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宣布养了一只猴子的时候，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嘈杂，我听得出这已经超出刚得知这件事的本能反应了，声音大得夸张，还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咳嗽声，上气不接下气，混合着嘲笑。一只，猴子，猴子，猴子……听上去猴子不再是一种动物，一个名称，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感叹词。
我后悔刚才说出的是猴子，而不是金钱豹或者黑熊。干脆让这些猛兽从自己的名称和词性当中快速挣脱出来，化为体积巨大的恐慌，在笑声的泥淖里反复打滚，一层层包裹住更多的烂泥，再变成难以捉摸的武器，以最大速度发射出去击中目标，让那些哄笑的家伙笑瘫在地上动弹不了，这是比遭到一只猴子戏弄更加出丑的事情，那样的话我就赢了。然而现在我知道，它还是那只猴子，不是恐惧，不是攻击武器，也不是反射嘲笑的棱镜。一只小猴子，只比茶杯大一点儿，它会把屁股沉到茶杯里，双脚伸出杯沿翘起，仿佛那是一个澡盆。它十指纤细，指尖是半透明的粉红，看上去仿佛涂了指甲油。
一只猴子在生活里是不多见的，它出现的地方本应是动物园，在铁笼子里上蹿下跳，模仿参观者的各种动作，伸出手来讨要食物。我就见过一只坐在地上的老猴子，捡起游客扔下的烟屁股使劲吸着。烟头早就熄灭了，它吸了半天没反应，就从嘴上取下来，端详了一会儿又塞到嘴上，不想就此罢休。一群人围过来观看这只吸烟的猴子，有人点燃一支烟递到它跟前，猴子急切地抢到手里吸了起来。它很在行，不但会吸，还能让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人们不断地称赞它的聪明和模仿力，人群也源源不断地聚拢过来。
对于这只小猴子，我一开始就确定不给它任何可乘之机，它甭想学会吸烟，可这只是我的愿望，跟嗜好繁多的人类生活在一起，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又将学到什么出乎意料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不过，它肯定学不会打麻将的，无论怎样，对于复杂的智力游戏它还是应付不了，它的那些小把戏只适合博人一笑。
还是说说生活琐事吧。第一次给它洗澡我就遇到了麻烦，浸到水中的瞬间它开始扑腾，我没有抓紧，它跌落水里，这让它产生沉入深渊的恐惧，它尖叫着蹿起来，跳到窗前死死拽住窗帘，无论我怎么召唤，它都不肯下来。我举起拖把的木把去捅它，它叫得更厉害了，跳起来飞奔到厨房，站到吊柜的上端。
我错误地估计了这只猴子。它那么小，那么无助，完全不像动物园里那些齐天大圣，它看上去甚至比猫和狗更适合做宠物。但是，它依然是猴子。我和母亲对视了一眼，扭过头不再搭理它。我们回到起居室继续看那部没完没了的宫廷剧，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发出的响动。我走进厨房，只见猴子打开吊柜，把里面不常用的锅和盆扔到地上。在零乱的物品旁边，还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我蹲下身去看，发现是一些猫粮，混在里面的还有一条干鱼，上面布满洞孔，一群蛾子从里面冉冉升起，在空中凌乱飞舞着。我这才知道，吊柜早被猫当成粮仓了。
当初脑子一热把猴子带回家时，我根本就没有好好想过它将如何与猫相处的问题。我推开门，这个小东西紧紧抓住我的上衣纽扣，迎接我的花狸猫低声嘶叫，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等着看吧，家里肯定比猫追老鼠的场面还要乱。”我爸有点儿不高兴。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我做得太多了，他也管不过来，可还是会露点脸色给我看。现在他担心的是在猫追猴子的大戏开始之前，我们怎样才能防止不小心压扁猴子。他捏住它的小爪子仔细端详，仿佛是一块精细脆弱的玻璃。
“它比我们都机灵。”我说。像是为了印证我说的话，小猴子在我妈坐向沙发之际急速跳起来，这一跳就蹿到我头顶，它在上面站稳，如同攀在一棵树上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这么喜欢我的头发。一天夜里，我被头上的刺痒弄醒，原来是猴子趴在我的头发上睡着了，纤细的爪子上还缠着一缕发丝。我无法入睡，也没叫醒它。它安心地依靠着我的头发，仿佛那是一个窝，它的爪子有时会抽动几下，鼾声时断时续。
