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推门,门却没有打开,像有什么东西给挡住了。或许大雪封了门,他摇着头否定了这个奇怪的念头。住在公寓楼的顶层,即便雪不停地下,也不至于堆到五楼上来。不过,雪的确在不停地下,三天了。有时候雪片飞过来差不多有杏子那么大,慢慢落下来,看上去有些要停的意思,不承想又更加猛烈地飘散下来。
奶奶每天早晨都坐在窗前。她的右脚骨折过一次,后来就不大出门。这幢老楼没有电梯,每天攀爬楼梯对她来说十分困难,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不出门的。不要说年过八十的她,就连他也时常感觉有些吃力。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冬天,天天下雪。”她拍着白猫的脑袋说。最近从奶奶嘴里经常冒出“这辈子没有”的说法,不知道真是异象,还是她的记忆断了片。同一件事情,她会反复说上几遍,就像出现划痕的唱片,阻挡机针顺畅地滑转过去。但是,讲着讲着细节就会有出入,这时候他就来了精神,刨根问底地要奶奶解释清楚。不过,她会用各种漏洞百出的解释让他也跟着身陷泥潭。最后他只能脱身逃掉。
门有点儿变形,一侧下沉,与地面产生的摩擦力让开门有点儿困难。他下楼走到小区里。雪还是不见小,一个男人正趔趄地走着,身后留下的是黑洞似的脚印,雪随后就填埋进去,形迹开始浅淡,很快就模模糊糊了。路边停满了车,那男人停住脚步,犹豫地辨认着自己的车。所有车身都被雪覆盖着,很难看清车型与颜色。他只好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一声怪叫,仿佛一只躲在树丛中的鸟儿被胡乱射出的子弹击中,闪烁的车前灯暴露了车的位置,男人气急败坏地走了过去。
本来他上午没有课,刚才办公室的教学秘书打电话过来,让他给佩奇代几节课。这个身高一米九的外教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却从来没有请过假,有时候别人要他代课,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像今天这样,大概是头一次。
203教室来了两个学生,正凑在一块儿聊天,看见他走进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色。他把教材放到讲台上,说:“佩奇今天不来了。”
“大新闻。”一个扎小辫儿的男生笑起来。
“就差给他评劳动模范了,我这么跟他说过,可他听不懂模范是啥意思。”微胖的中年男人说道,又掏出烟盒,丢了一支给他。
他把讲台上立着的“禁止吸烟”的牌子转向窗户,走到他们跟前借火。把打火机递回去的时候,他笑着说:“他不懂,你们懂就行了。”
大雪阻隔了交通,估计今天很多人要迟到,或者根本就来不了。除了前台的接待员,他在过道里没看见其他人。
“这么大雪,还不知道我要去那地方是不是也这样?”中年男人说。
“可能还不止呢,听说冷的时候跟哈尔滨差不多。”小辫儿晃了下脑袋,“温哥华好点儿,就是雨下个没完没了,我一哥们儿到那儿没几年抑郁了。”
“你哥们儿闲出的毛病吧?干我们这行每天在厨房里不停干活,哪儿有时间跟自己较劲啊,你得不停地跟火较劲。”中年男人比划了个颠勺的动作。
“佩奇是从卡尔加里来的,他没少跟我们吹牛,讲他打死黑熊的事儿。”小辫吐着烟圈,一副毫不相信的神情,“我听207教口语的凯瑞说,他们一块儿站在上海世贸中心楼顶,这家伙差点儿晕死过去。一个恐高的人会有这种胆量和身手吗?”
