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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妾住长城外

“奴是那二八满洲姑娘,三月里春日雪正融,迎春花儿花开时……亲爱的郎君你等着吧!……”

奉天城里有一条福康街,福康街上有一座四合大院。这宅院门前是两棵大槐树,槐叶密密轻轻庇荫着两扇狮头铜环红漆大门。门内两旁是耳房。从大门起,一条碎石子径穿过天井迤逦到正厅。天井花木扶疏,隐隐一带回廊透出兴趣无限,东西两侧分别是左右厢房。

而歌声是从左厢房里袅袅传出,十分闺阁秀气,委委弱弱的一丝儿,像绣花针曳着绒线在园中刺绣,却又随时要断。

房门“呀”一声开了,赵宁静一手卷玩着发辫梢,一手拨开珠帘跨出来,恰见乳母江妈在打扫偏厅,手里一把鸡毛掸子孜孜拂着桌椅,虽不见得有什么尘,可还是让人觉得尘埃纷飞。

“江妈早!”宁静笑嘻嘻地招呼道。

江妈亦道了早,说:“我给你端稀饭去。”

“江妈别,我到外面吃去。”

对过的房里传来几声浊重的咳嗽,和“喀啦”吐一口痰,能想象到那口痰哒一下落在痰盂里的重量。

宁静凑前问:“妈昨晚怎样了?”

江妈道:“今早过来喘得什么似的,敲门不应,咱也不敢进去。”

宁静明知是怕传染,不好揭破,又问:“永庆嫂呢?”

“昨晚服侍太太一晚上,现在床上歪着呢!”

宁静欲要进房,看天色尚早,母亲一夜不曾熟睡,此刻进去恐不相宜,便闷闷地出了庭院。这时春阳烂漫,照在一草一木上寸寸皆是光阴,又时时有去意,要在花叶上滑下来的样子。园中的茉莉、牵牛、芍药、牡丹、夹竹桃、石榴、凤仙……要开的已经开了,要谢的还没有到谢的时候,放眼望去腾红酣绿,不似斗丽,倒是争宠。她走到碎石子径上,细细碎碎尽是裂帛声。院后洋井叽啦叽啦响,有点破落户的凄凄切切,胡弦嘎嘎。一回头原来是吴奎在引水浇花。

她跨过门槛,一脚踩在整片槐花上,才知两树槐花早已开得满天淡黄如雾起,而那香气是看得见、闻不到的。拐出衖口,一牖牖都是里黄外黑的窗帘,把春天的脸拉得老长,那是为怕夜里暴露目标而设的。到了小河沿前的一列小吃摊,她买了一个热腾腾的煎饼果子,慢慢走着吃。刚进小河沿,听得有人“小静、小静”地唤,却是张尔珍急步趋近,远远地便问:“上哪喀儿?”

“蹓跶蹓跶。”宁静说。

这张尔珍是赵家第三代佃户张贵元的女儿,到城里念书,与宁静同一所中学,年纪比宁静小,所以仍不曾毕业,人长得胖乎乎的,比宁静更大姐样儿。

“不用上学吗?”

“还早呢!”

两人并肩行在一行柳树下,柳树深深的地方似有鸟雀啁啾,春意愈发浓了。

“你知不知道,周蔷怀了孩子了。”张尔珍道。

“是吗?”周蔷是她同期同学,只念两年,跟一个家里经营面馆的朝鲜男孩要好起来,随即退学结婚,家人也反对不来。“怎么我上次去也没听说?”

“还是我昨儿下午上她家串门子才知道的,这两天的事罢了!”

宁静吃毕煎饼果子,舔舔油腻的手指头道:“赶明儿俺们一道贺贺她去。”

踱到湖边,湖水浸绿凝碧,映着天光一派清晓如茵。宁静把手绢儿在水里濯一濯,扭干了擦手。

张尔珍靠在一根树干上道:“你说周蔷为什么嫁个朝鲜人呢?没的白惹人闲话。”

“有啥为什么的,朝鲜人不也一样?不见得短了眼睛歪了嘴的,值得你们这般口舌。”

“哎,可别拉扯上我,我跟周蔷最要好的了。”

宁静抿嘴一笑,低头不语。两人又绕到小吃摊,各买一包绿豆丸子,路上戳着吃。谈话间,张尔珍一声“了不得”,猛地拉着宁静往另一方向走。

宁静不解道:“咋地了?”

只见几个草黄军服扛着枪刺的关东军打不远处走过。

她嗤笑道:“哟!我道是啥事儿呢!左右还不是人?就骇得你这副嘴脸啊!亏得你五大三粗的,原来胆子还不够我一根手指头儿粗!”

“你少贫嘴!”张尔珍鼓起腮帮道,“我看见‘什么’人就膈应的上。”她们惯常碰到“日本”这两个字都用“什么”代替,以防隔墙有耳。

“这可不假,圆咕噜咚又一个,圆咕噜咚又一个,矮爬爬扁塌塌的,走道儿膗得膗的,眼睛小不丁点儿的……”宁静边比边说,说说自己笑起来。

张尔珍急道:“喂,小静,你说话别没深没浅,没时没候的,当心让人逮着。”

“我可没那么窝囊……”

蓦地一阵“呜呜呜”的警报声淹没了她的话,像一堆沙埋住一只蚁。四面八方是撼人的“呜呜呜”,仿佛无数黄蜂在人们脑后追着嗡着催着。

张尔珍吓得整包绿豆丸子扔了,挽着宁静撒腿就跑。只见满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尽都拼命朝最近的防空洞奔去,有女人找孩子的,有老的携幼的,有小的喊妈的,全都抱命而逃,一面吆喝着:“快跑呀!”“空袭了!”乱得简直鸡飞狗走,人就贱得鸡狗一般。这一切给宁静一种幽明之感,仿佛灵体两分,躯壳在那周围叫着跑着,自己在阴间听着阳界的声音、熙攘;不防后面一个人搁她肩旁擦过,冲力太猛,她脚下一个不稳掼倒了,跌个虾蟆爬,手里的绿豆丸子泻得满地骨碌骨碌滚。那人又折回来帮着张尔珍扶她,也来不及道歉,三人一同往防空洞跑。

防空洞三面泥墙,战壕似的挖成一长条,洞顶略比人高一二尺,这个比较小,所以格外挤,呼吸喷着呼吸,脸对着脸,一张张木木的脸,好像忽然回到石器时代,因为不知道那时候人的表情,也就作不出来,彼此更不适应。眼睛是两口深井,有点儿水,浮着绿苔。

外面上空的侦察机嗡嗡嗡地盘旋着,苍蝇挨食的嗡嗡嗡。有的人只管往上翻白眼,似乎能穿破洞顶看见蔚蓝的天空,同时恐惧得咽着口涎,生怕炸弹正好掉在自己头上。洞内渐渐起了骚动,有换姿势的,低声诅咒的;站在宁静隔壁的累得一蹲蹲在墙脚根,扯出毛巾拭汗。那时候男人作兴把毛巾挂在腰带上,一直垂到臀部,套上衬衫露出那么一小截方块儿,几根流苏,很有些泄漏天机的意味。宁静也想靠靠,不料才一动,膝头辣辣地痛起来,方记起路上让人碰一跤那回事,随即想起那个穿白衣草绿裤的人来,是个青年人,不知给挤到哪儿去了。许是长年与日本人接触所培养出来的直觉,她猜他是日本人。可是他有一双大眼睛,黑森森,幽燐燐的,打她脸上一闪而逝。

她不知道此刻正有这么一双眼睛瞅着她,黑森森,幽燐燐的,瞅着她的乌油油的麻花大辫,单单一条,斜搭胸前,像一匹正在歇息吃草的马的尾巴,松松的,闲闲的。一字眉是楷书一捺,颜真卿体。两颗单眼皮清水杏仁眼,剪开是秋波,缝上是重重帘幕。鼻梁骨稍稍凸出,有一种倔绝的美。脸型却是柔和的,小小坠坠的下颏,仿佛一只火候极到极肉头的蒸饺。她着一件元宝领一字襟半袖白布衫,系黑布直裙,白袜套,黑布锅巴底鞋,素净似一幅水墨画,眼是水、眉是山,衣是水、裙是山,叫人单纯得不想别的,单想东北一家大姑娘,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

约有两顿饭光景,警报便以一种低沉呜咽的腔调响起,各人舒一口气,陆续步出防空洞,做各人的事去了。宁静一出洞口,那年轻人迎上前,鞠躬道:“小姐,对不起,才刚儿把你撞跌了。”

他是日本人!他是日本人!她想。

这当儿张尔珍才出来,几步外等她。

“没事儿。”她笑道。

“真的没事儿。”她见青年人不放心,强调一句,便离开他与张尔珍一道走了。走走把大辫子甩到背后。头一偏,那么一甩,很挑衅的。

家里还有一点儿劫后余悸的气氛,想是才躲过警报的关系,她家的防空洞就在后院挖的。宁静遥遥望见正厅里姨奶奶在喝茶,一口一口呷着,旁边二黑子给她扇扇子,其实天气根本不热,约是受惊的缘故。宁静原想直接回房里去,但既然看见了,不好就走,只得上正厅喊声“阿姨”。

姨奶奶微微笑了笑道:“你倒早,才刚儿躲警报我还张罗找你呢!”

