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大道，长路漫漫。
行道迟迟，道阻且长。
刘轩在梦中，也在修行的大道上。
只不过现在，他却少了一丝向前一步的想法，刘轩只觉得身心俱疲，不知道该去何方。
“又见面了。”
忽然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周围传出，让刘轩看向了身旁。
这是一个太过渺茫的人影，就算是身处其旁，也看不清人影的长相，若从音色来勉强判断，那声音的主人约莫二三十岁，并不见得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人影说道：“我本以为，你至少得踏上了盈虚桥，才会再与我见上一面，现在恐怕是因为你的盈虚桥动荡不已，又有人把你我搭了条线，所以你我现在便相见。”
刘轩听了人影的话，想了一会儿，才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是谁？”
人影答道：“我是书里残留的一缕气息，所以你看不清我，这再正常不过，因为我本身就虚无缥缈。”
刘轩继续问道：“你是《入玄录》的作者？”
人影答道：“是的。”
刘轩忽而好奇，左思右想，打起精神地追问道：“那你，是想指点我修行至巅峰，再为你重塑肉身？”
人影愣了一会儿，忽而大笑，继而又用手擦去眼角憋出的眼泪，说道：“你还真是神仙小说看多了啊，我只是一缕气息，又不是一缕残魂，你想什么呢？”
刘轩也明白了自己这一出奇思妙想，略有些尴尬，说道：“我就随便一问……”
人影点点头，拍了拍刘轩的肩膀，说道：“坐下吧，既然你我相见了，那我便陪你说说话。”
话毕，两人便盘腿坐在了大道之上。
此为坐而论道。
……
……
人影温柔问道：“你现在很想修行至巅峰？”
刘轩想立刻应答，却忽然慢了一拍，觉得在嘴巴的话，不是自己真正的答案，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之前黄叔说，修行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便指引着最终的境界。最开始，我为了出山，再加上有山上山下的大伙，以及你的陪伴，所以心中才提起了一口气，让我向前迈了一步，这才算是踏入了道门。之后，我为求自保，又是学打架，又是学画符，才向前走了一小步。到了现在，我身上还剩下二十八把剑符，用于自保，已经绰绰有余了。所以如果真要去回答，可能我真的没有什么修行的理由了吧。我说想修行至巅峰，也只是觉得，这样也许会更好，但我不知道它究竟是否真的好。”
人影继续问道：“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刘轩不解，问道：“现在？”
人影继续说道：“若你只求自保，那现在便可停步了，选一个偏安的地方定居下来，也能充实快乐地度过一生，这不挺好的吗？为何你会继续向前走呢？”
为了十年之约？亦或为了证明自己不再害怕着外面的世界？
刘轩心里知道，这些是理由，但又不足够。
有时候，刘轩觉得自己只是想在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好好地看一看这个世界。
但他却不愿说这就是自己的理由，因为这理由总显得有些幼稚。
人影却似乎读懂了刘轩的心思，温柔说道：“年轻人想出去走走，挺好的。”
这是那天人影陪着刘轩向前一步时说的话。
那天，这话说得甚是温柔，也让刘轩心中燃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让他向前走了一走。而到了现在，再听到这句话，刘轩忽然觉得有一丝欣慰。
原来这真的也算是个理由。
人影继续说道：“少年总归是要向上看，向前走的，人生漫漫，没有人能一瞬就有自己的答案，所以便会向上看，向前走，去在茫茫人海中，在天地之间，找到自己的答案，等到了那个时候，再停步也不迟。”
“可是，”刘轩忽然说道：“我天生仙佛不通，妖魔不入，直到出山前获得《入玄录》，才堪堪踏入了道门之中。我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论道行，我不及比我年幼的吴梦蝶，论心性，我也不如唐公子温文尔雅，做事妥当，甚至，我连对人对事的善意，都不如师妹那般简单清澈。从小到大，山上山下的大家，都对我照顾有加，出山之后，纵然我并没有多了不起，一路上的大伙，也对我有所爱戴。可正因如此，所以我知道，我是所有人中，最平凡普通的那个人。”
人影笑道：“那你周围的人，对你很温柔啊。”
刘轩沉默不语。
因为他觉得，这份温柔，他受之有愧。
“刘轩。”人影忽然叫出了刘轩的名字，然后说道：“你可知道，世人总喜欢顺境之天才，逆境之奇才，但却总容易忽略了自己，在这平凡之中的平凡人？我常觉得这事不对，因为最能代表世人的，并不是那些出类拔萃之人，而正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平凡大众。世人总是着眼于那些超凡脱俗的存在，却总容易忽略了在此间默默无闻的自己。刘轩，你知道五百年前，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刘轩摇了摇头。
