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他发现天还是亮的。本来他站在阳台上向窗外望着,外面夜雾浓重,远处的高楼已经看不到楼顶部分,但是那些灯火透过浓雾发散出黄色的光晕。脚下不知怎么回事儿,突然晃动起来,窗外幻觉般的灯火也跟着晃动。腿脚不听使唤,他从楼梯上滚下来。他怎么会从窗边来到楼梯间的呢,还没等理出头绪,他睁开了眼睛。那是个没头没脑的梦,此刻他躺在放低了的椅子上,夕照直射进他的眼睛,窗外的景物模糊而快速地移走,他这才反应过来,此刻,他正身处高速列车上。
梦境总是这么出人意料,直接把他带到家里,省略了这段乘车的旅程。这个区间的火车早就取消了夜间车次,现在,只要五个小时就到终点站。只要不出差,每隔一个周末他都要乘坐高铁回家。最近一次走下火车,来到他熟悉的街道上,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脸几乎都被口罩遮着,红的、蓝的、黑的,上面印着红心、骷髅头、猫脸什么的,更让他意外的是那种如同防毒面具似的口罩,他仿佛置身于生化危机威胁中的世界。天色昏黄,他闻到一种呛鼻的气味儿,他家从前临近一个化工厂,经常有相似的气味儿飘进屋子里。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正在问他的妈妈一个问题。他伸手去按椅子侧面的按钮,身体随着椅背慢慢挺直之后,看到对面的人正看着他。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本封面翻卷着的书。看见他坐直后,她把书合上递过来:“你刚才睡着了,书掉到地上。”她是什么时候上车并且坐在他对面座位的,沉沉入睡的他并不知道。她旁边是那个说话的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正专注地看着窗外。他推断,他们上车的时间不会太长,这一路上都是大同小异的平原风景,一个小孩还能盯着看,说明还没到厌倦的时候。
他刚要接过来,手停住了,随即摆动了一下说:“没关系,接着翻吧,我也是拿来打发时间的。”每次出差,他都会到车站或是机场的书店里买几本书和杂志翻看,下车的时候顺手就扔掉了。每次把这些书刊扔掉的时候他都会想,他这是在垃圾堆里寻找珍珠,可能找到的是假珠子,但至少让那些无聊的时间填满了,当然,那些用来盛假珠宝的时间之匣也随之被丢掉了。
“你也是北方人?”那女人接过书,一边翻找中断的那一页,一边说,看样子她读得比他还快一些。从口音里大致听得出他们来自哪里,至少是南方和北方的差别。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地名,他去过那里,最北方的一个城市,那天从机场航站楼走到露天底下,一股冷气钻进他的口腔,那是被大风吹来的空气,冰凉地回旋在咽喉,一下子被他吞了下去。但是天空纯净,在天际处他看到了一些白云的残迹,它们也正被大风追赶着奔跑,很快就退出了视线。
他们开始了闲聊,他谈到了到达那个城市当天的印象,大风和寒冷,还有站在楼前排队乘出租车时看到的天空,看上去离他特别近。
“我离开那里也是因为大风和寒冷。”女人说到冷的时候,身体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仿佛那冰冷突然间重返体内,把内脏给冻住了,他们之间谈话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切入点。此刻的车窗外,绿草葱茏,乘客都穿着夏装。
“三九天的时候我们出门要戴口罩,呼出的热气会让下半边脸都罩在白霜里。鼻孔里面结了冰,你都能感觉到支棱的冰碴儿。不过,屋子里真是暖和,进到家里,就开始一层层地脱衣服,经常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说到那种暖和,那女人的表情就像是一条冻僵了的蛇,正被扔到沸水里,苏醒之后慢慢蜕掉表皮钻了出来。
“更过瘾的是,外面北风呼啸,刮在门窗上发出一种怪响,就像猛兽。在我们看来,风是一种动物,威胁我们却近不了身。我们经常在晚饭时吃热气腾腾的火锅,在大风的咆哮声里。你知道更绝的是什么吗?我们把装着梨或是其他水果的网兜放在北窗外,用绳子捆绑在铁栏杆上,风把梨冻得比石头还硬,就是没办法刮走它。吃完饭我们把冻梨拿进来,缓一会儿,等到梨肉软一点儿,我们就开始啃,口感像是冻紧了的冰淇淋,那味道无与伦比。”
冻梨,还有苹果、柿子和葡萄。剥掉被热气稍微融化的葡萄表皮,在灯光的照射下果肉呈现晶莹的绿色,像一颗翡翠珠子。总会有几天大雪封门,他们热衷的家庭活动就包括这项冻水果,更确切地说,是孩子们更喜欢。
“葡萄,我们家还有葡萄架。”她像是瞬间来到葡萄架下,正准备拿起剪刀剪下累累果实。
“妈妈,我想吃葡萄。”男孩把头转过来,他的头发竖立着,长度接近脸的一半,眼睛圆睁,一副吃惊的表情。
