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中,铁家大院。
铁守义和他的老父亲对坐在桌旁。铁守义翘着腿,举着一串一串的葡萄,凭空一吸,一颗葡萄落入嘴中,而他的老父亲,则兢兢业业地缝补着一只破布鞋。
突然,一只葡萄落下,但没有落在铁守义的嘴中,而是地上。
老父亲抬起头,颇为惊奇。
铁守义扔起葡萄,砸在果篮里,大手一拍桌,提腿又踏上,比出大拇指朝着自己,豪迈说道:“老爹,我决定拿下这次论武令第一!”
“好!”老父亲轻轻放下布鞋,拍桌回应:“耿耿武夫,为国争光!”
“然后,我要以第一的身姿,拜入天行监,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护国人!”
老父亲顿时热泪盈眶,赞道:“好儿子,老爹等你这句话登了三十年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生在这云州,咱们铁家也得有这一颗忠肝义胆!”
铁守义忽然冷了脸,“不要误会。”
老父亲瞪眼,“嗯?”
“我不是为了祖宗而想要扬名立万,是为一个女人。”
老父亲立刻拍桌赞道:“好,为女生,为女死,为女做那天下第一武状元!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十三层楼,叶知秋。”
“啊?迎春楼!”
“怎么,有何不可?”
“好!敢做别人之不敢做,敢爱别人之不敢爱,老爹我佩服你。”
“收到,多谢。”铁守义微微点头,便要走出家门。
“去哪儿呀,乖儿子?”老父亲谄媚地笑问道。
“去看未来老婆。”
“好!老爹我这就准备嫁妆,搬家的事宜。”
“稍等一下。”铁守义跨出了半步,又回头,“怎么是嫁妆,不该是聘礼吗?”
“要是真有人敢嫁你了,那我铁家当真是祖宗烧高香了。”老父亲转头,又说道:“我给你准备好嫁妆,再去长安买一栋大房子,生个十七八窝的大胖崽子。”
“诶?”铁守义摆摆手,“现在提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老爹我自然是相信你能拿那武夫第一!”
铁守义豪迈大笑。
“好!”
……
……
自刘轩开始被任侠喂拳之后,已经过了两三天,这段日子,除了早中晚饭前一顿打外,刘轩也偶尔出门逛一逛,看个乐子。
模糊之中,听闻了云州自古有论武令前夜放河灯的传统。这个传统太过清新脱俗,以至于刘轩一时觉得这不可能是一群武夫合计出来的节日。
一问才知道,坊间传闻,这是某个来自长安的年轻人劝当年的云州第一武夫创立的节日。
“武夫出拳,见生死正常,虽然于他们自己,从容就义也是坦荡无比,但于他们亲友,总归需要点挂念,不如放放河灯,祈祷一番,也算是有个念想。”
刘轩心想,这人倒是想得美好,这一节日,给这尚武的云州城添了不少温和气。
日近论武令,云州城中,老少妇孺都出了门,置办河灯的各种准备。选河,选灯,先后顺序,河灯题词,烟花筹备,各种事宜,都要商议。而一堆粗野的大老爷们儿,反而一个事也不好插手,只能站在一旁干愣着,但是心底却是有些欣慰。
毕竟他们中的部分人,明天就要登上拳台,去亮一下自己心中的那股武夫特有的血气方刚。
刘轩路边看完了一切准备,便回了屋,与众人说道河灯的事。
任侠答道:“明日便是论武令了,刘轩小兄弟,你来我府上做客三四日了,我自然会为你置办一盏河灯。”
吴空蝉忽然凑过来,笑着说道:“那我呢?我也想要一盏。”
任夫人笑着答道:“就是,若是这河灯单纯为武夫准备,那也不够意思了,自然是得多多准备一点,给咱们这些年轻后生一人一盏灯,保佑个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任侠一愣神,缓缓答道:“可以。”
刘轩忽然又说道:“这个放河灯的传统,当真是有意思,如果能见到那个提议这事儿的年轻人,我一定要称赞他一下。”
唐公子听到了这话,微笑答道:“哦?称赞他什么?”