说起我养育动物的经历，我妈认为那是一部家庭秩序逐渐走向混乱的历史。对此，我妈归咎于自己，而且她相信因果律，就是说目前的一切都能从过往找到源头，我喜欢动物来自她的影响，还有某种偶然性。每当我爸由于这种混乱而感到不快的时候，我妈就会讲起开启这部历史的偶然事件。
我妈说，那是我出生前几天的事情。一只黄色小猫追随她走进楼里。母亲扶着楼梯栏杆的同时伸出另一只手，那猫也不躲闪，盯着她的手、脸还有肚子看。我妈继续上楼，猫在两三步的距离之外跟着。她打开屋门，猫也随着进来，也不知道它哪儿来的信任感，或许是饥饿让它做出冒险的举动。猫是警觉的动物，对于人，它们的警觉显得有点儿神经过敏，但我总觉得这种敏感让它们特别能够分辨善意与恶意。
我妈打开冰箱，翻出一点儿剩菜给它，小猫低头去吃，吃完也不肯走，躺在地毯上睡着了。我爸回家看到这只赖着不走的猫，坚决不同意收养。我妈却母性发作，说什么也不肯把它赶到门外去。他们反复商量的结果是，先把小猫放出去，如果它再次尾随进屋就收留它，他们还是有点儿相信缘分的。我妈对我说，我爸其实根本不相信它还会回来，那不过是为了应付她才答应的。但是，他并不了解动物，更没想到意外总会发生。
在为我出生一百天举办家宴的时候，小黄猫又跟着我奶奶进了家门。我爸本想赶走它，有个年长的亲戚说让它留下吧，猫是招财的，这是这个孩子给你们带来的好运。众人对这只招财猫态度大变，有人扔给它一根骨头，吃完了又丢给它一个鱼头。小猫吃饱了，就趴在我的小床跟前打盹。我爷爷有个特点，喝了酒就要唱歌，当年他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又娶了我奶奶这个朝鲜族姑娘，因而特别喜欢朝鲜族歌曲，虽说歌词他也只能说出大概意思，但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用原文演唱。这时候是酒席的最高潮，爷爷高歌，奶奶随着音乐起舞，宾客们用筷子敲击碗沿一同助兴，热闹极了。小黄猫也加入进来，它围绕奶奶的裙边转来转去，成了奶奶的舞伴。
“你们见过一只会跳舞的猫吗？”奶奶开心地抱起小猫，从此不仅是猫，各种动物开始在家里出现，金鱼、兔子、龙猫、蜥蜴、鸟，只是他们都不太走运，死掉的，送人的，就这么来来回回，不知有多少了。不管身边的伙伴怎么变换，猫的地位都是最牢靠的，它是帮主。这只黄猫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但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它去世了，我们又抱了一只小猫，觉得这样一来它的生命就会延续下去。
我是独生女，父母有时候不得已把我关在家里，猫成了我最好的伙伴。起初，它睡在地毯上，冬天来了，它就跳上床，睡在我脚边。到后来它挪到我的枕边，差不多是在搂抱我。“回家看见猫和你都睡着了，它的姿势好像是在保护你，我们都很安心。”说起黄猫，我妈认为它是上天派来看护我的。那只猫长得非常快，成年后有二十多斤，巨大无比，说它是一只小老虎也不夸张。可是我们住在公寓而不是丛林里，巨猫不会有凶猛的天敌，它只是一个起不了多少作用的卫士，却如同一个安全的象征，减轻了父母的担忧。
还有一件离奇的事情，我妈后来提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印象，那时我才两岁，五岁之前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完全缺失。讲完这件往事后她补充道：“嗯，看来以后你也得有个女儿，这样你就知道五岁以前是什么样子了。”那时候我已经会跑了，她领我去买菜，在一个菜摊前挑拣青菜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一只大狗在市场里狂奔不止。人们忙着躲闪。我突然离开她跑向大狗。那狗停住了，周围一片惊呼，我妈也吓坏了，正要跑过去把我抱开，我却抚摸起大狗的脑袋。狗安静下来，任由我拉它的耳朵，搂紧它的脖子，狗主人随后赶到，看到那一刻的情景，他也感到不可思议。
当你拥有一只动物，或者有过养动物的经历，你看动物的眼光跟其他人也会不一样。比方说你有一只狗，就会觉得天底下的狗都可爱无比，哪怕是那些曾经让你害怕、躲闪和嫌弃的狗。与它们相处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会感觉某种界限的模糊，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都是如此。你将爱屋及乌。我两岁的时候看世界的角度，跟动物那个高度所看到的是不是有相似之处呢？
