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小姑娘一进到小院里，先是怯生生地探进小脑袋，没有看到娘亲的身影，便偷偷溜了进去。
溜到一半，便被一道中年妇女喊住：“今天中午吃了那么多，吃饱了吗？今儿是不是为了吃个烧鸡，又迟到啦？”
小姑娘步伐止住，面容有些僵硬，然后她转过身来扯了扯脸皮，硬是笑嘻嘻道：“饭菜做好了吗？我又饿啦！”
身着绿裳，脸上扑着淡淡胭脂的妇人站在门口，听到小姑娘这句话，无奈叹道：“我家小记鱼，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小姑娘蹑手蹑脚，保持先前的步伐姿势，缓缓后退到妇人身边，看着妇人小声问道：“今天还有没有烧鸡吃？”
妇人敲了敲小姑娘的头，没好气道：“没了，今晚吃素菜。”
小姑娘拉耸脑袋，泄气道：“好气哦。”
妇人看了看院子，对小姑娘说道：“你爹过两天就应该回来了，到时候就可以带你出去吃好吃的了。”
小姑娘又开心了起来，乐得眼睛闪闪发光：“真是太好了，我想去城中吃周记烤鸭！”
妇人捏了一下小姑娘的脸蛋，一脸愁容说道：“想吃的话到时候跟你爹说去，可别把功课落下了。为了给你上学塾，家里可没少花钱，你娘我连胭脂都好久没得买了喽。”
小姑娘笑嘻嘻道：“其实娘不抹胭脂水粉照样好看！”
妇人开心地哎哟了一声：“我家小记鱼真是会说话，今晚不吃素菜了，吃烧鱼！”
小姑娘顿时眉欢眼笑，乐乐陶陶。
……
……
余青和老十一在就酸菜吃米饭。
今晚老十一将那把铁锹锻造好了之后，并没有再留在打铁铺里继续锻造自己的铁剑，而是跟着余青一起回到了南边郊区的破屋里。
少年闷闷不乐说道：“如果灵魂有气味的话，那么老十一你一定是酸菜味。”
老十一咽了一大口饭，看着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的少年，嘿嘿笑道：“那你小子一定是汗酸味。”
余青好不容易咽下一口米饭，听到这话顿时又更没胃口了。他看了看桌子一旁的酒壶，然后伸手去拿了过来，没多大力气说道：“我还是喝酒算了。”
他使劲摇了摇酒壶，却发现酒壶里空荡荡，根本没有酒了。
少年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中年男子，开口问道：“老十一，你那养剑葫芦呢？还有酒吗？”
老十一从腰间扯下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扔给了余青。少年接过酒葫芦，一仰头便是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老十一很是心疼道：“你倒是给我留点，别喝完了！”
布衣少年打了个饱嗝，没好气说道：“这酒还不都是我给你买的？”
老十一讪讪笑道：“慢慢喝，慢慢喝，我花生米还没拿出来嗑呢。”
少年往碗里再倒了满满一碗酒，然后把酒葫芦扔给老十一，嫌弃道：“给你给你，老光棍小气鬼。”
老十一接过酒葫芦，看着系在葫芦上的那根红绳，笑了笑：“酒可是好东西，要慢慢喝，大口大口喝会闷死个人的。道理人生什么的，不在酒中，却又在酒里。人生路长，慢喝慢喝。”
老十一看着少年，有些豪气大声道：“明儿给你钱买酒去！”
余青应了一声：“谢谢哦。”
老十一嘿嘿笑道：“不客气不客气。”
少年端起大碗，开始小口地喝着酒。他看着今晚上那一轮残缺的遗月，吹着凉风，想起了一些事。
他小时候记事起便自己跟着老十一在一起，那时候的老十一模样和现在差不多，酒也喝得最凶。
老十一姓向，就叫做向十一。他说余青是他在战乱中的一个小城里捡来的，有修行的资质，便在后来的日子里教会了他如何修行。
老十一告诉余青，学会了修行，那么他以后就是松山的人。
他问老十一松山是什么？
老十一说那是一座满山是剑的山，他以前在上面住，现在那里没有人了。
老十一没有收自己为徒，说是以后余青也许得叫他师兄。
他小时候还问过老十一：“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十一？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排行第十一？还是你是在松山辈分修为排在第十一？”