宁静胡乱做个表情算是答复,在红木镶大理石圆桌边坐了。姨奶奶又搭讪两句闲话,宁静始终是淡淡的。不一会儿,江妈端早饭来。一碗稀饭,一碟白果,一碟西红柿,一碟腌咸菜,白红绿的,看上去清凉悦目。要给宁静加碗筷时,宁静推说不必,问姨奶奶道:“爸爸呢?”

姨奶奶亦不知,问二黑子,二黑子道:“老爷一早提着鸟笼到西门帘儿去了。”

“唉!反正也是成天绕哪儿跑,家里啥地方不周到了?”姨奶奶这么唠叨着,低头嗤溜嗤溜地喝粥。

宁静注意到那“也是”,分明包括她在内,很不服气地道:“待着也是待着,我又不是三寸金莲不出闺门,坐多了,老得快。”

姨奶奶唐玉芝来自守旧的家庭,缠过脚,虽然放了,仍旧不大点儿。她罩一袭宝蓝绣福字绸旗袍,一个个“寿”字困在一框框圆圈里,整个的是一轴裱得直挺的仿古百寿图。她的整张脸也是一个“寿”字,长而复杂,充满横纹,有些表面上的喜气,可惜过时了,变成滑稽。

厅里只有玉芝唏溜唏溜的喝粥声,像有人在墙上凿个洞吸着这厅里的空气。宁静本想回房,但此刻离去,倒仿佛跟玉芝赌气似的,便多坐一会儿,把辫子挪到前面来卷着撩着,红头绳上有岔出去的绒须须,便把它们捻成一股股的。

玉芝耐心地挑咸菜叶吃,鼻翅已沁出点点汗珠。宁静不由得想起母亲汗盛,这么一碗稀饭,够叫她汗水淋漓的了。以前跟爷爷一块住,一顿饭只敢吃半饱,怕饱足了满头大汗的失礼于人,不似姨奶奶不过珍珠般的一小串,是白牡丹上的滚滚肥露,福禄无疆。

玉芝搁下碗筷,用手绢儿揩揩汗,接过二黑子的扇子自己扇。忽然想起什么,浮眼皮瞌睡似的颤颤巍巍,上下把宁静打量一过,来者不善地笑道:“小静今年十八岁了吧!”

宁静见问得奇,蹙眉道:“咋的了?”

“不小了嘛!是大姑娘了!”玉芝干笑着说,小动作地摇扇,不起风的。

“小是不小了,没有你大就是了。”她虽出口狡猾,心里可有点儿紧张,忘形地一味捻着绒须须,用劲一猛,竟把绳结抽松了,忙用手捏紧辫梢,正好借故回房梳头。多半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八,对某些问题总特别敏感,容易产生联想,甚至幻想。

宁静梳好头,即到母亲处。母亲房里终年是桑榆晚景的悽恻,傍晚残阳落在檐前,是回光返照。老佣永庆嫂朝夕在此照料,一切干净,倒像在与死者沐浴更衣。

她进去时母亲醒着,呆呆地半躺在炕上,见她进来,似乎十分高兴,拍拍炕沿喊她坐。

她看见一排窗户闭得严严的,便过去开窗,一面道:“怎么永庆嫂也不开窗,多闷的上!”

“我叫她甭开的,害怕着凉。”

宁静坐到母亲炕边,膝头倒又痛起来,才想起回来这么久还没有察看过。

母亲枕边搁一个小铁罐,让她吐痰方便的,此刻罐底胶着两口痰,带点儿血丝,像她的黄铜色的脸。宁静不由得一阵心酸。

“小静你说我这病能好吗?”母亲隔些时日总要问的。

“能好的,好好养息,怎不能好呢?”

母亲长长叹息一声道:“好不了啰!”

宁静正感到难过,一股药味飘了进来,是永庆嫂捧药来了,放在通风处凉快。见到宁静,就嘟嘟哝哝叨咕早上的事,大奶奶怎么不愿起来躲警报,怎么要她自己走,她怎么放不下,只得拉上帘子守在屋里,还没炸呢倒差点儿给吓死了……

一阵过堂风,把一边没钩牢的帐幔子吹落了,大红缎的帐幔荡到宁静面前,母亲的脸深深嵌在幔影里,头发乱披着,颧骨高高的,如骆驼峰。朝她笑时竟含着慈悲安详,像远远云端的一尊观音,很远很远的。

“妈,我给您篦头。”她说。

随即把篦子絮上棉花,脱了鞋,就爬到炕上紧靠墙那边,兴致很好地替母亲篦着。因是跪坐的姿势,膝头的痛又在作祟。

母亲终日缠绵病榻,绝少出门,因此篦子上的棉花不怎么见黑,只是头发又干又脆,一篦下去掉得满床都是。宁静马上收了手劲儿,仅让篦子在母亲发上轻轻滑,轻轻滑。

“你以后没事儿就别常来吧!”母亲道。

“我不怕传染。”

母亲不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

李茵蓉嫁到赵家也有三十年了。当初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肩花轿把她从李家铺子抬到三家子,从此是生作赵家妇,死作赵家鬼了。可是赵云涛受的是洋教育,崇尚自由恋爱。加上李茵蓉愣愣板板,无一点少女娇媚之处,赵云涛更为不喜,新媳妇过门不久,便远赴上海复旦大学攻读了。夫妻一别十二年,待赵云涛回来,李茵蓉已三十冒头,这才有了宁静。多年后,赵云涛在外面养了小公馆,多了一个家,经常彻夜不归。三年前茵蓉得了肺病,云涛嫌病人琐务繁多,抓住机会,叫茵蓉搬到西厢,然后把玉芝接回来当姨奶奶,还带着八岁的小儿子赵言善。理由是病人不宜劳神,暂由玉芝当家。可是当家权一旦落入他人手,又哪里能追得回来呢?玉芝既入了赵家门,又哪里能再走出去呢?茵蓉生性容忍,懒得争这闲气,干脆退隐起来。

比起家底,玉芝自是及不上茵蓉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她跟一般姨奶奶一样,多上两分姿色伶俐。当初委曲求全,也是盼这么一天,踏入赵家门,就什么都好办了。天下姨奶奶,哪个不是看钱财分上的?不过现在她倒不急;茵蓉看来命不长久,宁静迟早得出嫁,况且——三千宠爱在一身。

茵蓉倒并不恨,就是怨,也只怨自己命薄而已。从嫁到赵家第一天起,她就立定主意守它一辈子的。如今只有宁静给她作伴儿,两人相对有时也无话可说,她会讲些童年的生活,私塾念书的情形,教宁静几首诗词,让宁静唱歌她听,唱去了年轻,唱来了苍老。日子似尽还续。

今天是宁静相亲的日子。

宁静相亲,是姨奶奶暗中捅咕的,托娘家人保的媒。虽说不急,有宁静这口舌利巧,不买她账的在,终是碍事。早早把宁静打发走了,也好一劳永逸。

宁静肚里雪亮,可还是开开心心装扮起来。遇上合适的,她未尝不想嫁。这个家她是待够了,除了母亲,没有什么可眷恋的。然而怎么样方是合适呢?英俊?有钱?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胡乱想着,穿的是一件桃色碎花对开短衫,仍旧系黑直裙。外面风动树梢,宁静支起窗户,低低哼着歌,对镜编辫子,心里还是乱乱的,手势不稳头发松了,只得重新再来,偏偏赵言善在窗外鬼头鬼脑地往里张望,她迎上前,小善兴奋地道:“姊,锁柱子家的梨花开了,喊我们去瞧,可以砍一枝回来呢!”

