成了礁石的一部分。她们用锋利的刀尖撬开半风化的外壳，新鲜肥美的牡蛎肉露出来，她们小心地取出牡蛎，放到一个黑色的橡胶桶里。还有人在收集铁钉大小的海螺，密集的小螺也吸附在礁石上，只要随手拨拉几下，它们就像熟透的稻粒滚落到桶里。他知道，这些新鲜的海货会被送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有人会像嗑瓜子那样吃那些小螺。用一把细钳嘎嘣一下掰断螺尾，再放到嘴边轻轻吮吸，螺肉就吸出来了。他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上面，身体摇晃了几下才稳住。他家离这儿并不远，除了周末，他也没有什么时间到海滩上来。在学校里，他们还可以避开老师的视线干点儿出格的事儿，只要一出校门，人群就四下散开，一个个地消失在城市的各个方向，窝在家里不动了。
他从礁石跳到沙滩上，白沙下面隔不远会冒出一块儿卵石，原本脚掌察觉的细微摩擦，突然间被放大成为生硬的撞击。均匀的摩擦声里掺进了尖利，他踩到了一个玻璃片。长久的打磨和腐蚀，让这个从啤酒瓶子上碎裂下来的残片，有了石头一样粗糙迷蒙的表层。要掂在手上，再冲着太阳瞄过去才能知道，那是一块绿玻璃。男孩又返回到礁石边上，用力摩擦玻璃表层，想让墨绿的透明质地显露出来。摩擦的声音持续发出刺耳的声响，让他想到牙医手中电钻的吱呀声，他停住手，向左前方一丢，把毛玻璃片甩进海里。
他听见父亲的呼喊，他乳名的两个字音拉开距离，中间夹杂进来起伏的潮声。父亲的一只手遮在嘴角，仿佛担心潮水吸收了喊声，大概也有些焦急，不只是安全问题，是对他经常脱离视线的不满。他靠近的这个礁石周围没有几个人，只是在礁石之间露出一个男人的米色太阳帽和微微弯曲的鱼竿。他没法儿假装听不见，身边没有耳机这样的道具，而且，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他还是磨蹭了一会儿，装作小心翼翼地避开礁石上的贝壳，还有坑洼的表面。他知道父亲不会多说什么，这也是他有时愿意跟随父亲出来的理由。
他慢慢走近时，看见父亲的手掌已经从嘴边移到了眼睛上方。眼神里责备的光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母亲出差，他们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尽管彼此什么都没说。父亲递过一瓶水来，塑料瓶已经被太阳灼烤得有点儿发烫，他们都忘记带保温袋了。父亲尴尬地笑了笑，说：“这事儿只有你妈才记得住。”他没吱声，喝了几口水就把瓶子放到地上。
父亲低头看着他的脚：“什么时候划伤的？”
他这才注意到大脚趾上有血迹，可能是礁石划的，他一点儿没觉得疼。不用说，他们也没带创可贴。
“你在这儿坐着吧，小心感染。”父亲叮嘱了一句，戴上紫色泳帽，往水里走去。
他低头查看伤口，只是一道不深的划痕，没什么了不起的。红色气垫丢在岸上，他坐在旁边，看着父亲的背影。潮汐冲过来，父亲有点儿吃力地走着，没多久海水盖住肩膀，有那么几秒钟，父亲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丁点儿紫色在水面上闪动。男孩想，此刻如果下到水里，他的手会死死攥紧气垫，几乎与气垫成为一体，父亲的双臂搭成一个弓形撑在他头的上方，看到父亲厚实的胸膛，他的恐惧就没那么严重。在海水中人无处逃离，除了配合潮水的律动之外，就是跟恐惧共处。迎面而来的巨响吸收了所有琐碎的声音，恐惧也被压缩进方寸之中。在海滩，看到的只有平静、简化了的美感，以及太阳照耀下渐起的睡意。
一小块阴影落到他脚上，他抬头看见一个小孩，三岁或者四岁，他不太确定。小孩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胸前印着“某某老年冬泳队”字样，看上去像一件袍子。小孩脑袋上顶着卷曲的头发，寸余长，他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你脚怎么了？”小孩看看他的脚，又盯着他的眼睛问。