老十一是这样回答：“因为我在松山锻剑时兼山上伙夫，腌的酸菜第十一好吃。”
余青当时目瞪口呆：“腌的酸菜还能有排名？咋还排出来十一名？”
老十一咧嘴笑道：“因为山上就十一个人啊，十个剑仙和一个打铁的。”
余青眼睛闪闪发光：“你们松山当年真的有十位剑仙？！可松山十一个人，为啥就你不是个剑仙？”
老十一说：“你该说是我们松山。当然了，松山啥都缺，就是不缺剑仙和剑。我就是个专门打铁锻剑的，松山所有人当时用的剑都是我锻造。整个松山都是剑，哗啦啦一大片，也都是从各个地方抢过来的。”
那时候的余青一脸向往的神色：“我也想去看一下满山是剑的松山。”
老十一悠悠说道：“以后总会回去的。现在的松山不缺剑，只是缺剑仙咯。”
除了老十一，松山那十位剑仙都死了。余青从很多地方都听到过这事，老十一后来也跟他说过，但他没有说原因，余青也没有问老十一。
虽然老十一说现在松山就只有他俩了，但余青知道自己还没有资格去知道这些事的真相。而这应该是在整个流荧洲里，那些仙家宗门最上头的那些大修行者才会知道的秘辛。
后来余青慢慢长大，便知道了一些部分缘由。他也从未再问过关于松山的事。
此时少年看着破旧的纱窗，目光从那轮残月移开，隐隐约约看到破屋外飘落的梧桐叶，他开口问道：“老十一，你当真不是个高高手？”
老十一打了个嗝，吐了一口酒气，笑道：“现在还不是，我只是个打铁的。高高手那都是高个子，天塌下来是都要顶在前面的，不好当。”
余青甩着小腿，想了想，觉得小口喝酒不得劲儿，于是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着那碗酒。
过了片刻后他有些困了，微微阖着眼道：“以后我要当个高高手，最好是个剑仙那样的。顶不顶天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就想这样行走江湖，那样才有底气行侠仗义，也才够气派嘛。”
老十一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碟花生米，呵呵道：“来，别光喝酒，多吃点花生米。”
“哦。”少年轻轻眯开一只眼睛，又轻轻眯上。
老十一无奈道：“长虱子啦，今晚可要记得洗澡。”
少年嗯了一声，已经彻底闭上了眼睛，有些轻轻呼声，很是酣沉。
老十一的眼神有些混浊，他看着脸色微红已经睡着了的少年，磕着花生米。有梧桐叶从窗口落了进来，沾在了他那有些许霜白的头发上，然后凉风轻轻吹，又吹落了那片梧桐叶，吹起了他的头发。
他想起了一道身影。
那时候自己还是少年时，那人独自带着他走下了那座处处是剑的高山，同游世间。
老十一经历过第一次的江湖险恶，第一次看到了江湖人心后，余悸未退，那人拔出那把浸透温血的寒剑，曾经问过自己：“小师弟，你觉得这样的天下，应该如何去看？”
老十一当时稳了稳心神，紧紧握住手中剑，然后说，应当用剑看。
那人取下酒壶又问，世间修行，如何争锋？
老十一又说，应仗剑直前，随本心而动，所见皆虚无。
那人听完后喝了一口酒，看着头顶上的苍穹大笑说，仙人又如何？斩了遗月，捅破了天，便能看到最后的风景。
老十一看着少年，想着那人，想着那把剑与那个时候的天下。
模样还真像。
老十一又喝了一口酒，看着窗外那轮残月和夜，愀然喃喃说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他还记得最后那人边喝酒边说。
入江湖岁月催，不胜人间一场醉。
……
……
小姑娘周记鱼第二天便早早起床，拿着娘亲刚刚用盒子给自己准备好的午饭，放进装着经卷的小书篓，开开心心去私塾了。
她看到老十一早早就已经在打铁铺里，只是余青锋还没有到。她满面春风地对老十一打招呼道：“十一叔叔，早上好！”
老十一对着小姑娘面容和蔼笑道：“小记鱼，早上好啊，今儿起得可真早。”
小姑娘依旧是一脸惹人喜爱的笑容：“今天青哥儿还会过来铺子吧？我下午放堂散学了，我再去买只烧鸡过来！让他一定要等我！”
老十一眉开眼笑，连忙点头道：“好的好的。”
白衣小姑娘蹦蹦跳跳，雀跃而去。
余青早上起来以后，好好地洗了一个澡，换了另一身灰色布衣，这才拿着酒壶慢悠悠出门。
他先去了南市的街上一处经常买酒的小酒坊里，拿着早上老十一放在桌子上的铜钱，换了满满一大壶酒之后，又去小摊子上买了一串糖葫芦。
余青咬着糖葫芦，朝着打铁铺那边回去。