虽则同父异母,两姊弟却处得不错。他知道她顶爱梨花。她盘算着,客人晌午才来,可以玩一早上,念头一动,不禁玩心大起,收拾收拾,便急急忙忙走了。

晌午时分,客人如约到来,赵云涛陪他客厅里聊天。玉芝急得只是搓手在一旁团团转,红漆大门依然久久无动静。

终于,大门处进来一株白梨花,就像桃花那样一大株,阳光下飞飞泛泛,仿佛一棵火树银花在那儿斥斥错错烧着。愈烧愈盛,愈烧愈近,葱绿叶中透点桃红,是宁静的花衬衫,也在斥斥错错烧着。到了半路,梨花移到小善肩上,宁静两颊红赧赧的碎步过来,仿佛梨花还没有烧完,还在她腮上灼灼地烧。

玉芝因笑道:“哎哟!小静哪儿去了,‘戚儿’早来了,等你老半天,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郭恒先生……哪,这是俺们小静。”

宁静利利瞪她一眼,不作声,转即看那郭恒。是副朴素老实相,听说家里开当铺的,他帮着打理,没读过什么书,有两个钱儿就是了。二十好几了吧,宁静想。

她打对面坐了,赵云涛宠宠地问:“干哈去了,玩得埋里埋汰的回来?”

“看梨花嘛,原先打量着早回来,锁柱子妈又弄馄饨俺们吃,不吃馋的上。”赵云涛哈哈笑起来,宁静也笑了。

保媒的大娘笑道:“姑娘装袋烟吧!”

玉芝也帮腔:“是呀!装袋烟吧!意思意思。”

宁静噘着嘴不肯,与她父亲说。她知道父亲新派,不讲究这些俗套。

赵云涛果然拍拍她道:“好,好,免了吧!免了吧!”他不怎么看得上这姓郭的。

玉芝碰了一个钉子,有点不甘,又撺掇两人出去吃顿饭。宁静倒爽快,站起来就走。下馆子自然男的请客,她就敲他一杠。

两人逛着最旺的中街,宁静习惯地把辫子卷着玩,循着方砖子走,一步踩一格,一步踩一格。

郭恒长得高,高得过分,以至肩胛向前伛着。脚长长的,怎么慢还在宁静前头。

宁静说:“你真高,像我家的衣帽架。”

他中指顶顶鼻梁上的眼镜框,有点茫然地望着她笑了笑,疏疏的齿缝尽吸着唾沫。对于这女孩,他有一份莫名的爱慕,然而总觉得很远,终是无法近得。

两人在独一处吃酱肘子肉。宁静吃东西的节奏极好,不太快也不太慢。东北男孩多半是快的,不过此刻郭恒很收敛。

他道:“赵小姐平日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宁静眼珠斜一斜,道:“跟你一样,做买卖!”

“我?”郭恒显然很惊愕。她父亲明明是大地主呀。

“嗯,做买卖。”她点点头,肯定的,再加以解释,“我是专相亲的,每相一个,阿姨付我两分钱,已经攒了好几十分了。”

郭恒决定不了该如何反应,干干地道:“你真会说笑。”最后是埋首吃东西,战战兢兢地夹粉皮,因怕醋汁酱油四下乱溅,头俯得低低的,整个分头搁在宁静面前,刷白的一条分界线,白得青,像反差极强的照片上的黑白影像,给人一种戏谑的生硬的感觉。

出来时春风习习,吹得独一处门前的幌子舞姿热烈。幌子是纸做的一个圆环,下面许许多多半寸宽的纸穗子,在风里牵扯个没完,牵扯中拂过一个绯衣女子。本来宁静也不会注意到,是因为她穿的衣服:浅红的时兴洋衫,圆领、束腰,同色薄绸西装外套,又一顶宽边插花小圆帽。上下唇各涂一小截儿二红,是洋派的一点稚嫩的喜悦。再看她身旁的男孩,却是那天躲警报……宁静不禁一怔。那男孩亦察觉她了。大概飞舞的纸穗子把她的脸挡着点,男孩变个角度看,是她了,是她了,那神情说,但也没怎的。宁静朝反方面走,再回头男孩已经远了,西装衣角和纸穗一样,翩翩甚欢。

交了八月,香瓜都纷纷上市,有羊角蜜、虎皮脆、芝麻酥、顶心白、三白、红籽白瓤、喇嘛黄、谢花甜,由走大车的从抚顺乡下或市郊运来。

宁静有吃瓜癖,逢香瓜节候总撑得饭都不吃。这天她约了张尔珍去看周蔷,也是买两个羊角蜜,她最爱的。两人又跑到中街稻香村,合买一个果子匣,宁静另买一大包葱花缸炉,这才到周蔷家。看得张尔珍牙痒痒的。

宁静与周蔷是小学起一淘玩大的,要好得亲姊妹般。周蔷怀孕后,宁静几次三番去看她,几次三番捎东西,第一次还打家里偷一袋白米。这时已是一九四四年,日本人强增“出荷”数量,一般下等人家不用说白米,连高粱米亦不易求,便普遍吃起日本人发明的橡子面,由橡实磨成粉做的,委实难以下咽。宁静这等大户人家,在乡下置有大亩田,不怎么受影响。但米粮必经两道关卡辛苦运来,颇不易为,这样平白偷去一袋,让家人知道了,不免麻烦。因此只偷过一次。

周蔷家是大杂院,小衖堂拐出去,便是一片红砖平房杂杂沓沓。两人来熟了,径自进去,窗口里看见周蔷与她婆婆在擗包米。周蔷很纤瘦,留一头黑黑直直的短发,仰脖子擗包米时柔柔披泻下来。她朝宁静笑笑,阳光里真是灿烂。

周蔷家的格局,院子和房子没有直通的门,院子出来得从正门进,所以周蔷进来时,倒像才到,宁静觉得新鲜,拉着她唧唧咕咕直讲话。

周蔷看见她们带来的大包小包,道:“呀!够呛,又是大包小包的,也不怕折腾的上,下回再不空手来,要不许你来串门子了。”

“周蔷你休想!”张尔珍插嘴说,“小静是喜欢的为他倾家荡产,不喜欢的要他倾家荡产。”

三人皆笑起来。

周蔷穿松松挺挺的宝蓝阴丹士林布旗袍,微隆的肚子看不出来,宁静硬要看,抢着把旗袍抿在她腹上,果然露出圆圆的肚子,两人指指点点又笑作一堆。

周蔷道:“我给你们掰香瓜吃。”

宁静道:“咱们不吃,给你和小宋的。”小宋是周蔷的朝鲜丈夫,邮局里做事,上班去了。

周蔷笑道:“他呀,他才不吃呢!”便拿一个大的,拇食二指弹一弹,说:“什么破玩儿,登硬登硬,谁挑的?你挑的?还是尔珍?要我买都是挑小的,买不好省得个个都是大傻瓜。”

宁静两手按着桌沿,单单左腿用劲儿,右脚尖点在左腿后摇呀摇,鬼鬼地朝她发笑。

周蔷瞪瞪她道:“又有啥点子了?贼坏!”

宁静摆摆脑袋学道:“他呀!他才不吃呢!”

周蔷皱起鼻子道:“你缺德你!”又笑又气地追打她。宁静轻巧地避着,一手抄起那比较小的香瓜,塞给周蔷道:“哪!这准是面瓜,错不了,一定挺面挺面的。”

周蔷用手把香瓜抹挲抹挲,用指甲划一圈破开瓜皮,两手一捏,把瓜掰开,然后甩得甩得,甩掉那瓤儿,给宁静一块,转头却不见尔珍,原来她自个儿跑到院子里帮着擗包米去。

三人中午去吃龙须面,宁静爱辣,浇得一碗红彤彤的。她跟周蔷在一起,周蔷是老大,她是老幺,没有别人。周蔷没她任性,反而多和尔珍聊。宁静也开心,在一旁看着。周蔷有深深长长的眼睛,吃面时眼睫毛覆下来,仿佛两眼上各有一勾月牙儿,宁静尽想看看她碗里有没有月影。还没看,她倒抬起眼来——成了下弦月。

赵家发源自抚顺县的三家子——一条从三户人家繁衍开来的村庄,在当地是响当当的豪门富户大地主,拥有无数田产山林,而且世代书香,前清还出过举人进士什么的,传到这一代虽有些没落的迹象,仍然财雄势大,名气不衰——不过不一定都是美名罢了。