“我们没有葡萄,有苹果。”他妈妈从包里掏出一个黄苹果,男孩用手一推说:“我要葡萄。”
“我们只是在说葡萄,现在还不到时候,葡萄还很小很酸,等到秋天,树叶落了,葡萄才能从酸的变成甜的。”
男孩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好像不相信甜葡萄经历过这么漫长酸涩的过程才能长成。
他从前住的四合院里也有这样一个葡萄架,夏天的夜晚很多人都会聚在下面下棋、聊天,小孩就围着疯闹。听着她的讲述,他发现其实他们小时候的生活差不多。缓慢的节奏,有时间和空地栽种蔬菜、水果,观看天空和远山。不过除了水果和蔬菜,其他可吃的东西确实不多,不像现在。栽种完全是对匮乏食物的补充,而到了冬天,连蔬菜和水果也少了,白菜、土豆几乎天天在吃。
小男孩拿起苹果啃了一口,就放到面前的小桌子上,双手撑着桌面跳下来就要往过道走。他妈妈拉住他问道:“去哪儿?火车在跑,你不坐着会被晃倒的。”
男孩使劲儿挣开母亲的手,站在过道中间,还跳了几下证明他没事儿。飞逝而过的景物让人感觉到火车在快速飞奔,车厢里的人,彼此面对面却保持沉默,除非睡着,或是像她那样读点儿什么。
有人戴着口罩从他们身边的过道向门口走去,大概是准备下车的人。“雾霾都到这里了?”女人惊讶地说,“以前我们要在最冷的时候才戴这个,现在夏天还没过去,看起来挺奇怪的。”
想象一下摘下口罩的面庞,有点儿像冬天从户外走进屋子时那种湿漉漉的感觉。男孩盯着那个人的背影,问:“他是医生吗?”他不明白,一个医生怎么会出现在火车上。女人的眼光有些忧虑,她没说什么,又接着谈起了葡萄。
“你知道怎么让葡萄长得更好吗?”
他只记得葡萄的藤蔓,还有果实刚刚结出时那些不透明的浅绿色,至于需要什么养分,他从来也没有关注过。
“你不会猜到的,不是肥料,我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的,没种过葡萄的人都不会相信。”女人说。“我家里养了几只鸡,还有鸭子。我有时候在土里发现蚯蚓,就会捉回来喂鸡。那两只鸭子是我从同学家里要来的,黄色绒毛上浮着一点儿黑色。有一天下了暴雨,门前的几棵树下的洼地积了很多水,成了一个真正的池塘。我把鸭子赶到水里,它们在水里游起来。从它们来到我家里起,它们都是跟鸡一起住在鸡栏里,从来没有享受过游泳的待遇。我看得出它们很高兴,那种悠闲的姿势还有叫声都表达了这种心情。”
“鸡窝是我爸垒的,我们从工地捡来一些废掉的砖头,然后把石灰和黄土掺和起来,这些打下手的事我爸从来不干,等我们费劲巴拉地准备好了,我爸扔掉烟头,开始砌起来。他当过瓦匠,手艺好着呢,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看来的样式,他最后垒出了一个宫殿,你想这鸡窝有多好看。不少人来参观,结果我家母鸡好几天下不出蛋来,我妈很生气,她说把鸡窝盖这么好看有什么用呢,我爸把力气使错了地方。不过,我们还是挺高兴的,为我爸骄傲,也为我们帮他和过泥、递过砖骄傲。说是鸡窝,鸭子和鸡是放在一起养的。鸡鸭的粪便起出来给葡萄施肥,可那葡萄藤长得不怎么茂盛,连续几年都没结出葡萄来。”
“那天我回家发现少了一只鸭子,他们偷偷宰杀了它。我哭了很长时间,我爸对我说我们很长时间没吃过肉,挑来挑去,只有这只公鸭可以选择。不过,他说它不是真的死了,它会化身成其他东西再次出现的。他指给我看,他们已经把那些内脏和骨头埋在葡萄架下。他说:‘你看吧,它会告诉你它没有死。’”
“我偶然发现葡萄叶里有一簇簇小米粒似的东西,那是葡萄开的花。秋天来到的时候,我们的葡萄熟了,颜色酽紫,表面那层白霜也很诱人。他们坐在葡萄架下吃葡萄,人人赞不绝口。我忍住不吃,心里有点儿难过。觉得他们是在吃那只鸭子,我没法儿忘记它扑棱翅膀的惬意姿态。我以为把鸭子的内脏埋在葡萄藤下只不过是我爸不想浪费掉这些东西,在他眼里什么都是有用的。我家后院堆了很多东西,都是他没事儿溜达的时候捡回来的,只要有空闲,他就站在院子里,一边抽烟,一边琢磨着拿这些东西做点儿啥。他是瓦匠,可电焊、木工他都会。他的确做了不少东西,包括我们的玩具。我家院子里还有秋千和跷跷板,看上去就像个游乐园,你信吗?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那里有种说法,葡萄是要用肉和血来喂养的,没错儿,这是千真万确的。后来,我想起我爸对我说过它并没死,但是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呢?我把一粒葡萄放到嘴里,真是太甜了,还有一股浓香。它就是这样告诉我变成了葡萄,它还活着。”
女人不再说话了,男孩继续缠着她要葡萄吃。他想起他的那只鹦鹉,被猫扑住,等他赶走猫捧起它时,已经没法儿再救活它了。他把鹦鹉埋在葡萄架下,那年的葡萄的确稍甜一些,他记得好像是这样的。
(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