小路上对面走来了一对神仙眷侣般的少年少女，布衣少年看了一眼，然后则是咬着糖葫芦独自乐呵呵地从一旁走了过去。
本来心情不是很好的貌美少女看到咬着糖葫芦呵呵笑着的少年，就想起了那位当时同样也咬着糖葫芦对自己下竖大拇指的白衣年轻人，心情不由得又是一团糟。她眯着眼睛，通过修行功法，又探查到了粗糙布衣少年身上隐隐约约传来的一丝灵力波动。
俊朗的少年李居坤也看到了那余青，他皱起眉头，又看了一旁的少女。
少女柳心媚直接挡住了布衣少年的去路，她极力隐藏着浅淡的烦躁，悄然运转灵力，露出诱人的魅笑问道：“公子，要到哪里去啊？”
余青有些惊讶地抬眼看着这位美丽的少女，然后咽下一口糖葫芦，言语有些含糊不清，但是他依旧直愣愣盯着眼前的少女回答道：“打铁去。这位漂亮的姐姐有什么事吗？”
余青心中自然清楚这两位是修行人，而且看样子还受了伤。经过一位朋友的帮助，余青早早就摸清了前来清风城的修行者的信息。看着他们的模样，余青只是思考片刻，便知道两人的身份了。
他看着那位貌美少女，心里冷笑一声，真是好浅薄的诱惑之术。不过自己使用了老十一给的特殊秘法隐藏了修为，这少女好像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听说紫南山练气修士地修炼之法在神魂上有些帮助，所以会在探查和符阵这些方面有所擅长，这倒是很有趣。
少女看着吃着糖葫芦回答自己问题的少年，心中的那股烦躁之感更浓了一点。但她极力压制住，依然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她继续笑着，刚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旁的李居坤直接把她拦住，对着余青轻笑道：“没事没事。”
随后他便拉着少女，让开了道路，放余青过去。
余青心中有些讶然，看来不是并不是一心想找事的啊。
“哦，没事我走了啊。”少年佯装出一副失望的表情，继续咬着糖葫芦，从两人身旁走过，走远了一些之后，还偷偷回头看了少女一眼，被看到之后又快速转了过去。
不过他走远了之后，嘴里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轻轻哼着两人听不清切的调子：“锈吃铁啊，蚜虫吃草。麻雀吃米啊喳喳叫，八足螃蟹横行霸道……”
柳心媚有些不满地看着李居坤，皱眉问道：“为什么？一个偏僻小城的小小野修，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看来只是个刚刚开灵的小鬼而已，根本没看出我使用了术法，影响我心情还敢觊觎我，不得好好教训一下？”
李居坤摇头道：“正事要紧。”
柳心媚哼了一声，然后便不再说话。她想到那位身着布衣的贫寒少年偷偷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得觉得可笑，不亏是卑贱的野修，真是无知胆大。若是像是以前下山那般，少女在他处遇到此人，那布衣少年不说没命，肯定也会修为尽失，成为一个废物。
野修无根，修行不易，即使有人有同是野修的师父所带，但与山上宗门仙家比，不一样卑贱如蝼蚁？
两人继续往前走，进了周记鱼家小院所在的小巷，最后停在了周家小院门口。
妇人还是一个人在家，她听到院外有人在敲门，便慢慢收拾梳妆台，走去开了门。
她看到来访的是一对宛如神仙眷侣的少年少女后，显得有些惊讶和疑惑。
她并不知道这对少年少女到底为何事而来，看年纪也不会是女儿的朋友同伴，何况此时小记鱼还在学塾上学。看样子也不是附近邻里，更不是什么远房亲戚。
刚刚抹好胭脂的妇人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两位是何人？前来所为何事？”
李居坤直接开门见山道：“夫人可知道世间有天地灵气，修行之法？”
妇人瞬间眉头一皱：“嗯？”
柳心媚盈盈笑着解释道：“我们俩是修行中人。”
妇人眉头更皱：“那又怎样？”
李居坤没想到这位淡淡胭脂味的世俗妇人听到他们说自己时修行者时，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情。他接着说道：“我们两位修行的功法能够探查他人气息以及修行资质，我们在路上看到令家小姐时，便知晓她有成为山上修行者的资质。所以我们想来询问一下夫人，是否有让府上小姐修行的意愿？”