赵家行大轮排,当家的几个并非亲兄弟,而是以堂兄弟论长幼。堂兄弟中年纪最长的便是老大,次则老二,如此类推,一直排到第八,都已自立门户。此中最不长进的要算老大,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来得,无一不精。有本领创业的,该推老三,培植了大量的落叶松人造林,与日本人做买卖。虽则是发国难财,为人所不齿,但他有相当的营商头脑,却是无异议的。三家子附近一带山头,只要看见一片墨青参天黑松,便是赵老三的无疑了。至于老五赵云涛,倒是个守业的人材,又秉性忠厚,善待佃农,亲和乡里,有求帮的都热心济助;因此提到赵五爷,没有不翘起大拇指道声好的。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生活过惯了,不免养成惰性,荒废事业。

话说东北,位处边疆,地属塞外,自古屡受夷狄之患;及至现代,由于物产丰盛,又遭别国觊觎,可谓饱经祸劫。军阀时期,出了一个张作霖,一度叱咤风云,所谓“官话”,就指的是东北话。东北兵到了南方,完全出入自如,“妈拉巴子是车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乃当时俗谚。因为这个缘故,虽然如今臣服于人,一般人还是有点好逞当年勇的英雄气概,比如现成的赵云涛,为了防红胡子,三家子家里养了二三十个炮手,全是扛真枪佩利刃的,先别管有效没效,就是那排场,也没有几个及得上。

炮手头儿老范今天特别忙,因为赵老五一家这两天就要回乡,不巧管家的身上不好,他便越俎代庖帮着张罗,四下巡察,该嘱咐的嘱咐,该交代的交代。

三家子那边正忙得如火如荼,宁静这边倒没什么变动,各人简单地收拾几件衣裳,便往南站坐火车直赴抚顺营盘。他们回乡过秋冬,已成惯例。中秋节前去,元宵节后返,茵蓉仍然留在奉天养病,由永庆嫂照顾。

到达营盘,早有家中老伙儿生福驾着四挂大马车前来迎接,老范也来帮着提行李。赵云涛玉芝坐上车,宁静小善坐另外一辆雇来的,二黑子傍着生福坐,便马蹄得得得回三家子去了。

秋风既起,河南篷两头翘起的通风孔一径有风豁呼豁呼,是很婉转的质问法。宁静在里面颠颠顿顿,让它弄得有点心神不定。东北的秋风总是漠漠尘意,从大漠上吹来,带来大漠的砂石飞扬、黄土甘甘,使人觉得那风是大漠,那大漠是风,同是蛮荒塞外的身世,和蹄声得得的戎马衣装。宁静很开心,觉得是行走江湖,要从关外赶春到江南。

三家子的宅院比奉天的还要大,较旧,围墙较矮,也是倚绿扶红,曲廊回合。赵云涛好养鸽子,满院都是飞高窜低的鸽子。众人走经天井,到处是扑剌扑剌的振翅声。

秋冬之交,收割告成,正是农事闲适,许多关内或本乡的打貂人及打猎人,莫不到郊外设阱捕猎。八月节原不是打猎季,但也有日本官僚、军人结队秋狩,图个玩兴的,运气好的话也能捕些山鸡野猪什么的。每有到三家子邻近一带的,夜间便多由赵家款待应酬。赵云涛因为地位关系,奉天市政府中亦有相熟之人,间或走动一下,有事也好里外方便。

中秋节那天午后,就有这么一帮日本官僚到赵家投宿,其中只有冈田和上野是赵云涛认识的,其余皆未谋面。那上野几次要替赵云涛找事,赵云涛都婉拒了。

大家一一介绍过,叙过寒温,便坐下捧茶谈天。遇上这等场面,宁静小善通常只到一到,作个礼数,晚上的宴席也不参加。

宁静出来,于一片鬓影发光中看见一双闪黝黝的眼睛,只有那么一双,当下一愕,似惊似喜,略显拘束起来,一味把辫梢盘盘弄弄。

那些日本人都穿一式浅黄马裤,小腿上裹得紧紧的,上到臀部平空起个大泡,十分夸张。衣帽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浅黄帽子,显然是戴帽子来的。有的人向宁静行九十度鞠躬见面礼,她只点头答礼。倒是那玉芝于这上头挺爽快,也来个九十度鞠躬回礼,腰肢控得低低,真是随时要跪下。

那男孩右手边的中年人,她父亲介绍作吉田冰美,关东军的通译官;还有大儿子吉田万太郎;再就次子,那男孩,叫吉田千重的,南满医科大学的学生。千重朝她鞠躬,笑笑,喜悦不外露,可是整个人是在喜悦里。她一颗心卜通卜通地跳,也朝他笑,她很高兴他不叫次郎,他叫千重。她知道那南满医科大学的,就是大和旅馆斜对面的红褐砖的建筑物。

宁静回到房里,一直心悬梁椽,老要出去,到门口又回来,倚在窗旁想,槐树挲挲,想想笑笑。她终于还是打起帘子出去,望见江妈打后进院子出来,手里不知握把什么,提个藤筐,搦枝木杆,到得院子,把手里的东西撒下,却是一堆包米渣子,然后用木杆拄起藤筐,杆上有线,直拉到偏厅阶前。宁静知道是捕鸽子,便下来道:“江妈,让我来。”接过线头,就坐到阶上等,江妈在一旁候着。

那边正厅上了点心果品,千重想宁静怎不来吃,起来踱到檐下,看见院中央斜撑起的藤筐,和树隙叶间宁静垂垂的小脸,垂垂的发,整个的是一垂流水。他觉得宁静没有忸怩腼腆,但是总有羞态,不知打哪儿来的。再细看时才发现宁静原来执着根东西,太远看不出线来,只见一只鸽子跃到筐下吃包米,宁静一揪,把鸽子覆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悦地笑起来,侧身仰头对江妈笑说句什么,头一偏,把辫子甩到后面,任江妈把鸽子抓到厨房,又支起藤筐等下一只。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单薄,仿佛是仿纸折的,随时风一吹都会幻灭掉。

晚间赵云涛玉芝设筵宴客,小善草草吃点馒头包子就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了,剩下宁静一个。这时院子四周已点着了走马灯,树桠杈间都插挂着纸灯笼,各形各色,浸得遍地幽幽摇摇的烛影火舌。院子中央搁了一张黑木桌,陈列果饼供月,想待会儿客人饭后要来饮酒赏月的。她记得母亲逢中秋总要她跪下来向月光磕个头。

供月果饼,月饼有提浆、翻毛,水果有鸭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黄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宁静不吃饭,也为着留肚子吃这些,便挑了一块枣泥馅的自来白。听听外面笑语喧哗,好不热闹,忍不住从一棵石榴树上摘下灯笼,提着往外走,走走不觉踩在一个人影上。

“一个人?”千重问。

宁静怔一怔,笑着不答,低头看见手里的月饼,扬一扬道:“吃月饼?”

“不,刚吃完你捉的鸽子。”

宁静偏着头又笑笑,似乎十分诧异,仿佛听不懂他日本腔浓浓拖慢了的东北话。

两人缓缓步出大门,循路走着,夹道的茅屋草房莫不高挂灯笼。月亮升起来了,光晕凝脂,钟情得只照三家子一村;宁静手里也有月亮,一路细细碎碎筛着浅黄月光,衬得两个人影分外清晰;灯笼有点动动荡荡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来,倒像他们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稳,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

她觉得手里的月饼甚不好处置,要吃不好意思,不吃老拿着也不像话,便尽量像平常似的吃起来,吃吃也就安心了。一些酥皮层上的小屑沾在嘴角上,又让她的呼吸吹落到襟上,好像下了片白茫茫的雪。

两人彼此聊了些家常事。千重是十三岁那年全家迁来的,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年,就住在南站,东北人都喊它日本站。谈到宁静的学业,她跟父亲一样会感到为难。她中学毕业,倒还罢了。至于小善,因为赵云涛不愿意他受日本教育,没让他念,反正这么些田产,够他一辈子吃的了,如此这般,日本人面前自然得编另一篇说辞。

踱到一处瓜棚下,两人很有默契地站住了。远远的梨树下有人说书,正说得激烈,一盏红灯笼晦晦晃晃,映着周围一堵小孩子的脸,也有大人来凑趣儿的;隐隐约约可听到宋江两个字,约莫说的是《水浒传》。

千重道:“才刚儿你爸爸只说你是他的女儿,并没有说你的名字呢!”

