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将生命变成故事,我觉得是可喜的;能够将生命赋予故事,我觉得这更加可喜。然而,回顾自己的过去,我不觉想起希腊传说中麦德斯国王点物成金的故事。凡他的手指所触之处,皆变成黄金,其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而且是比人类的贪欲更大的悲剧。
凡我的手指所触着的,皆变成故事,想必也有其可悲之处。
我曾经把世上的一切变成你。
现在我又把一切变成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
得不到你,是否因为我在不自觉的时候,把你变成了故事?
有时我觉得,与其说一个故事,倒不如唱一首在海边为你送别的歌。
从前我常常立在渔港目送你的渔船出海。
“我的小丈夫。”我心中这样地呼唤你。
每回我都想着,这一次你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可惜今生今世,我们无缘做夫妻。
为什么万千故事之中,我独不能编一个与你成为夫妻的故事?
但是,能说一个爱你的故事,我也感到欢喜。
许多年前,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学生,独自来到你定居的城市求学。年纪轻轻的我,初次面对动人的自由,无所适从,对眼前的生活有一种茫然。
三藩市虽没有特别出色的学府,与我年龄相仿,到此地求学的学生却不在少数。我曾经因为不欲追随潮流,声言绝不出国留学,及至自己也届留学年龄,这种抗议的声响便告式微。我想是因为青春的百无聊赖。
我也有了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想法。这种想法的背后,谈不上理想的力量。若有什么,只是一些模糊的、一团色的梦而已。
我生长于人口简单的家庭,环境富足,自幼受父母的钟爱,从未经历什么大的不幸。这造成了我的无知以及不切实际。
“肤浅而正派。”你这样形容我。
每次我无端想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此后没有人更准确地形容过我。
记得有一次,我问你,为什么和我好。
你说,因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玫瑰色的。
我没有追究你这话的真意,虽然我不大明白,为何我眼中的世界,对你如此重要。
分手之后,我才想到,是否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一个玫瑰色的世界?这个世界,可有我在你身上所看见的那个,那么美好?
我曾经在你身上,看见了一切。
当时我所看见的,现在我正渐渐失去。
我觉得对不起你。
初时,我寄居于父母朋友的家中。这一家,有两兄妹,妹妹珍妮,哥哥占,都比我年长十岁以上。占与你是好朋友。学校尚未开学,他们轮流驾车载我游览这个名城,把我当作小妹妹一样的照顾。
周末晚上,他们安排了跳舞的节目,尚缺一个男伴。珍妮提议把你叫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
占说:“他肯来吗?”
珍妮戏说你若不肯,就把你的渔船给凿沉。
于是我们到你的渔船所停泊的码头去寻你。一路上,珍妮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她说你在一家航空公司当机械工程师,已经做到视察官的位置,但你一心想做商业渔民。前两年,为了买一条旧渔船,几乎把所有积蓄用光。渔船需要重新整修,你把攒来的钱,完全花费在船上,前些日子,不得已把你那辆房车也卖了。在渔船能够出海以前,你不敢放弃原先的职业。现在你一边在航空公司任职,一边还要兼顾渔船的整修工作,时常在船上过夜。
那艘船对你来说,就像你的家一样。
夜晚的道路,看不清景致,无从辨认方向,直到看见金门桥,才知道正在向北方而行。远远近近的灯光,露珠似的,滚在荷叶绿的夜色上。付了过桥税,车行很短的时间,便到了那个小码头。
占下车去叫你。
珍妮回头对我说:“你也下来看看。”
我们都下了车。风很大,且意外地冷。整片岸边泊满了船,却看不见什么人,仿佛所有的人都把船丢弃在岸边,离船上岸了。只见占向你停泊的地方走去,蹲在木砌的堤边,喊叫你的名字。
船舱有灯光透出,可见你确实在船上。果然,甲板底下传来你答应的声音。甲板上有一个样式近乎水井的四方形构造,又像个有盖的盒子,掀开盖,你从那里探出头来,看见我们,有点惊奇。占问你修船的进度,你顶着风与他对答一阵,仍旧攀在通到下面船舱的梯子上。
珍妮给我们介绍,你笑着向我微微举了举手。
我心里感到很亲切似的。
占叫你跟我们一起去跳舞,你说:“好啊!”
你答应得那么爽快,似乎是占和珍妮意想不到的。
你从那个四方口爬出来,身上连衫裤的工作服遍布污渍,原来的浅蓝色大略可辨而已。
“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洗洗手。”你说,走进船楼。接着便听见开水喉放水的声音。少顷,你提着一个铁桶出来,把脏水往海里一泼,又走回船楼。
透过窗口,我看见在昏黄的灯光中移动的,你的人影。
收拾停当,灭了灯,你出来锁上舱门,托起一块木板把那四方口盖起来,也上了锁。然后你沿着堤边的梯子爬到岸上。
我们一行人向车子走去。有你认识的渔夫和你打招呼,问你上哪里去。“玩玩去!”你说,跟他们随便说着玩笑的话。
上了车,你说:“我们到什么地方?”
占告诉了你,你说:“那里太吵了,不大好吧!”
结果我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可是你穿着牛仔裤,那地方的人不让你进场。
“那怎么办?”珍妮道。
你抱着胳膊,笑笑地说:“那还不简单?我把……”
珍妮忙喝止你:“有小孩子在场,看着你的嘴!”
