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已过,天气转寒。
一处山谷池潭,流水不腐,几条船只浮于其上,聊作屋舍,其间水汽充盈,泛出阵阵云烟,混杂着迷离的日光,笼罩着清寒的池水与皎洁的白沙。
一辆马车日夜狂奔而来,破开烟雾,临近池潭,车上人才看清了此处的景色。
马车之后,白蚁若沙海,浪潮盖天,奔涌袭来。
一个人影,从一艘小船里走出,然后,踏着湖面,如履平地,气息平稳,慢慢走来。
他走到岸边,又走到马车前,望着坐在车头的唐公子,并不打招呼,而是举起一个布囊,笑道:“这是犰狳土灰,蚂蚁怕这个。”
“阁下,便是水云居士?”
奔波了一晚,坐在车头的唐公子也是觉得有些疲惫,他勉强镇定,最先打了招呼。
来人轻轻抱手,略行小礼,淡然笑道:“在下水云居士秦淮,恭候公子爷多时了。”
而后,他又向前走去,站在蚁群之前,慢慢展开,里面是一堆黑里透黄的土灰。他拿着土灰,左右喷洒,又伸手向后,抓了一簇云烟,混入土灰之中,再向外扩散开来。
蚁群遇见了泛黄的雾气,若见了天敌一般,迅速退去。
大功告成,来人收起布囊,拍拍手,抖了抖灰尘,招呼着,朝马车走去。
唐公子这时连忙说道:“马车里有一人刚刚似乎用尽了气力,现在已是昏迷,麻烦居士帮忙看看。”
马车后门忽而被打开,吴梦蝶率先走了出来,略带焦急地说道:“刘轩并非是平常的气力消尽,之前他强行用了跃境的招式,可能已经影响到了盈虚桥了,需要快点救治!”
马车里,柳清涵与小姑娘,照看着刘轩,不说话,吴空蝉坐在一旁,略有些焦急,亦有些叹息。
来人往马车里瞧了瞧,认真地说了一句话,才算是让众人安心了一些。
“不急,可以治。”
来人又向大船挥了挥手,便有一艘小船慢慢漂来。
“还请各位上船,进屋内一坐,在下这就诊治。”
……
……
密林深处,乱坑满布。
知道老胡带着公子爷逃命了之后,老谢便放下了架子,肆无忌惮了起来。
老谢再与吴老八乱拳相对,每一拳的力道,便显出了撼山之势,砸出坑洞无数,土崩瓦解,似有拆了这周围山河的意图。
老谢之前动作不大,也是怕误伤了众人。
吴老八吐了口血,笑骂道:“谢青山,你已入景门了吗?”
“虽然我刚入六门,但把你揍趴下,还是没问题的。”
老谢的衣袍此时皆以撕裂,显出一身钢筋铜骨,隆起的肌肉,若盘虬卧龙。
实在让人想象不出来,此人除了年龄与白发,哪里有一个老人的做派。
忽而,一个大木棒落下,再而一朵小花飘落,更之后,一发暗箭也至。
“滚!”
老谢怒吼了一声。
如惊山河。
而这一声并没有任何元气波动,并非逍遥境修士意气动山河的手笔。
这一声怒吼,起于老谢肺腑之中,而一名六门武夫的肺腑,便犹如山河一般坚固,而当一名六门武夫发自肺腑地怒吼时,体内山河动荡,体外山河亦会动荡。
赵传熊与曾小花,皆被这一声怒吼震荡了五脏六腑,被强劲气力冲荡后,跌坐着靠在墙角,血液从嘴角流出。
只有用箭的宇文秀,因为身处远处,还未遭殃。
所以他准备再次拉弓。
此时,老谢却突然朝着宇文秀的方向,看了一眼。
于是,宇文秀放下了弓箭。
老谢的眼神里有杀气。
而宇文秀不想死。
于是,他与赵传熊,曾小花一起,落荒而逃。
吴老八站起身,笑道:“你们这些人啊,别想与一个六门武夫争胜,能与六门争锋的,也只有逍遥境的修士,而且也只敢在不决生死的情况下,若是想活着,你们这些修士,就别想与武夫争胜。”
老谢点头,问道:“吴老八,我们再打过?”
吴老八摇摇头,清了清嗓子,把肺中积血吐了出来,说道:“不了,杀不了,就不杀了,有你在,我就能交差了。”
吴老八的意思是,有六门武夫的老谢的守护,凭他们这些人的实力,是绝对杀不了人的,想来把事实报告给背后的主顾,也不会谴责。
“你就笃定,我会放你们走?”
“不知道,但,就算打不过你,逃跑,我还是行的。”
老谢走上前,抓着吴老八破损的衣服,轻轻举起,若举起一个破烂的布袋,问道:“卫三,卫七,卫九,卫十,谁杀的?”
“你说那四个侍卫?现在已经逃跑的赵传熊杀了俩,用弓的宇文秀杀了俩。”吴老八摊摊手,“我一个老头子,怎么会杀人呢?”