妇人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她没有想多久便婉拒道：“家中小女还在学塾里上学堂，想来是不能跟着两位仙师上山修行的，而且家里主事的那位还没有回家，我也不能做主，两位还是请回吧。”
李居坤和柳心媚很是不解，他们实在不明白这位市井妇人为何会拒绝他们。进山上宗门修行，这对于世俗凡人来说，可是一生难得的机会，可是她居然不为所动地拒绝了。
“你可知道你女儿因为你而错失了这天底下最大的一次机缘？”少女柳心媚早已经没有了笑容，她抱着那把佩剑，有些不满地冷声道。
妇人依旧摇摇头叹气道：“我说了这件事我并不能决定，两位仙师还是请回吧。”
李居坤也叹了一口气，俊俏的面容也布上了一层阴霾，但他还是彬彬有礼道了一声告辞，然后带着脸色有些阴沉的柳心媚转身离去。
两人离开周家小院，走在小巷里，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柳心媚看着晴空万里，心情一点都不好。她有些愤恨地说道：“世俗之人，都这般眼光狭隘。难得这么好的修行资质，真是白瞎了。”
李居坤眯起眼睛说道：“本来想着以为直接挑明身份，说明来意，那妇人便会欣喜若狂地同意，不管那小女孩是什么意见，也要答应我们。可真是奇了怪，那妇人好像并不稀罕我们山上修行宗门，而且一点也不紧张。唉，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按照之前所说的行事。”
两人看向私塾方向，目有冷意。
他们两人是山上修行者，对于世俗的悲欢喜乐终是不会感同身受。
可同时他们终究还是少年少女，对于山上与山下的认知太过于简单。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认为只要是上了山上的修行者便应该不同于凡人，对于违逆了他们的想法的世俗之人，他们便会恼怒而生气。他们觉得，修行者对于世俗凡人，便应该不讲道理才对。
一个有修行资质的世俗小姑娘而已。若是没有征得其父母同意，但强行带上山又怎样？若是她的父母同意，那么将来还有富贵荣华之福可享。
若是不同意？那么后果便不啻失去子女之痛，将来她也许再也没有见到自己女儿的机会了。
太过于年轻的少年少女认为山上修行宗门从来都是如此，凡人所感所受，不用太过于在乎便是。
……
……
余青在店里帮了老十一打了一下午的铁。最后他累了，便拉着椅子坐在门口偷懒，微微眯着眼打着盹，等着那白衣小姑娘散学。
只是夜色渐晚，依旧没有看到那抹白色小身影欢快盈盈而来。
“难道又被学塾先生留下来念书了？”余青看着夕阳落下，有些疑惑。
又过了一刻钟，他依旧没有看到小姑娘的身影。
打铁铺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就算她直接回家了也不可能看不到。
老十一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转头看着远方，微蹙着眉对余青说道：“今天我察觉到附近有两道气息有些异常，他们进了周家小院，估计是两个修行者。不过他们没干什么事，我修为低下，懒得管太多。私塾那边太远了，我察觉不到，你去看看吧。”
老十一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感情。
余青想起今天在路上遇到的那对能够探查自己些许气息的少年少女，他瞪着老十一喊道：“老十一你不早说？！就像上次一样，人家小妮子书都被偷了多久？你才想起来跟我说！”
老十一也有些生气地怒道：“说这么多废话干嘛？我还想吃烤鸡呢！那小妮子身上有某个家伙给的剑气，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你去看看，若是有事，直接宰了便是。”
余青顿时火燎起身，直接朝着私塾方向疾驰而去。
希望那小妮子真的只是被罚留在学堂里，或者是为了去买烤鸡因为某些小事而耽误了时间。
他眯起双眼，脸色微冷，目中隐有雷霆之色。
最好与那对紫南山的少年少女没有什么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