又有学生走进来,他打开窗户把烟头扔了出去。上课时间到了,教室里很冷清,整整一节课,不停地有人敲门,进来,门也忽悠忽悠地闪个不停,他正在讲的口语考试要点一再被打断。这让他觉得自己也变成卡壳的留声机,停在一道纹路上半天滑不过去。每个走进来的人都会在门口犹豫一下,望望他,再扭头看看门牌,以为走错了教室。对他们来说,佩奇的缺席是个意外。下课铃响的时候,有一个女生走进来,她猛地摘下帽子,残留在兔毛帽边上的雪水飞溅过来,他说道:“休息十分钟。”
佩奇来这儿有一年了,据说他来这个培训学校之前已经在中国北方的好几个城市任教,大学、中学都教过。他最爱讲在一个小城里的经历,因为少见外国人,刚到那儿的时候,只要他在街上走,后面就跟着一群小孩。他掏出糖分给他们,那些小孩一边嚼着糖,一边对他穷追不舍。后来他跟其中几个熟悉起来,那个名叫彬彬的小男孩,他的父亲每天早上都到附近的小海湾去迎接渔船,买了海鲜就到自己的小饭店准备开张。
“我走过饭店门口的时候,彬彬的爸爸都会叫住我,非得让我喝啤酒。‘皮老师,来尝尝今天的鱼,新鲜着呢,我保证你在加拿大吃不到这么好的鱼。’”佩奇一说到这儿就大笑起来。
特别是夏天的晚上,很多人围坐在饭店外面的桌子旁吃烤鱼,喝啤酒。“就是凉水瓶那么大的一杯,一杯接一杯,喝多了,他们都光膀子在那儿胡侃。见到我也叫,皮老师皮老师,来一扎。我哪儿行啊,就跑了。”
关于打黑熊的事,我也跟佩奇核实过,他用那种见怪不怪的语气对我说:“黑熊有什么稀奇的,你到院子里扔垃圾都可能在垃圾箱边看见一只饿坏了的熊。熊、狐狸、浣熊是我们那儿的常客。”但是,我们还是好奇他是如何对付黑熊的,徒手有点儿悬,佩奇虽然个子高,力气看上去却不怎么大。也许是用猎枪吧,在寒冷的冰雪地带,能打猎也不算是稀罕事。但佩奇还是坦白,射杀黑熊的是他父亲,他没干过杀死动物的事儿。“连一只松鼠都没动过,我见流血就头晕。”
大家有时候还是会拿黑熊这事跟佩奇开玩笑,称他为加拿大武松。他特意查了查武松的故事,说:“看起来不错,我愿意当武松。”
路面上堆积的积雪被融雪剂化掉了,来往车辆不停碾压,让道路变得黏腻肮脏。这样的天气打车是要靠运气了,公共汽车也很难挤得上去。有些小轿车在一些转弯处和上坡路上突然熄火,那些开车的人不得不丢下车,徒步回家或是挤公共汽车。路不算远,我干脆步行回去。人行道也比平时人多,要不是看到大雪,外来的人会误以为是这个城市一年一次的市民徒步运动。
进了家门,一阵热气就扑过来,奶奶高声说:“今天回来得正好,我们吃饺子。”包饺子在我家是常事,以前只在节假日才吃,现在比从前包得频繁多了,节气转换、各种节日,还有为离家的人送行,等等。父亲这几年的工作得经常出差,饺子几乎成了我家吃得最多的主食。我在客厅沙发旁边看见了父亲的行李箱,他大概刚下飞机。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出差回来要吃面的,但恰巧赶上吃饺子,这样的混乱经常发生。
“反正你出门在外跟在家的时间也差不多,我们都分不清是该迎接还是送行了。”母亲在餐桌边剥蒜,蒜泥混合酱、醋是我们家吃饺子必不可少的佐料。
奶奶已经很少吃蒜了,所有在我们看来不可缺少的五味,对她来说都觉得刺激。清淡是她唯一能接受的味道。她吃得很香,问我:“你吃过香菜馅的饺子吗?”奶奶的奇谈怪论我早就习惯了,只当这是她的想象,我妈插嘴说:“我吃过,好吃。”
奶奶看着我:“哪止香菜,青椒、茄子、西红柿都行,槐花馅饺子你更没吃过吧?”