宁静犹疑一下道:“我是梁山泊的军师——吴(无)用。”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千重有点发愣,明明在笑,笑得却没内容。宁静这才想起他虽会说东北话,这些俏皮话不一定能懂,当下好生后悔,不知怎么收场,干脆不用技巧:“我的名字是爷爷改的,叫赵宁静,安宁的宁,唔……很静的静,就是不吵的那个静——”她觉得自己讲得秃噜反帐的,微感不足。抬头架上的瓜都快熟了,青青大大的,吊在那儿给人沉重之感,不像葡萄的有一种风致。宁静伸手把梗上枯干了的花瓣拔掉,不一刻把她头顶上的几个都拔完了。

她今天穿白底黄格子衬衫,外套对开小翻领黑毛衣,衣上还有刚才落下星星霜霜的小饼屑。他很想给她拨去,有点心痒痒的起来,一阵风过,也仍然没有吹净。不料这阵风却久久不歇,秋意袭人,灯笼“噗”一声熄了,他以为是风吹熄的,看看原来是蜡烛烧尽了,想出来已不少时间,便和宁静一道往回走。

当晚,客人在后进一带空房住下。

第二天早上,宁静吃过早饭,兜一襟包米到院子里喂鸽子,许多鸽子团团围住她的脚踝啄食,不知怎么突然扑剌剌都惊飞走了,宁静抬起头来,千重站在那儿,有礼地鞠躬道:“早!”

宁静撑眉问:“你们不是去打猎吗?”

“我没去。”

“咋的了?”

千重耸耸肩,只是觑着她,也不笑。宁静忽然怕起来,低下头又喂鸽子,问道:“你出来这么些天,不怕耽搁功课吗?”

“没问题,撵得上。”他接着说,“你们不把鸽子的翅膀剪掉,当心它们跑了。”

“没事儿,”宁静撒下最后几粒包米说,“其实俺们并不怎么特别养,随它们要飞来就飞来,要飞走就飞走,反正这嘎儿多的是稻麦,饿不死它们。”

两人话尽,一时沉默下来,秋风刮得满院沙沙作响,仿佛急雨乍来。

千重欲语还休,宁静便道:“这么着,咱俩出去蹓跶蹓跶吧!”

秋天的郊野漾满了清清烈烈的味儿,是没有掺水的酒。稻禾有已经收割了的,有还没有收割的,放眼望去全都灿黄如金。

宁静发现千重走路总是有那么点儿向后仰的意思,八字脚,脚踵使劲儿,觉得很好玩,别过脸偷偷笑。

来到一片萝卜田,宁静叫停,问道:“你吃过咱们的萝卜没?”

千重说没有,宁静便踏到田里,蹲下来挖萝卜,头低低着,几绺乱发拂到脸上,让她挽到耳后了。

她忽喜道:“呀,这个好!”然后使劲拔那叶子,千重赶上去帮忙,合力把一个大圆的粉红萝卜拔出来,宁静捧着它到附近一块石头边,叭一下击在石上,一个萝卜霎时碎作许多块。

她捡起两块没弄脏的,递给千重一块。雪白的肉直是甜,两人都笑起来。

吃完满手泥没处揩,宁静跑到一间村屋的水缸前,揭起盖子拿起瓢就舀水洗,千重也上来洗,不时诧异地望望她。

她道:“没事儿,都是我爸的佃户。”

水极凉,滴滴嗒嗒溅到他们脚背上,人也要秋意起来。

以下的路程依然沉默的时候多,可是大概心情都好,不时相视笑笑。宁静直在动脑筋想些新鲜玩意儿,来到黄豆田,她笑道:“喂,吃不吃烤黄豆?可好吃了。哪,你去捡几根枯枝来生火。”

千重捡完枯枝,宁静已经用毛衣兜了一兜熟透的毛豆。先把枯枝折一截截儿,添些槁草,搁上黄豆,问千重要火柴,千重刚巧带了来,随即在沙地上生火。火苗烤着毛豆哔哔剥剥响,是超小型的爆炸。宁静和千重蹲在路边看,她手里一根枝杆儿撩撩拨拨,他望着她拨,她白皙的手腕,小小的手。

枯枝槁草略多了,火苗烧个不停,宁静站起来道:“行了,要糊了。”可是自己穿布鞋,不敢踩,千重会意,几下子就把火给踏熄了。

这时黄豆都已从毛豆壳儿里脱出来,烤得焦焦黄黄的,他们各挑一把,坐在路边一粒粒吃起来。

一阵马蹄声扬起尘土濛濛,是走大车运粮的,大概运完了,车是空的,走得较快,在前面不远停下,两人正感奇怪,驾车的壮硕男人却回头喊道:“小姐!”

宁静一看,原来是尔珍的父亲张贵元,马上上前道:“贵元伯,运粮啊!”

张贵元点点头道:“出荷的!”

他往千重那边张张,压低嗓子问:“哪个‘戚儿’?”

“打猎的。”

他又凑低些问:“日本人?”

宁静点点头。

他鄙蔑地撇撇嘴说:“当心才好!”然后挥鞭挞马,临走抛下一句:“有空儿做水豆腐你吃!”便驱车赶马地扬长而去了。

宁静回来,有点不自在,无意义地说:“我爸的佃户……女儿是我朋友,在城里念书。对了,就是那天躲警报跟我一道儿,胖乎乎的那个。”

走到山上,千重的情绪有点低落下来,是因为宁静低落的关系。这山上种的是梨树,皆已结果。两人坐在一棵树下,久久不言语。这地方是斜坡,前面树上的沙梨弯弯地垂在她面前,青青肿肿的。宁静把它撷下,用衣衫抹抹,“嚓”地咬一口。

她望着林外远远的地方,悠悠地说:“我爸爸告诉我,这地方本来叫北大荒,没有人烟。因为那时山东常常发生旱灾,连年饥荒,许多人便扶老携幼,大箩筐小布包的来了。看见这里沃野千里,无边无际,便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土地并没有主人,谁第一个插上锄头,那片地就是谁的。所以我祖上这儿种种,那儿种种,留下这大片大片的田和大座大座的山给俺们后代。”她想那真是伟大的年代,山东人迁移到北大荒,开垦土地,生儿育女;一犁春耕,百谷秋成。渐渐地立地生根,成了东北人,这里就是他们老家。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喜欢她说话时的表情,单薄而没有名堂,握着梨忘了吃,梨肉上都泛锈了。

千重拾起一根树枝,在一小片秃地上写起字来。宁静也拾一根写着玩。她写“千重”,他就告诉她平假名是这样的:“ちえ”;她写“宁静”,他也写道:“ネイセイ”。他又教她“早安”的平假名是“おはよう”,“山”是“やま”,“我”是“わたし”,“他”是“かれ”……宁静拄着树枝听他讲。他写得非常专心。她觉得他不大讲话,可是做什么都专注一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一做,他就全心力都在那上面,整个人整个魂都在里头,甚至吃黄豆,吃萝卜,或者恋爱。

宁静呆呆地望着那满地海米似的字。她学过日文,日本人来了有多久,她就学了有多久,可是从来没有用心学,因为她不肯。最熟的自然是“国民训”,还有裕仁天皇的诏书,每天上学在广场升旗时就要背,师生俱穿着划一的“协和服”,向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国旗背,向着康德皇帝的相片背,朝着天照大神行礼,朝着东方行礼……宁静突然不耐烦起来,“喀啦”一声,树枝竟让她压断了。他约莫觉察了些,一声不吭,撂下树枝,牵她下山去。一路上更是无话可说。

第四天,客人皆告辞回奉天,临行鞠躬行礼的甚表谢意。千重抓空儿问宁静道:“什么时候再见你?”

宁静咬咬下唇,想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又舍不得。万一他信以为真呢?万一他真不找她了呢?

