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不敢看老板的眼睛。
“你收拾东西走吧,夜不归宿也不说一声,什么东西你都敢动,那具灭火器惹你了?”
我惊呆了,好不容易就要熬过试用期了,好不容易就要涨工资了。我弄坏了东西,犯了错误,你们从工资里扣也行,为什么非要开除我?
我苦苦哀求着老板让他留下我,但是不管我怎么说,老板都不同意。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卷铺盖走人了。拿了100多块钱的工资和100块押金,我离开了修车铺。
出了门,我给同学打电话。听说我丢了工作,他也挺懊恼,一个劲地怪自己,不该拉我出去陪他。最后他说了个地址,让我去找他。
再次见面,我俩都成了无业人员。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两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无奈。最后我俩分析,即使我那天没开灭火器,即使我那天不出去,老板还是会找个借口把我开掉。因为三个月即将满了,他就必须给我更高的报酬,而他只想要个廉价劳动力。
同学学的是工民建专业,他的中专同学在酒泉,自己开了家建筑公司,不行的话我们就去投奔他吧,我去干小工,他去做施工员之类的工作。
于是,我们买了去酒泉的车票。
第三天我们到了酒泉,小王联系了他的同学,结果他的同学说公司现在不招管理人员,要干的话只能干小工。
在熟人手底下做小工,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我们准备另找一家。在酒泉的街上转了几圈,见到建筑工地就问招不招人,没问几家我俩就找到了工作。
工头把我们带到了临时帐篷宿舍里,里面是大通铺。我们放下行李,铺好铺盖,一人领了一把铁锹,就去干活了。
小工的工资是按天算的,早上6点上班,中午12点吃午饭,下午1点上班,晚上7点下班吃饭。这算一个班,一个班能拿18块钱,伙食费另算。工期紧的时候,吃过晚饭还得加班,不过加班是另算工资的,7点多到12点算半个班。
刚开始,我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能是抱个砖头、运点沙子什么的。第二天早上,我被分配去给匠人打下手。给匠人打下手,要提前把砖头和沙灰预备好,这样一来,匠人砌砖的时候速度就能快点。我得保证匠人的手底下随时有砖,灰盆里随时有沙灰,如果做不好,影响了他们的效率,就会影响他们的收入,因为他们是按照工作量计算工资的。一面墙要两个人配合来砌,所以两个匠人一组,一组配一个小工。刚开始,我手慢,总是让匠人等着,少不了挨骂。后来,我就游刃有余了,把料给他们备足了,我还可以休息一会儿。
在工地上干过的都知道,打混凝土中间不能停,如果停了,接口之间衔接不好,会影响工程质量。去了没多久,我就赶上了一次打混凝土。一层楼的砖砌完了,该到下一层楼的楼梯和楼板了,支好模板开始打混凝土就不能停了。
那天是上午8点开始,我分在搅拌组,负责拆水泥袋子。旁边一堆水泥,我拉过袋子用刀给袋子划个口子,倒在搅拌机料仓里。因为人少,没有换班的,从第一天开始打混凝土,到第二天上午11点多结束,除去吃饭的时间有人替换,我整整干了27个小时,拆了多少水泥袋子,我心里根本没概念。虽然戴着手套,可我的手还是火辣辣地疼。下班后我没去吃饭,直接回宿舍倒头就睡,睡到晚饭时才起床。
我在工地干了半年多,主要业绩是学会了抽烟。那时候工头不发工资,一个月预支100块钱,买完洗衣粉、牙膏等日用品后就所剩无几了。最便宜的纸烟我也买不起,只能去买旱烟叶子。纯旱烟叶子太冲,抽一口就会头痛,感觉像有人在太阳穴上开了一枪,所以要买点东西和烟中和一下,用报纸卷着抽。伙食除了白菜就是土豆,过节或者活多的时候,能从菜里找到一点儿肥肉。不过饿了吃什么都香,管他肥肉瘦肉、有肉没肉,我那时候特别能吃。
我的很多农民兄弟们,辍学后去工地干着小工,巴结匠人,好学到砌砖粉刷的手艺,成为大工,农闲时就可以出门,在建筑工地赚钱养家。我要像他们一样吗?那段时间我一直在麻木自己,白天干活,晚上睡觉,根本不去思考问题,我怕思考,我不敢想象我的未来。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则征兵的公告。
看到征兵公告,我心里有底了,我要去当兵。我要去实现我的理想,从小我就想当兵,现在有机会了。
我向工头提出辞职,他不同意:工地上人手严重不足,走一个人影响都会很大。他提出给我加工资,但我坚持不干了。工头怎么都说服不了我,只好放弃,但是提出工资不能给我全发,只能给一部分,剩下的让我年底来取。没关系,只要有路费,够我回家就可以了。至于剩下的钱,我不会来取了,我要去部队!“剩下的工资,年底结算时你给小王吧。”我对工头说。
就这样,我告别了小王,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回到家里。
报名、体检、家访,很顺利,但是我一直不知道我是否会被应征入伍。要么考学,要么当兵,其实在很多人眼里,摆在我们面前能够脱离黄土地的就两条路,所以竞争很激烈,很多人都在找关系,而我却没关系可找。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
就这样,我开始了两年的军旅生涯。两年时间不短不长,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生难以忘怀的一段时光,很多事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新兵训练时,我们的日程特别紧张,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通常是6点起床,6点零5分早操,7点整理内务、打扫卫生,7点半早饭,8点上午操课,12点半午休,14点下午操课,18点开饭,18点半自由活动休息,19点新闻联播,19点半学习,21点半晚点名,22点熄灯睡觉。