有一个时期，我对描摹自己想象的世界和动物极为着迷，笨拙的笔触使得我画出来的东西奇异难辨。在一些图画里城市被勾勒出粗略轮廓，那是城市地形图和历史地图的混合体，在里面消失的是时间。在另一些画儿中，地面、植物、消防栓和斑马线又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当然，我最爱画的还是各种不存在的动物，兔子的耳朵、猪的嘴、人的手指、狗的尾巴会集中在一只动物身上。有时候动物又会被极度简化，它们的身体只是一个圆形，上面长了很多嘴巴，或者在这个身体中央只长了一只巨大的眼睛。我不能拥有所有喜欢的动物，但我能创造出一个杂糅体。这样看来，今天我拥有一只猴子也就没什么可奇怪了。任何不常见的东西都令我着迷，借助它们和对它们的想象，我就可以栖身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
过于活跃的动物，通常会被关起来，关在一个牢固的难以逃脱的地方任由它们折腾，动物园的铁笼子和玻璃兽屋最适合。在这儿，它们看得到外面，而人又看得到它们。当然，建这种地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动物，动物看到人类，对它们自身无所谓好不好。可是，如果让你的猴子在屋子里随意走动可能会引发混乱，训练是免不了的，包括惩戒。跟人一样，它不能总是被关在屋子里，这样每天半小时左右的放风成了猴子最喜爱的活动。为了防止跑丢，我在它脖子上拴了一根细绳，这让牵着绳子的我很像一个耍猴人。走在路上，我被一群小学生包围起来，他们都戴着小眼镜，身着不合体的肥大运动服，脖子上还系着绿领巾。那些脏了吧唧的手同时伸向猴子，连好奇多动的猴子都被吓住了。在我看来，他们也是一群小猴子，借住在人的身体里，只要有机会就会暴露原形。一个小孩从口袋里摸出一毛钱塞到我手里，这个小孩我以前见过，只要遇到路边的乞丐或是卖唱艺人，他都会扔下一点儿钱。猴子见到这枚硬币兴奋起来，它从我手里抢过去，放在嘴里又舔又咬的。
从这时候开始我发现，这只猴子对钱特别敏感。我做过一个测试，在它面前放上一元和一角两枚硬币，它会选面额大的那个，同样，纸币当中它会选百元而不是十元。后来它得了个绰号“财迷猴”，人们经常出于好奇心来验证它的辨识力，而它一旦拿到钱就不松手，为此我只得拿自己的钱还给人家，还得小心被猴子再次抢走。
我爸说得没错儿，但也不全对，混乱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后来就完全变了。猴子第一次靠近猫时，它们都双目圆睁，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为了防止争斗，我们尽可能把它们分开。可再小心，也难免有正面相遇的时刻。出人意料的是它们没有打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小猴子让母猫想到了刚刚被送人的几只小猫，它放弃了敌意和戒备，身体逐渐放松，猴子靠近它，用粉红色的爪子抓住它的背毛，去翻找虱子。从此之后它们形同母子，猴子经常钻到猫的怀里熟睡，母猫也允许猴子品尝它的食物。可能猫粮的味道不怎么样，猴子全都吐了出来。猴子在晚餐时跟我们一样坐在一把椅子上，共同享用我们的食物，猫却只能趴在地上盯着看。
尽管这样，不在家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把它们分开，确切地说是为了防止猴子捣乱，把猴子关在笼子里。每次我们回家把它放出来，它都会立刻奔向母猫。有一天，我刚打开门，猫就跑过来不停地叫，我进屋发现铁丝笼子的门开着，猴子不见了。我不停地呼唤，在家里的每个地方寻找，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发现卫生间的小窗开着，那本来只留了一道缝用来通风换气的。笼子的门从里面是无法打开的，猴子是怎么逃脱的，这让人充满疑惑。我在居住小区的围墙、告示栏和大门口都贴上寻猴启事，可过了很久都没有消息。关猴子的铁丝笼子落满灰尘，被放到阳台的角落里。那天我趴在阳台栏杆上看街景，黄猫也悄无声息地跟进来。它蹲在笼子旁边发了会儿呆，突然伸出爪子按住门上的机关，门向上升起，完全打开了。
（201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