千重脸上打个问号,深深瞅着她,她还是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江河凉,冬至不行船。小寒在三九,大寒就过年。”

东北冷得早,八月节过没几天,泰半已加上毛衣华丝葛夹袍;北风一起,大大小小俱换上棉袄棉裤乌拉鞋,男的戴毡帽,女的围围巾,炭火盆儿烘得一室暖烘烘的,纷飘的炭灰沾得头脸皆是,一抹一撇黑。

赵家的院子积雪盈尺,莹白的雪铺在树桠杈上、屋檐上、梯阶上,好像不知有多少思凡的云,下来惹红尘的。

宁静懒懒地歪在炕上看《红楼梦》,是第七十八回晴雯刚死,贾政却把宝玉召去为林四娘做挽词……“独宝玉一人悽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宝玉拟至灵前一祭,“……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读至此处,宁静心中悽惨,掩卷一掷,牛皮靴咯度一声落地。她想就只为此,晴雯也非是芙蓉之神不可了,先有意后有名,名后又有无限意,这番却怎样都命不了名了。

宁静唏嘘一叹,来至厅前,只见院中梅花开放,一朵枝头肥,盏盏吐馨香,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冻,踏雪来至梅前,殷殷观赏起来,不觉痴了,又愈发思念千重。没见面有四个月了,倒像天天都见到他,总有那么些东西叫她想完又想,想之不尽,落得惆怅而已。

痴想间,正在扫雪的二黑子迎进尔珍,宁静才醒过来。尔珍放寒假回乡下,三天两头就往宁静家跑,两人窝在炕上嘎嗒牙儿。

房里的炭火盆儿旺盛地烧,一枚枚炭红得透明,像永远不会灭。宁静拿着火钳子拌拌拨拨,尔珍看她今天分外沉默,不便先开话匣子,只愣愣地一旁瞅着。宁静腮颊亦红通通的,眼眶像汪得出水,只一手托腮无情无绪地搅,身子控得低低,以至两只椅脚老不沾地。她着黑底缕金牡丹袄儿,黑直裙,黄牛皮靴,靴带从脚尖起交叉穿行至膝下,靴跟为轴,脚板一径画着半圈。尔珍不禁入神。宁静是最使她着迷的女孩儿,然而总是待她淡淡的。

宁静撂下大火钳,轻声说:“饿了。”衣柜里取出一袭黑绒狐狸皮小翻领斗篷披上,拨帘而出,顷刻即返,托着两个土豆儿,埋在炭灰里煨着。她静静地做着这些,把尔珍憋得闷闷的,再也忍不住,于是问道:“小静你啥事儿闷不溜丢儿的?”

宁静头微摆着,两根辫子在裙子上左拂右拂的,想起张贵元不久前请她吃水豆腐,倒要回请他女儿才好,便道:“你明天来好了,我做小豆包你吃,今儿心里不痛快,老想躺着。”

下午宁静还是歪在炕上读《红楼梦》,盖上黑斗篷,一只脚提蹬着吊在炕侧,浪荡荡地曳着,读至黛玉指点宝玉祭文该修改处,为咒紫鹃事纠缠一阵,“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陡然变颜,虽有无限狐疑……”忽听得窗上噗的一响,骇了一跳,等等并无声息,正要读下去,陡地又是噗一响,只得起来,一看窗纸上印着两团雪影。

窗纸是窗槅外糊的,因天寒落雪,若糊在里面,雪水容易渗进槅缝,把窗纸霉坏。因此那两团雪影正慢慢往下滑。

宁静以为是小善淘气,支窗外望,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墙头上露出一个人头,戴毡帽的,她吓得缩了手,窗户砰地闭上,仍不安心,好奇地又揭起看,这一看看出是千重,真是惊喜万分,更觉诧异,一颗心乓乓乒乒撞起来,忙披了斗篷出去。

千重看着她及地斗篷鼓胀如帆地浮雪而来,真觉恍如隔世,白皑皑的雪是他们相逢的边际。他一时百感交集,跑着迎上去,百感只化得一个喜字。两人相笑不语,他凝进她眼里。

半晌,宁静道:“怎会来的呢?胆子真大,也不怕炮手看见打你。”

千重独笑。

两人又叙片刻,才发觉都站在雪地里,好在这儿地段偏僻,没什么人,欲邀千重进屋,又觉不便。宁静说:“这么着,你搁这儿走,到村后河套等我,要躲着。”

她回家到门房找老伙儿生福,说要坐爬犁,生福不以为异,依令把马儿系上坐箱,拉到河套,就坐预备驭马。

宁静道:“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生福耳背,宁静大声重复一遍,他便蹒跚回去了。

千重打石后出来,宁静笑着招他,不料飕地人影一掠,小善已端正正坐在坐箱上,嘻嘻猴笑道:“我也要玩!”

宁静急怒攻心,吼道:“小挨刀的,你给我下来,当心我揍你,你下来不?”

小善瞥瞥千重道:“姊真不够意思,跟人家玩不跟我玩,看我回去告诉去。”

宁静气得把头一梗,有点紧张,语音都抖抖的:“王八犊子,你不下来是不是?”

小善闷着头直摇,宁静拽出马鞭,“唬”地一下往小善身上抽,抽在厚衣上并不痛,她“唬”地又抽一鞭,辣辣地扫过他腮颊,他捂着脸“哇”地放声大哭,宁静要再抽,却让千重挡住了。小善下来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宁静雪地上怔半天,最后卜隆一声坐到坐箱上。千重强笑,踢踢坐箱道:“没有毂辘的呢?”

宁静一张脸冷冷拉拉的,不接碴儿。

坐箱两边贴副大红对子:“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千重念着,不知是什么感觉。

河面结冰,像一条长长晶晶的白玉带,两旁树林簌簌后退,树上叠雪,如白珊瑚,有那常青的,则透出湮远的一点绿意。宁静策马驰骋,及出微汗方止,挨在千重怀里,随马匹骀荡而行,坐箱在冰上缓缓滑翔。

千重揽紧她的肩膊,心里绞疼着,忽听得嘤嘤哭泣,低头一瞧,宁静脸上早已爬满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睫一扇一扇尽是芭蕉雨露。

他揽得更紧一点儿,道:“你不用担心。”

她微微摇摇头。

宁静头微仰着,雪花飘飘,在她眉间额际淅淅溶溶,仿佛许多的冬季,到处留痕。

千重看着她这一身装束,像大漠草原上的部落小郡主,楚宫腰,小蛮靴,心里喜爱,又拥紧一些,他要自己永远不忘记此刻偎依的感觉。

宁静捻着他棕色袄上的算盘疙瘩,捻得起劲,一面说道:“你怎么来的?”

“坐火车到营盘,订旅馆,然后骑驴驮子来。”

“驴驮子?”

“唔,跟一个庄稼人打商量,付他钱载我一程。”

宁静想他费这许多周折,为来看自己一眼,可知这份心了,不觉甜丝丝笑起来。接着问:“怎么跟家里说的呢?”

“跟朋友合计编谎,说到他家里住。”

千重的右手食指抚巡着宁静的鼻梁,抚着抚着,说:“我最喜欢东北人的鼻梁骨,突出那么一点儿。”

“那才难看呢!”她说。

“不,它有它的作用,好比两人吵架,一方孤掌难鸣,一方却有很多人帮着呐喊助威,这鼻梁骨,就有那群人的作用。”

她噗嗤笑道:“哪儿来的这许多理论……”

千重不等她说完,俯低轻吻她额角,一片雪花在他唇间溶解,像一整个雪季,化于唇温。

两人玩至天晚方回。雪已停了,宁静把爬犁泊在家后门附近,向千重道:“你驾这爬犁到营盘好了。”

千重摇头道:“不,我驾它到营盘没法儿安顿,你在家也没法儿交代。我走路去好了。”

“不行,这儿到营盘得两三个小时路,现在漆老黑的,怎么可以?”

千重下来拍去身上的雪糜说:“不可以也得可以。”

“你要是真要走,我宁可你住到我家里,事情闹大了也由它。”

千重拉着她的手,凝注她的脸道:“小静,你别跟我犟,你让我永远记得自己是从这儿走回去的,好不好?”

宁静听出他的话有别意,好不辛酸,遂道:“那,我去替你拿盏灯笼。”

她不愿惊动屋里人,由千重帮着攀上墙头,再拣一处有树的下去。千重在墙外听见“啪”的着地声,和窸窸窣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很怕她再也不回来。

宁静找着一盏留作过年用的油纸灯笼,点燃烛火,飞快赶回去,半路却碰见厨子祥中。

祥中道:“咦!小姐,回来了,老爷二太太问起你呢。”

宁静心虚,忙问:“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大概晚饭吃过了你还未回来,有点着急呗!”

他看宁静提着灯笼,紧接着问:“怎么,小姐,又要出去呀?”

宁静含糊道:“路上落了东西,去找去。”

“用得着我吗?”