虽然排定了休息时间,但对于新兵来说,所谓的休息时间都不会让你睡觉,如果时间短,那就整理内务,时间超过一个小时,就加操。晚上熄灯后并不能马上就睡觉,而是在床上开始体能训练:俯卧撑、深蹲、仰卧起坐……标准是流出的汗把床单打湿,能看到一个人形为止。好吧,两个小时后可能会达到标准,可以睡觉了,但是睡下还不安生,因为可能有紧急集合。班长一敲床头,我们马上得穿衣服打背包,一次不行就多来几次。睡到四五点就得起床叠被子,对新兵来说,豆腐块没有两个小时是叠不出来的。也许有人会说不人道,但是作为一个军人,必须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没有这些超强的训练和对意志的磨砺,关键时候怎么拉出去?在部队那种氛围下,荣誉高于一切,所以我们都没有什么怨言,大家虽然苦,可是没几个人不能坚持下来。
新兵连集训结束后我们会授衔,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接下来,我们被分到各个消防支队,进行灭火救灾业务训练,原地穿着战斗服,两节水袋连接,攀登6米拉梯……一个多月的集训后,我们正式下到了战斗班,开始和老兵一起参加灭火救援战斗。
刚分到战斗班,我躺在床上,神经高度紧张,久久不能入睡:如果电铃响了,要出警,怎么办?我是先穿上衣,还是裤子?我盯着门口的警灯,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设想着灯亮时的场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刺耳的电铃声突然响起来了:“丁零零……”我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与此同时,班长已经从滑竿上滑了下去,我紧跟在后面,结果没掌握好节奏,一下子坐在了班长头上,他恼火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赶紧爬起来去穿战斗服了。我没顾得上害怕,也直奔战斗服而去,上衣、裤子、靴子、腰带、腰斧……带全了装备赶紧等车。
我是最后一个登车的,刚拉上车门,消防车就呼啸着驶出了车库。坐在车上,我无比紧张,第一次去参加灭火战斗,我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危险。我局促地检查着装备,而老兵们却一点儿都不紧张,一个个闭目养神。队长简短地向大家通报了警情,又特意给新兵重申了任务分配。
很快,我们赶到了火场,班长一声令下:“老兵携带水枪去前方,新兵铺设水袋。”看着老兵们不慌不忙的样子,我也像是吃了定心丸,打开装备仓,拿出了一盘水带,一头连接在消防车出水口上,另外一头我拉着向着火场前方跑去。前面有铺设好的另外一盘水带的接口,刚接好,就听到班长喊了一声:“出水!”顿时,一条银龙从水枪喷射而出,很快火就被扑灭了。老兵带着我们检查,确定没有余火后,队长就命令收队。
我很失望,本以为会遇见一场旷世大火,没想到烧着的只是一堆麦草,竟然也会如此大动干戈。当消防车驶离现场时,我回头看了看那个令我激动而又沮丧的麦草垛。班长看出我心中的想法,教育我,面对各种火场都要摆正心态,无论火灾大小如何,都需要高度重视:“今后的任务会更多、更重,你永远不会知道危险会何时降临,只有从中不断总结经验,才能有足够的能力去灭大火、打恶仗,圆满完成各项任务。”我对班长的话不以为然,不就是麦草嘛,能有什么危险?我没想到我的漫不经心,差点给自己带来灾难。
我们辖区很小,执行任务时大都面对这样的草垛火灾,慢慢地,我也习以为常了,也磨去了当初想要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雄心。当我快成为老兵的时候,一场火灾让我真正成熟了,这也是一次麦草火,不同的是麦草垛附近有根电线杆,但我当时并没在意。当时,我已经成为能在火场扛水枪的战斗主力,数九寒冬,我的正面面对火场,灼热难当,后背的棉衣上,却冷得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等扑灭了明火,检查余火的时候,我发现脚底下刺啦一声冒出了火星,仔细一看—— 一根电线。天哪!如果不是穿着绝缘靴,如果我跌倒在电线上……我不由得后怕起来,想起了班长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能轻视呀!战友们很快切断了电源,处理好火场,我们又回到了中队。
很快,更老的老兵退伍了,新兵也下队了,春节也快到了。这时,新兵在集训,不参加灭火救援。不管是大火或者是小火,我们已经成为骨干,以一当十,每次火警,都得出动。这一年春节如此紧张,以至于我们有时候一天都吃不上一口热饭,出火警——收队——再出火警——收队——整理装备——出警……除夕那天,从早上到半夜,我们不停地往返在各个乡村,扑救一场又一场因为燃放烟花爆竹引发的火灾,炊事班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我们那天出了十几次警,一直到半夜才吃到聚餐的年夜饭。
就这样我很平淡地度过了第二年的军营生活,年底,我就该复员了。
第一年没下队时,我的津贴是98块钱一个月,第二年涨到116块钱,这点钱买点香皂、洗衣粉之类的日用品后,几乎就剩不了多少。可悲的是,在寂寞的军旅生涯中,我抽烟更频繁了,以前可以抽便宜的旱烟,但是现在根本不可能了。有些战友会向家里要零花钱,但我不可能向家里要一分钱。中队附近的小卖部一直会给我们赊账,好多东西我都从那里赊。等拿到复员费,还了自己欠的账,已所剩无几。我就带着这点钱,告别了简单淳朴的军旅生活,再次回到光怪陆离的社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