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预期的死亡般重击降临,反而是一双惊愕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那样强烈,锐利叫人不容忽视。白乔荞疑惑的睁开眼,大惊大骇过后支撑不住的腿软,那人抬手将他一扶。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分外有气度,看来不是普通人。
甚而有些面熟,只一时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白乔荞看了看停在他身后的车子,看到那牌照,人往后缩了一下,道:“多谢。”便将手往后抽回。
那眉眼之间沾了雪花,化成水滴,堪堪粘在她眉目之间。月华般柔,冰雪般凉。实在太像。只一眼,便能识得,这是素萍的女儿。她的女儿……许兴邦心下一凛,难道她就是西蒙所说的心上人?
他自口袋里拿出许西蒙素笔描摩的画像,确实是她!他倒没有把画像拿出来事先瞧瞧,一路往西蒙的那栋别墅去,目的唯有一个,拦下那个会破坏婚礼的女人,他许家即便不能够和南岳联姻,也绝不可能要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孩子可以要,婚不能结。是,他对许西蒙下了套,利用儿子对他唯有的丁点信任。他支撑了这个家几十年,不可能在此时妥协,他的婚姻亦是为家族荣耀牺牲了,儿子的幸福又算得上什么?可如果是素萍的女儿……
仿佛就在昨日,那个温柔如水的女人,连生气也说不出一句狠话重话来的女人,仿佛就在昨日,他还能看到她,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还试图拼尽一生的力气去救她。她叫乔素萍,是卢泽成父亲的前妻所生。被接回J城的那一年,他三十岁,泽成二十七,梁振东二十九,都不再是轻狂的年纪,各自有了家室,有孩子。可仍旧抵挡不住一个正当最好年华女子的温柔婉约,许兴邦至今记得头一次见她的场景。
泽成父亲惧内,唯恐夫人知道以后家宅不宁,便和好友肖启天——肖容华的父亲商量了,以启天同学妹妹的名义接过去暂住。那天,许兴邦刚被授予少将之衔,梁振东怂恿他一道去卢家邀泽成出来喝酒。素萍和泽成长得一点儿不像。泽成像他父亲,她,大约是和她母亲更相像一些。那位夫人是泽成的父亲在南部任职时认识的,私自领了证,被泽成祖父得知,硬是将两人拆散了,逼泽成父亲取了他战友的女儿。时隔多年,泽成父亲再度南下参加研讨会,遇上了,竟发现前妻未在下榻的酒店当清洁工人,身边不乏男子的,却偏偏只惦着他一人。两人情难自禁,便一夜珠胎暗结。此后,泽成的父亲也曾找过,却只经年之后找到前妻孤独凋零,留下的一个小女儿。那年,素萍才刚满二十,正是青春烂漫的时候。他和梁振东打打闹闹的进去,她正由泽成教着餐桌礼仪。手上拿着的银匙子,当一下掉在地上,雾水蒙蒙的大眼睛惊愕无辜的望向门口,两个叠在一块进来的大男人。至今难以忘记,那如水纯洁的模样。
在那一瞬间,似乎周遭都消匿了声音,只听到自己心口越来越剧烈的跳动。三十年的岁月,哪怕面对妻子也波澜不惊的心,在那一刻生了病一般,跳得异常剧烈。不只是他,还有振东,。他们同时爱上这个女子,还是个小女孩的女子,以终究不会有结果的身份。他们都已成家立业,又何来追求一个美好女子的资格。各自只能守在原来的位置,看着,等着,担心着,谁会采下这株天竺兰。可谁能想到,命运的手掌翻云覆雨,他放在心底珍视的女子竟逃不过一场场莫测的变故,最后失去了踪影。
看了眼身旁困乏不已,微阖着双目的白乔荞,他的眼眶有些泛潮。将毛毯往她上身拉了点,不想将她惊醒。那双眼睛看着他,有一瞬间的迷茫错愕,很快浮出感激。她拢了毛毯在身上,往车窗外瞧了一眼,道:“老先生,您送我到前面路口下就好,我自己能走过去。”
许兴邦望了望那条直走,尽头是许家老宅的路,回过来看了她:“风大雪也大,你告诉我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不远,您也有别的事要做。能送我进城,我已经很感激。”
她回答得很快,不加考虑。她在顾忌许家的声名,亦不肯放过自己询问的权利。她比素萍勇敢一些。
许兴邦不唤司机停车,只诱道:“不论你是要去哪里,我都能送你过去,还是说,不信我的缘故?”
乔荞便怔了一下。她当然知道他有本事去她想要去的地方。那一方牌照的号码,不是随便什么人能用的。这人不但大富,必定还大贵。只是,这些事情不能让旁人知道。就算……就算最后她和西蒙不能一起,她也不想坏了他的名声,去赢那绝不可能会有的报复快感。她知道的,今时今日,伤害他,她不会有任何痛快。有这个孩子就够了,如果他真的……有这个孩子,她也感激至深。
“不用了,我要去朋友家一趟,约好了的,不会有事。您放心。”
她笑着谢过,模样诚恳。许兴邦便点了点头,示意司机停车。她将毛毯递还给他,再度道谢。往相反的方向走。
许兴邦抬手,让司机倒车往去政府大楼的方向开车。行出去约又一段路程,他从后视镜看到她停下步子,遥遥望着他这个方向,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足够远,是不是未留意她的去向。许兴邦让司机把车听到路旁隐蔽处,坐在车里看着她的举动。她很小心,也很吃力。许兴邦手撑在下颚上,指尖捏着那张素描,既像是在望她,又像是望着她,去到了更远更深的时空里。
许家的老宅子一点儿不难找。像许多人说的那样,在这个国家,第一好找的是明皇所住有百年历史的宫殿,第二好找的,便是同样有百年历史,虽在深巷,却难掩沉厚颜色的许宅。墙壁的颜色都失去了原貌,尽是经岁月风霜之后留下的沉甸甸的色泽,黛青浑厚。整个一条巷,有三分之二是许宅的围墙,纵深,只站在这里是看不到头的。白乔荞扶住冰凉的墙壁歇息,沾了一手挂在墙壁上的冰雪渣子。这墙根的高大显得她尤其矮小,仰头,只能看到围墙里头几座建筑的小小顶端。
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她一惊,忙往墙角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