“不,不用了。”

她打后门出去,见到千重,已冷得牙齿格格的,千重道:“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把灯笼递给他,两行泪已流了下来。

千重望她半晌,为她拭去,又为她拍拍发上肩上的雪花,不知道该怎么好,唯有说:“你回奉天我找你。”

宁静点点头,千重始离去,才跨出一步,又回头道:“小静,那么久,你还没喊过我。”

宁静低下头,又抬起来定定瞅着他,轻轻唤道:“千重。”随即微笑起来。

千重亦笑笑,安心走了,每一步深深嵌在雪地里。宁静一直目送他,一直牢牢地盯着他不放。北风虎虎的摇动天地,把她的斗篷卷起高高,远远的红灯笼也晃呀晃的,上面黄茕茕的“吉祥”二字仿佛在朝她笑,愈笑愈远,愈远愈模糊。灯笼偶尔会转个角度,是千重朝这边眺望,然后又飘飘萧萧,飘飘萧萧,像小萤火,在独自飘归。

次日清晨,宁静感到喉干舌燥,四肢无力,知道不妙,稍清醒些,便千头万绪都涌了上来,想起昨天的乍喜乍怒、骤聚骤别,真是恍若梦魂中。她眼睁睁地瞪着屋梁,不禁惴惴难安,小善是见过千重的,想必认得,果真讲了出去,岂不全家都已知悉!而且他那样哭着回来,不讲才叫稀奇呢,这种把柄落在玉芝手里,更是没完没了了。宁静愈发毛躁起来,阖上眼再睡片刻,却头痛欲裂,无论如何睡不着,她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病了,惟有强撑起身换衣去吃早饭,顺便探探玉芝的口气。

玉芝问她怎么脸红红的,她只说屋里闷,一顿饭吃得辛苦艰难,其他倒没什么异样,也没有人问她昨天的事儿。

吃完早饭,还未踏进房间,宁静突然觉得反胃想吐,慌忙飞奔到茅楼儿,路上已经吐起来,用手硬接着。吐完人就虚飘飘的,晕眩难受,勉强撑回房躺下,不觉睡熟。

差不多晌午光景,珠帘乍响,宁静是醒着的,便翻身坐起,却是尔珍,宁静这才恍然记起请她吃小豆包的事,她压根儿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心里抱歉,嘴上调笑道:“哟,给个棒槌当个针,果然来了,我还把这事儿忘了呢……”

她原是开玩笑的意思,正要解释,不料尔珍愀然变色,大声道:“你拿大,你净熊人,我以后都不理你了,没的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你就对周蔷一个好,那么稀罕她,你跟她热乎去好了。”她跺跺脚,两只乳峰一颠,活像鸟儿的喙。

宁静老是昏昏的,哪有闲心抬这杠儿,索性不搭碴儿,倒头朝里便睡。一会子听得门帘一阵噼哩叭啦乱响。

元宵节过后,赵家才回奉天。冬春之交,李茵蓉就去世了。

宁静记得母亲死前几天,一直握着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后,唐玉芝扶正,宁静会受欺。宁静以前也这么想,如今却多了一重牵绊,想想真恨自己回三家子,要不回去,可多陪陪母亲,又可了无挂念。可是花事递嬗花事换,还是什么都要过去的。

千重仍旧常来找她,两人总到较远的地方去,比如东陵、大清宫、柳塘、黄寺和古塔。自从八月节那次,千重再也不敢讲自己国家的事,但宁静最敏感不过,有什么拐弯的字眼就要犯疑心,有时简直存心调歪。千重想想觉得灰心,处处谨慎处处不得意。宁静又易怒,就不约她了。可是没过两天到底忍不住,就又去找她,攀上墙头朝她房间的窗户扔石子,窗户是镶玻璃的,太猛力怕扔破,太不用力怕听不见,非常吃力。宁静这边,觉得两人做贼似的,恨不得断了才好。今天想明天要断了要断了,明天想后天要断了要断了,始终是枉费。两人就这般消消停停,殷殷勤勤,也明知是挨日子而已。

一次,两人在太元街上碰见张尔珍,远远的,然而她看见他们了。宁静回来十分不安,掂掂掇掇,千思万考,好在千重那天并不是穿马裤。直到后来,她才猛然记起躲警报那天,张尔珍也在,偏偏过年前把她给得罪了,她倒未必会传出去,可是宁静总有一种可怖之感。

交了春,遍地积雪开始融了,又该是梨花开的时候。宁静坐在偏厅阶上,对面江妈眯着眼,抱着棉袄在掐上面的蚤子,一掐一个,一掐一个,棉袄约是小善的,因为两筒袖口蜡蜡亮亮擦鼻涕擦的。一阵阵凉风缠缠绵绵,穿梭院子里真是庭院深深。这里可以听到外面衖堂人家的母亲在推摇车,“摇呀——呀摇摇呀——宝宝睡觉呀——”唱不尽的瞌睡的催眠曲;有算命瞎子打门前走过,手边一面小锣,当、当、当打出天机来;卖小吃的仿佛在千里外吆喝着:风糕——凉糕——卷切糕——,风糕——凉糕——卷切糕——所有市声都在高高的围墙外,因此是另一个人世,墙内的逍遥岁月与它不相干,只有后院里永庆嫂在捶衣服,两根棒槌“的的笃笃”捶在河边石上,开了春,许多冬天里的被面被套浆洗好了,就总听到这种捶衣声。

宁静想起母亲教她的“断续寒砧断续风”,想起母亲与李后主一般的悲凉岁月,死后只有一个妹妹来送葬,另一个住在抚顺市的表哥因久未联络,无法通知。她不要像她母亲一样。

好些日子没去看周蔷,她饭后便去一趟。院里有浣浣洗衣声,和日光日影重重叠叠。隔着窗户,她看见周蔷在哄孩子睡午觉,一下一下地推着摇车,东风无力;嘴微张开,不知道是不是哼着歌。短发披颊,脸庞显得很瘦很清癯。

宁静走进去,看见孩子绑带绑得直直的瘫睡那儿,摇车角插支蝇甩子,动不动阴住他的脸。

周蔷有点奇怪地望望她,宁静吃了一惊,道:“咋的了?怎么眼睛肿得老大的?”

周蔷侧着头,让头发垂泻肩上,说:“你还不知道吗?”

“啥事儿呀?”

周蔷唏唏嗦嗦哭起来,边饮泪边说:“小宋让日本人捉去勤劳奉侍了。”

宁静瞠目盯着她,她抹抹泪说:“尔珍没告诉你吗?”

宁静摇摇头,周蔷又道:“她说可以找你爸想办法,你爸爸认识人多,我本来要亲自去,她说我跟你爸爸不熟,反而害事,叫我在家等消息。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宁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天了吧!”

宁静气得浑身发抖,一声不响地反身冲出去,本要先找尔珍算账,踌躇一下还是先办周蔷的事要紧,便气促促地跑回家,篷篷篷地敲大门,一股劲儿直闯到书房。书房门紧闭着,她感觉到里面有人语,走近些以为玉芝在讲话,再听认出是尔珍,虚飘飘一句话入了宁静耳中:“您老要是为难,小静也可以……”

宁静很震动,一掌撞开门跨进去,一时大家都僵住。她狠狠地斜眼睨着尔珍,尔珍瑟缩那儿,两条肥腿夹着一双手,挺着大而无当的肚子——衣褶都堆堆拢拢挤到肚子和乳房间了。

宁静当面质问道:“你说了什么歪话?”

不等答复,书桌后的赵云涛撑桌而起道:“尔珍,你先回去吧,我会尽量设法的,叫周蔷不要着急。”

宁静伫立原地,乱成一气地盘着辫。赵云涛送尔珍出门口,回来书桌后坐下。

宁静说:“在您面前数贫嘴了?”

“说的也是实话。”

宁静回想刚才进来时,父亲根本面无难色,那结尾一句是尔珍画蛇添足。她没想到尔珍这样坏。

赵云涛拿目光端详她,痛心地问:“小静,怎么会的呢?”