老谢压着自己的怒意,说道:“若我现在便去追杀这两人,你们便会找机会杀了公子爷。”
“对,对,所以你现在不敢去追杀他俩,因为你得护着你的公子爷。”
老谢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公子爷说,也不能逼你们就此说出背后主使,说出来了,反而更会鸡犬不宁,死更多的人。”
“对,对,所以你不能杀我。”
“所以,等我把公子爷送到云州之后,等有人接手护卫任务后。”谢青山举起吴老八的衣领,朝远处一扔,“我会来杀了那些人。”
一直以来,老谢也只是一名武夫,哪怕是任职天行监,也只是少了半分江湖气。
自古武夫,侠骨柔肠。
所以,虽然那几名卫士,与自己并无交集,但也是同僚。
同僚被杀,老谢,终归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是个当差的,所以他得回去护着公子爷,但他也是个江湖人,所以,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取回这一口江湖气。
这,便是一名六门武夫的气量。
……
……
水云涧,一艘大船内。
刘轩被安置在一张大床之上,配以香薰烟草,混入水汽,仿佛是一个大蒸笼。
水云居士坐在床前,望闻问切之后,取了些草药熬煮,润湿毛巾,盖在刘轩的额头。
他说道:“这位刘轩少侠,盈虚桥已然不稳,若是强行矫正,反而容易崩毁,我熬了些温和草药,等他醒来后可服下,若是还没醒来,就一直熬着,让烟气充盈他的身子,顺便拿个毛巾盖在额头,免得寒气入体。”
水云居士的身后站着一群人,皆有些关切地看着水云居士的一举一动。
柳清涵问道:“当真是这么容易?”
水云居士答道:“也不太容易,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若是大雪之前能醒,那么冬至时,便可再次动身。”
唐公子谢道:“素闻居士博览群书,幸得抬手,救治友人。”
水云居士笑道:“能为公子爷办事,是在下的福气。”
唐公子默不作声。
似乎觉察出空气中略有些尴尬的气氛,水云居士挥挥手,请众人出屋,前往其他房舍,只留下了柳清涵照顾着刘轩。
……
……
屋舍之内,秦淮,唐公子,吴梦蝶,吴空蝉,围坐在一张四方书桌旁,更之外,是各类藏书满布的书架,正教纲领,旁门左道,诗词歌赋,杂文通史,似乎只要是文人写过的东西,这里都会放上一本。
吴梦蝶这时才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号称水云居士的男人。若说他是君子,但他却少了唐公子的一分温和气,若说他是个修士,他却多了普通人的一分红尘气,一身水色布衣并不显眼,眉宇间有一丝英气,神色上却透着忠厚。
吴梦蝶看了看周围,想了想,便尝试地问道:“请问居士,你对诡异纹理之类的,可有研究?”
唐公子虽不知道吴梦蝶为何问及这个,但也附和道:“在下素闻,居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秦淮笑道:“公子爷谬赞了,在下并非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旷世奇才,只是略懂一二,若是能答得上来一些问题,那只是刚好知道罢了。”
吴梦蝶抖了抖衣袖,一架棺木慢慢飘出,瞬间变化,由小及大。
吴空蝉倒是惊讶了一下,说道:“诶,这不我睡觉的那个床嘛。”
吴梦蝶继续说道:“我在一幅画卷的小天地里找到了吴空蝉,那时她一直沉睡在这个棺木里,把她叫醒了之后,她却似乎忘记了许多东西,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至于现在的名字,是我师傅取的,我和吴空蝉此次出行,便是为了寻找她的名字。而与吴空蝉身世相关的物件,便只剩下这架棺木了。”
秦淮靠过身,摸了摸棺木,眼睛最后放在了青铜蛇鱼的图案上,默不作声了许久,才慢慢说道:“这是西疆的青铜蛇鱼相,乃是贵族的象征,至于吴姑娘的具体来历,我也看不透。”
吴空蝉先是听秦淮说出了青铜蛇鱼的来历,脸上立刻是高兴的神色,接着却又被告知,还是没看得透自己的来历,故而吴空蝉又转为闷闷不乐,坐在那儿,不愿说话。
秦淮笑道:“吴姑娘莫担心,若在下以后又研究出一些眉目,定然会告诉姑娘。”
吴空蝉倒还是不应声,吴梦蝶则帮着回答:“谢谢居士了。”
而坐于席间的唐公子,则一直默不作声。
秦淮看了看唐公子,忽而说道:“刘轩少侠要想恢复,还需要好些日子,而公子爷的事,我们便可在这段日子,从长计议。”
唐公子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有劳居士了。”
当日午时,老谢归来,见了众人,也不说话,只是回望来路,面有愧色。
……
……
自今日起,刘轩一行人,暂住水云涧,见了一场小雪,又见了一场大雪,等到了冬至的时候,才再次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