那眼睛太亮，像一道集中发出的射线，他不自觉地挪开视线：“你不是都看见怎么回事儿了嘛。”
“螃蟹咬的？”
“不是，是鲨鱼。”
“我妈说这儿没鲨鱼。”
“你妈可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她又没看见我被咬。”
“我妈什么都懂。”小孩的语调升高了，他看见那张瘦削的小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他小时候不是也在跟别人争辩时，搬出母亲的话吗？
小孩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你要小心，蚂蚁会跑来啃你脚的。”
“这儿没有蚂蚁，看蚂蚁到山上去。”
小孩固执地说：“蚂蚁会来的，在哪儿它们都会来，它们闻到血的味儿就会跟来。喝饱了血，它们就变成有翅膀的东西，到处飞。”
“哦，什么样？绿头苍蝇还是蚊子？”
“它们有的变成苍蝇，还有的变成蚊子，剩下的就变成蝴蝶了。”小孩认真地讲着。
变成蝴蝶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他还真有点儿盼望那只蚂蚁队伍循着血迹尽快到来。从右侧传来呼唤声，一个头戴草帽的女人在伸手招呼小孩，小孩扔下手里的沙子，跑了过去。
真静啊，他听得到海鸥的叫声。它们在空中转来转去，跟在载人的机动游船后面寻找猎物。总有一些弱小的鱼虾会被震晕，它们的捕猎行动也随之提高了劳动效率。更多时候，它们还是要独自捕猎。从海浪声中遗漏出来的鸣叫，不知道是焦虑、警告，还是自我打气，它们不是总能捕获猎物，一遍一遍地在海面盘旋着。
从海滩望过去，海水中立着三个高矮不一的岛，近在眼前，目测用不了10分钟就能到达，实际上，他知道乘坐机动船怎么也要走上40分钟，也可能更久。海面缩减了时间，或者声音模糊了距离。一艘小型快艇正往小岛的方向驶去，船底在海面上划起白浪，就像一条飞鱼。
他也坐船去过其中一个岛，不是快艇，是一艘小型海军陆战舰。所有的人走进最下层的舱里，舱门关上后，一盏昏黄的顶灯亮了。除了四周站着的手持钓竿的人，他们看不到海上的任何情况。他闭上眼睛，想象水底的景象。海里的生物都是不声不响地生长着，听不到海藻拔节的声音，也不会有鱼的尖叫。鲨鱼慢慢靠近时，人还在享受畅游的自在，却不知道危险从不会主动发出警示。他们正穿行在成群的鱼、珊瑚和水草中间，鲨鱼露出锋利的牙齿，想咬开船体，却无从下口。这就是这艘退役战舰没有窗户的原因吗？船在海面上剧烈颠簸起来，他感觉得到水的冲力。有一阵儿他有点儿反胃，快要吐了。这时候，船舱门打开，他们已经靠岸。岛上长满比人还高的野草，树木稀稀拉拉地分散在草丛中。那些来钓鱼的人走向不同的方向，很快就都不见了。他跟着父母来到一个小海湾，把折叠遮阳伞支好，固定钓竿，他们就坐了下来。从岛的这一端望过去，他们居住的半岛有点儿模糊不清，如果他们世代住在这个岛上，会不会以为前方的半岛也是荒无人烟呢？不一会儿，钓竿剧烈抖动，鱼咬钩了。这里的鱼可能处在饥饿状态，也可能有点儿傻，总是频繁地咬钩，他们都快来不及放下钓竿了。母亲生起一堆火，他找来几个大石头垒起来，直接把鱼架在火上烤。父亲一手拿着罐装啤酒，撕下一块鱼肉，连声感叹鱼肉的新鲜可口。他们变成了鲁滨逊，远离人群，暂时栖身在荒凉之地。
总这么坐着他感觉无聊，就用石子在沙子上胡乱挖掘。没有蚂蚁，只有偶尔被潮水冲上来的小螃蟹，它们太小了，指甲那么大，甲壳还没长结实。大概被水冲昏了头，它们停住不动，接下来就慌张地向水里跑。这时候，他看见父亲正在往岸边游过来。潮汐还是那么均匀单调地起落着，有时会把藏匿在礁石缝隙里的螺壳冲刷到海滩上。他看见那个卷发小孩捡起一根雪糕棒使劲儿往螺壳里面戳动，不一会儿，一只寄居蟹忍受不了疼痛跑了出来，先是摇晃着，随后就快速爬到水里，再也看不到了。
（201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