她不望他,负气道:“我哪里知道。”

赵云涛叹口气道:“年轻人就是冲动。”就不再言语。

宁静正转身离去,赵云涛又说:“你不要忘记平顶山的浩劫。”她剔楞楞打个冷颤,走了出去。

这天以后她决定不见千重了。也不全因为赵云涛最后那句话,也不全因为周蔷,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原因,忽然很绝望,绝望到想死。一面又相当注意周围的变化,却久无眉目。玉芝这一向倒保持缄默,宁静揣度她可能同意自己同千重亦未可知,那种人,料不准的,谁得势向着谁。宁静于此对她又要有意见。

千重显然很急,每天攀墙头扔石子,宁静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璃上,每落一粒,心里就绞疼一下,人就冲动一次,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锵一声把玻璃窗打个洞,宁静吓一跳,马上躲起来,想想觉得好笑,他是没可能看见她的。没法儿只得命佣人买玻璃糊,没糊上前她从那洞口窥出去,总可以看见千重趴在墙头,仍然不顾一切地频掷石子。新玻璃换上后,千重就没再来了。

转瞬到了七月光景,生活十分安适,她重新恢复了信心,没有他,她照样过了,思念是另一回事。周蔷的事早已解决,除了到她家,宁静绝少出门,找母亲的旧书读,日子有一种守节的端丽。这天,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屋里听来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房间是一只鼓,管教外面锣鼓喧天,节气腾腾,鼓里空空的只对世界无知觉。宁静歪在炕上绣枕套,是一幅喜鹊蹬梅图,和她炕头柜上的镜面图一个款式。她素来不好针黹刺绣之工,因这枕套是母亲生前绣下给她作嫁妆未完成的,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续绣下去。粉红缎面上已有一只喜鹊,第二只仅有一只鸟头,一只翅膀是她接绣的,功夫差远了,绣得就不耐烦,觉得自己毛脚鸡似的,正感丧气,忽然听得窗上“噗嗒”一响,声音绝熟悉,入耳回荡,她当下狂喜,急急支窗外望,大雨中千重伏在墙头,一只手朝她招呀招,然后指指小河沿的方向。宁静点点头,不及多想,即刻要出去,二黑子却打帘进来说:“小姐,老爷有事儿找你。”

宁静心想这样巧,说不得只好去一趟。书房里赵云涛负手而立,玉芝在一旁抽水烟袋。

宁静想快快了结,劈头道:“找我啥事儿?”

赵云涛道:“你阿姨替你保个媒,说给一个姓高的,家里也是地主,明儿就来相看,你的意思怎样?”

宁静脑里轰的一响,立时空白,浑身机伶伶起遍鸡皮疙瘩。她只是觉得可怕。这是一个阴谋,在暗中进行,而她被蒙在鼓里。父亲竟也是同谋,全世界都在合谋陷害她。

她软弱地叫一声,转身死命往外跑。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需要千重过,在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亲的。

千重撑着把锈红油纸伞站在一行烟柳下。她死命冒雨奔去,奔去时是两个梦,一头钻进那无雨的世界,立刻成了梦中梦。

她扑进他怀里只是哭,哭得肩膊一耸一耸的。他急着要看她,几次托她的脸没托起,唯有连着问:“小静,什么事?小静……”

宁静一叠连声地说:“为什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是‘什么’?为什么你是那边的人?”

千重一把推开她道:“小静,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们可能以后都不再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宁静大声吼着,退后一步,人退在雨里。

千重往前一步,遮住她,要拉她,她甩开了。两人都湿淋淋的,伞的作用,只是让他们分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

千重说:“真的,小静,可能我们以后不再见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说你不想见我不就结了吗——”

“当初是谁不肯见谁?那时候你突然不肯见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知道又咋地?不知道又咋地?”

“你别跟我犟。”

“我没跟你犟。”

千重哀哀地瞅着她道:“小静,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他不说则已,此语一出,宁静的眼泪又串串簌簌弥了满脸。她抽咽道:“他们要我相亲,事前也不让我知道,人都约好了,才来问我的意思,摆明是欺负我。”

千重迟迟疑疑地说:“小静,看看也不要紧,或者那是个好人。”

宁静豁然抬头道:“他好他的,管我啥事儿,连你,也要这样说。”

“唉!”他拨拨她额前的发道,“女孩子始终是要嫁的。”

“我只嫁你一个。”宁静说完,吓得一头埋进千重怀里不肯起来。

千重拍拍她,摸摸她,眼眶润湿起来。

头上的伞,护住这片洁净天,洁净地。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战胜利。

这消息并没有当天到达奉天,关东军人心惶惶,把消息扣下。直到苏联红军向东三省进发,当地人民才知道日本军大势已去,登时起了动乱,仇情敌恨涨到沸点,见一个日本人就杀一个,老少都杀,尸首统统扔进防空洞。日本人闭门鲜出,所有政府官员紧急召集,火速撤离东北。

宁静真是悲也难言喻,喜也难言喻。那喜是为恢复河山,天下志气磅礴;而那悲,使她更觉得切身、切肤。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整个天下去承受拥有,独有这一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嚼也好,尝也好,吞也好,是她一个人的。

她暗地里雇一辆马车到南站绕一圈,车夫一路上高声说:“姑娘,去接人是吧!唉!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这么一天,可谓罪有应得,他们的橡子面呀……妈拉巴子,俺真是腻歪了!”

宁静隐隐约约有点背叛的感觉,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气压,门户窗口关得严严,窗帘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见不着他,然而她总希望搁哪条门缝墙孔,他能看见她来过。

当晚,夜极深极深了,是海底的谧谧深深。房里没有着灯,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忧心忡忡,无法释怀,一阖眼就看见千重被杀被围殴的情景。他死了吗?死了吗?要是死了呢?

黑暗中,一把锈红油纸伞斜签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着她要她撑回家的。她记起他怎么对她说可能永不再见,怎么满目隐衷依依望她。她怎样知道他是诀别来的呢,她还哭他,折磨他,为难他。而他只是温柔宠她。

宁静走到窗旁,几丛夜来香灿灿舞着,没有风,香气浓浓的化不开去。她心中有事,无心观赏,踱到窗前,砰地跌坐炕上。他的国家战胜,她的国家就永不得抬头;她的国家战胜,他就要离去。这根本是无法两全的事,从头至尾都是。她伤心欲绝,伏在枕上辗转落泪,枕套里的荞麦壳儿让她揉得沙沙作响,仿佛是一片茫茫雪地,有人在雪地疾疾走,她听着听着,渐渐昏睡起来,昏睡中有人踏雪寻来,雪地远处有啪哩啪啦的击石声,她大惊坐起,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细听果然有石子打在窗上,她兴奋地望出去,千重并不在墙头,他立在墙脚根。宁静一股酸泪往上涌,也管不了许多,就从窗口爬出去,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冲得他整个人靠在墙上。

她呜呜地哭着,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来,千重却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让她起来。她觉得右肩上暖湿湿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惊得只是要仰脸看,使劲仰脸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汹涌的夜空,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宁静哭得更凶,觉得断肠。

她止住了些,说:“你还敢来?你不怕让他们给打死?”

千重摇摇头,只是瞅她。

她靠在他胸上,悽悽说:“什么时候走?”

“连夜走。”

宁静猛地站起来道:“那你还不快,赶不上就糟了。”

“这一队赶不上,还有下一队的。”

“不不,我要你尽快走,现在就走。”她急道。

他安慰她说:“好,好,还有时间。”

“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这次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可是我把你的灯笼带了。将来插在我房间的床头,晚上不着灯,就点灯笼看书。”

宁静本已快泪干,现在又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说那伞她要怎么怎么,最后还是没说。

千重执起她的发辫,轻轻摩挲着。她记得有次他们去东陵玩,他也是孩子似的轻抚她的辫子,告诉她说:“我很喜欢你甩辫那个动作。”

她道:“那我以后常做。”

他说:“不,要做就不好了。”

现在他也是这样惜惜抚辫,深思着说:“现在回想起,我们的情,全部是悲伤。”

宁静大恸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千重拥着她又落起泪来。

她想这样子她宁可他不要来,让她以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余下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了。

院子里有点露凉了,宁静知道该是催他走的时候,又还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贴紧他,贴得紧紧的;死命闭着眼,眼泪爬拉爬拉无休止地流。

他应该比她更悲哀,他曾经那么自负于自己的国家,国家如今战败了,国人落荒而逃……那么,该是她自负的时候了……她想想心乱得不得了,低低呻吟道:“为什么这样子?为什么这样子?”

她又明知故犯地问:“俺们还能见面不?”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问,只是哭,知道实在该催,心里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没等她开口,千重倒先说:“小静,你——你恨我们国家吗?”

宁静愕然,有点怕,不敢答。

千重叹一口气,动身要走,宁静稳稳地说:“如果将来我不恨你的国家,那是因为你。”

千重赶快别过脸去,大概泪又涌出来。他借旁边的一棵槐树攀上墙头,他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街灯,两张脸都是月白。她仰着头,辫子垂在后面,神色浮浮的,仿佛她的脸是他的脸的倒影。

然后他在墙头消失了。宁静整个人扑在墙上,听得墙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声,她死命把耳朵揿在墙上,听着听着,脚步声就远得很了。

在夜里单调而无事,好像刚刚才有一个墙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开,踢蹋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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