“说他善良,为人着想呗。”
唐公子听了这话,继续微笑道:“若是有缘,必会相见。”
任侠继续说道:“那,刘轩小兄弟,今晚便不喂拳了吧,我怕你没力气出门看河灯。”
刘轩吐槽道:“你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啊。”
而后,刘轩又说道:“谢谢。”
让一个巅峰武夫给一个小小的入门武夫喂拳,这是多难的福缘,刘轩还是有细想过的,不能因为自己占着情理,就让别人白请自己,还教自己。
再者,任大哥坚持喂拳,还不是因为希望自己明天上了台,不至于丢脸,更不至于死嘛。
这都是善良。
光明正大的善良。
此时,吴梦蝶,恙,齐氏兄妹走出了内屋。
恙笑道:“又是个泡妞的节日呀。”
话没说完,齐安然的一拳头便打在了恙的腰间。
恙痛吼了一嗓子。
众人便笑了。
刘轩看着众人,心中默数。
好多朋友,没有敌人。
刘轩心里,一下子高兴得很。
与此同时,长安,一座名字就叫做迎春楼的天下最大的迎春楼,一阵春风拂过一个醉酒的公子哥的脸,他一脸舒适地起了身,向南方点头微笑了一瞬,又端起一盆饺子,慢悠悠地沿着楼梯往下走,一层又一层,甚至在某个时候,他已走过了没有人会下去的黑门之下,直到楼层的最底处,才把盆放了下来。
一个漆黑而充满着雄浑壮阔之气的身影,正坐在公子哥面前的草垛上。
公子哥打着哈欠,说道:“黄龙兴,别来无恙。”
“怎么?那书生松了口,把门打开了?”
“这倒不是,那书生这样做事,道理足得很,我干嘛劝他。”
“那既然没有开门,我也没有架可打,你找我作甚?”
“我只是下来问问你,开春了,要不要吃顿饺子。”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忽而说道:“江南岸,真有你的。”
“那是当然。”
“什么馅的?”
“白肉韭菜馅,你长年不见光,这个最好,补补身体。”
黑影听了这话,却是没生气,答道:“还行。”
公子哥忽然问道:“打架而已,找个修士打一打不就行了,为何非得找武夫?”
“你们这些花天酒地的修士,哪懂我们这些武夫所求的顶天立地!”
“是不懂。”公子哥点点头,往回一走,“我还是回去喝酒吧。”
“等等!”
“怎么了?”
“给我也带点酒。”
“好说。”
……
……
是夜。
夜无月。
一行人打着灯笼,走下阶梯,穿过长长的桥洞,抬头望去,便能看到两三点繁星在上,慢慢飘荡。
密密麻麻的人群,聚在河边。
刘轩领着众人,往下游走去,周围人群逐渐稀疏,只有河边的一盏盏红烛给河流染上红妆。
刘轩心喜,说道:“河灯还没出来,这些红蜡烛就把河流染红了,看着舒服。”
唐公子笑道:“未有河灯着墨,红烛已染了红晕。”
刘轩听了这话也高兴,这时才想起一件事,一件他经常忘记的事。
唐公子是瞎子,他看不见河灯。
刘轩还想起一件事。
已经到了云州,之后,便要和唐公子分头而行了。
想到这儿,刘轩心中免不了有些失落,毕竟已经与老谢不告而别了。
突然,天地间若有一面巨锣敲响!
刘轩的思绪被拉回当前,转身看去。
一朵巨大的花朵绽放于眼前,又有一粒粒流星飞入天空,一炸,星光四射,若游动的繁星铺垫一整个天空。炮响齐鸣,天际不断挥洒出无限的星耀,包裹着一整个云州城,若无限的祝福。
又一瞬,星光乍灭,万籁俱静。
小河淌水,波光粼粼,其上点点河灯,若一池星河,缓缓流入人间。
刘轩看了看唐公子,忽然说道:“唐公子,这么美的河灯,你看不见,可惜了。”
“是啊,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河灯在今夜飘荡在水面上。”唐公子温和一笑,又说道:“不过没关系,我听到了他人的笑声,便能看到这些美好的东西了。”
刘轩想了想,忽然说道:“唐公子,你看不见,但是……”
“嗯?”
“你可以听见。”
“此话怎讲?”
“还能怎么讲。”刘轩微微一笑,伸出手,指着一盏盏河灯,“唐公子,你仔细听。”
唐公子侧耳,靠近刘轩,“洗耳恭听。”
刘轩慢悠悠地,一下一下地数着,若指点星河。
“一盏,两盏,三盏,四盏……”
世间万般浪漫事,我给瞎子数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