我妈提醒她:“他小时候吃过,嫌不好吃,都吐出来了。”
这事我还有印象,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好,她拿了一个竹竿子,顶上绑着一个粗铁丝弯成的钩子,我们沿着山路往上走,她在一棵茂密的槐树下面停下,举起竹竿去够树叶间成片的白花。一使劲儿,花束落了下来,我就捡起来放到篮子里。
“来吃冬至饺子。”我妈端着冒热气的笸箩过来。奶奶夹了一个说:“一年又要过去了,饺子总也吃不够啊。”
雪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交通拥堵混乱的状况也在持续。奶奶说得或许没错儿,最近的电视新闻开始称这次持续降雪为“百年一遇”。下过的雪融化之后又覆盖了新的雪层,反反复复。有些地方的雪被风刮薄了,下面的冰层就格外危险,稍一松懈人就会滑倒。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那些还走在路上的人都用厚重的衣服裹紧自己,战战兢兢地移动着。
佩奇还没来,关于他请假理由的说法却五花八门的。下课后小辫儿问我:“听说佩奇出了毛病?”
“他瘦归瘦,没听说有什么毛病。”我接过他递来的烟,借了个火,又顺手把窗子打开。下雪的这几天门窗紧闭,楼里的新鲜空气都快耗尽了。
“据说他这病是先天的,很罕见,一千万人里才一个,叫什么晕雪症。就是说下小雪没啥事儿,如果下大雪,那种白茫茫的雪能让他立刻进入昏厥状态,就跟催眠了似的。假如他那时候正在走路,就像定格那样保持原来姿势,双脚一前一后地停住。他这次犯病,120急救车来了,他身体僵硬,好几个人硬是把他塞进车里拉走的。”
“这么神奇的事情发生在佩奇身上,还真没想到。”我说。雪被风刮了进来,烟灭了,教室里有人在喊:“冷死了,关上窗户吧。”
“你听谁说的,还这么详细?”我问小辫儿。
“早都传开了,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你肯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小辫儿一副开心的样子,好像他是最先发现这种疑难杂症的医生,向世界昭示重要的医学发现。
“不过,有点儿说不通。佩奇的家乡常年积雪,你说他晕雪,那不是几乎整个冬天他都得昏迷,跟动物冬眠一样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可疑的消息。
“这个,我也说不清,这不是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大雪了吗?”小辫儿挠了挠额角,那儿的头发也被编结起来,缝隙间露出头皮。
雪连续下了一周后彻底停了,重现的蓝天让人产生需要重新适应。中午的阳光照射在雪地上很是晃眼,佩奇也来了。他的左胳膊缠着绷带,额头也贴着纱布,看来他晕倒的时候摔得不轻。
几个学生拉着我和佩奇一起去吃午饭,说是庆祝老师伤愈归来,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佩奇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饭店里的人都在看我们,尤其是佩奇,实在引人注目。他自嘲地说自己是兵马俑,具有被人参观的价值。
“没事儿,佩奇,这几天下大雪,像你这模样的不少见。”厨师安慰他。
“其实,我这样子跟下雪没一点儿关系。我是自己不小心掉进窨井的,也不知道上面的铁盖怎么没了。”
“我家门口那窨井盖都被偷了好几次,那是铁的,能卖钱。”小辫儿也说。
“我们还以为你出了特别的事儿呢。”我说。当佩奇听说了关于他有“晕雪症”的传言后笑得喘不过气来:“我有点儿晕血是真的,真没想到能传成下雪的雪。中国话实在是……我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妈听。”
后来又下了几场小雪,有些树杈和空地的雪一直没有融化,等到雪完全看不到的时候,冬天就过去了。佩奇的伤好得很快,他又成了那个喜欢帮忙代课的模范。在下个冬天来临前合同到期,他回国了。前两天他发了个邮件给我,还附带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里他正举着猎枪瞄准,另一张里他肩扛一只体型不小的鹿,身后是白色的雪,覆盖了森林和山峦,那雪跟我们这里比起来,的确要厚得多。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