人影叹了口气，慢慢说道：“那时，妖魔横行，神仙猖獗。能够修行的人，少之又少，要么是和尚，要么是道士，除此之外，少有名门正派，而和尚和道士，又都是出世的人物，若是有人入世，佛门道统也不会去管，于是，这世界就全被那些入世的仙人支配着。”
刘轩说道：“这样不好。”
人影说道：“是啊，不好，我也看不惯这样的世界。我觉得这世界并不只是那些高坐云端的人的世界，而应该是凡人的世间，才会云游天下，又是参禅，又是悟道的，最后，我想出了一个适合凡人修行的法门。”
这便是《入玄录》的由来。
说到这儿，人影的语气，颇有些自豪，顿了顿，自我陶醉了一会儿。
他也的确应该陶醉。
刘轩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高人。
满腔敬意。
有些人是值得被尊敬的，因为你知道他做了什么，而有些人值得被尊敬，那仅仅是因为他们想到了些什么。
刘轩可以想象得到，在五百年前的某一天，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脚踏进了这个世界，然后咬着牙，一直坚持着走了下去，最后，给了这个世界自己的答案。
他本来是一个凡人，但他最后，却不再平凡了，但论及根本，他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
人影拍了拍刘轩的肩膀，继续说道：“刘轩啊，我们都是凡人，承认这一点，挺好的。”
说到这儿，人影指了指前方，不紧不慢地说道：“所以，继续向上看，向前走吧，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去看看北莽的无垠平原，去看看南国的峰峦高山，去看看西疆的黄沙满天，去看看东海的波澜壮阔，走到你认识了这世界，走到你找到了自己，走到你有了自己的答案，到时候再停下来，也不迟。”
人影忽然笑了。
他站起身，顺便一只手提起了刘轩，笑道：“大胆地走吧，去找到你自己的答案！”
刘轩踉踉跄跄地，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并不踏实，而且仓促，但刘轩却觉得向前一步后，一切又变得不同了。
他看见平原铺遍大地，他看见高山拔地而起，他看见黄沙笼罩天空，他看见大海浪潮汹涌，甚至，他还看见了翻腾的云海，看见了泛滥的星河。
这一切的美好，都奔涌入了刘轩的双眼。
天地万物，奔涌而来。
“刘轩，你不是觉得我是个世外高人，该给你留点造化吗？”人影忽而飞起，飘至不远处的一座动荡不已的大桥之上，笑道：“那我这便赐你一场造化！”
说罢，人影坐下，气息逐渐消散，缝补着这座漏洞百出的大桥。
这虚无缥缈的气息，重塑了刘轩的盈虚桥。
他最后又温柔说道：“继续走吧，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我的。”
刘轩只觉心中一阵感动若江海，涌上心头，汇入双目，从两眼间倾斜了出来。
他抹了抹眼泪，向前一步，再一步，又一步，不紧不慢。
刘轩挺起头，向上看，迈着步，向前行。
他忽然更想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了。
……
……
此时，窗外小雪，慢悠悠地飘入船舱内。
刘轩缓缓睁开了双眼，伸出手，接住了一点雪花。
雪水融化，凝聚在刘轩的指尖，刘轩用手在床上轻轻一点，化出了一朵雪莲。
“师兄，你醒了。”柳清涵流着泪，握着刘轩的另一只手。
刘轩轻声答道：“嗯。”
今日，刘轩向前三步，梦入玄机。
……
……
此时，千万里外，南国以南，南海之中，一头大可吞岛的巨鲸之上，一斗笠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愿天下的少年，都向上看，向前走，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接着，千万里外，西疆以东，黄沙尽头，一座普普通通的酒馆之中，一切菜老头，停止了工作，抬头说道：“你真的希望着这孩子来改变一切吗？”
斗笠老人答道：“我只是希望着这一代人能找到他们自己的答案，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从未拥有过的。”
然后，千万里外，大唐中央，云州以东，一座剑气充盈的山丘之中，一模糊鬼影，点了点头，参与了对话：“你们还是给那书生说一声吧，把长生境的门扉打开，这样天下的年轻人，才会有出路。”
切菜老头答道：“若有人真找到自己的答案，那便无所谓门扉是否为他而开，他理应能往更之后走一走，来到我们的世界。”
斗笠老人忽然问道：“五百年后，究竟谁会第一个叩开长生境的门扉？”
模糊鬼影立刻答道：“剑客。”
切菜老人则接话道：“书生。”
“和尚？”
“道士？”
“妖？”
“魔？”
“鬼？”
“人？”
斗笠老人缓缓答道：“若是个平凡人，也好。”
另外两个存在，忽而微笑，答道：“是啊，也好。”
这三个用着不可知的方式对话的存在，都活了至少五百年的岁月，他们总是站在人间之外去看世界，但这却并不会让他们脱离人间，因为他们来自人间。
所以他们会觉得，若是个平凡人第一个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也挺好。
因为他们，也本是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