你似乎正要说什么不文雅的话。我倒笑了起来。
“我去买一条裤子不就行了。”你说完就径自走了。
我们正好在一个商场里面,有的商店尚未关门。
“你见过这样狂的人没有?”珍妮笑着问我。
不一刻,果然见你穿着西装裤回来,手上拿着你自己那条牛仔裤。
我们得以顺利进场。
坐定后,你们三人都要了白兰地。你问我喝什么,我说不上来,你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叫卡露华的,有点咖啡味,加牛奶,甜甜的,一点都不烈,好不好?”
我说好。
占叫我跳舞,我摇了摇头。“你们先跳。”我说。
占和珍妮离开后,我和你只是沉默地望着舞池,没有交谈。
下一支舞,占请我跳,我仍然摇头。你和珍妮去跳,再下一支舞,又是占和珍妮两兄妹互作舞伴。
过了一会,你问我:“以前跳过舞吗?”
“很少。”我说。
“这一支舞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带你,不怕的。”
我犹豫着,你已经站了起来,并且俯低头小声说:“怎么样?”
我实在无法拒绝你。
是一支慢四步。在幽暗的灯光中舞着,我脸红心跳,不敢抬头望你。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心里想。
你带舞的方法温柔谦逊。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似的。
占见我与你跳舞,以为我肯了,下一支舞便要跟我跳。我还是拒绝了他。你怕他受窘,忙拿话打圆场。
整个晚上我只跟你一人跳舞。
“为什么不和占跳?”你问我。
“我喜欢跟谁跳就跟谁跳。”我说。
“你喜欢跟我跳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有点想笑。
“你还是小孩子呢。”你说。
“除了爸爸之外,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过舞。”
“真的?”你笑道。
我觉得好像有点喜欢你似的。
后来我和你要好,占总是拿这一天的事情来取笑我,不外是原来我第一次见你便心有所属,怪不得只跟你跳舞,不跟他跳舞……这一类的话。
次日早晨,你来到我寄居的人家,找占有事。占刚好和他父母出去了。珍妮还未起身。我正坐在客厅的餐桌阅读一本关于哲学的书。
我说占很快就回来,你便坐下来跟我聊天。
“想家吗?”
“不想。”我说。
“为什么会选三藩市?”
“我不知道。”
“你不怕?这里有地震啊!”
我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你面前,我觉得很不自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你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头,望着我说:“你知道吗?上帝造人把人造得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一定是有道理的。上帝也希望我们快快乐乐,你说是不是?”
你翻了翻我那本哲学书:“你打算在大学里念什么?”
“我还不知道。”我说。
你一边翻书,一边随意议论着各家各派的哲学,其异同、长短、优劣。原来你知道得极多。我很有兴致地听着,欣羡不已。
你说你从哲学以及自己的人生经验学得了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的确有正确的人生态度,有至善。你反对否定客观事实存在的哲学。
我似明白,似不明白。
“我什么都不懂。”我说。
你笑道:“苏格拉底也还说他自己什么都不懂呢!”
我不由得笑了。
那个客厅十分敞亮,阳光照进来,都照遍了。地上有微微的阴影,却没有阴影的感觉。仿佛只是一种植物的微凉。
窗外夏日迟迟。
檐灯上附着一个漂亮的燕巢,略为像一只松球,散发着新熟的松香。我指给你看,也许是燕子南移前最后一次在此筑巢。我告诉你前两天一只小燕学飞,不幸跌死的事情。睡觉的时候,小燕睡在巢窝里,大燕攀着巢缘,叠起翅膀,微阖着眼,样子十分有趣。
你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你不等占了?”我说。
“不等他了。”
我给珍妮写了张便条,便跟你出去。你开着一辆看起来十分残旧的浅蓝色丰田敞篷运货小卡车,载我到嬉皮士一度聚居之地。我们下车走路。阳光静静地照满街心。
你给我讲了一个与嬉皮士有关的笑话:某大学写字间的一位女秘书对嬉皮士深怀成见,一天,一个长发披肩、留长胡子的嬉皮青年进写字间问点事情。这位女秘书马上变了脸色,不客气地赶他出去,说:“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嬉皮青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好整以暇地说:“耶稣不正是我这个样子的吗?要是耶稣来了,你也不让他进来吗?”说得那个女秘书哑口无言。
我被你的神情语气逗得大笑起来。后来我把这个笑话转述给别人听,再也不好笑了。
经过一家希腊饼店,你指着橱窗里面的一种点心,说那个很好吃,我一定会喜欢吃的,进去给我买了一块。是一种多层夹心饼,我觉得太甜,但还是很开心地吃完了。
顺步走去,来到金门公园东区,因其形状被称为“锅柄”的地带。我们在那里的长凳上坐了一会,谈论一些年龄的事情。只是坐着,看了一会落叶,便觉得光阴匆匆。
然后你带我到一个高尚住宅区,看那里的维多利亚式房屋。我们把车子停在路旁,就在车子里坐着。往右看,有一棵丰满的梧桐树,风吹树摇,每一片叶子是一只小手,往下一探一探,仿佛想要抚摸一下它生长的土地。
雀鸟的鸣声处处。
你说你喜欢房屋,尤其是在山中狩猎的时节偶尔经过的,那些在黑夜里点亮了灯的房屋,每令你兴起思家之情。
你曾经同你的大哥和侄儿去猎过鸭子。鸭塘极深,甚至要把你十岁的侄儿背在背上,涉水而过。有一次你的侄儿捡到一只鸭哨。那是一种能够发出鸭鸣声的工具。直到现在他还喜欢拿它来逗人。
你也在加州及缅因州猎过鹿。松鼠、兔子一类的小动物,经常成为你的猎获物。你还猎获过一只狐狸。那是你在缅因州伏伺一只鹿的时候无意中猎得的。
寒冷的夜晚,背负着沉重的猎枪经过山中的人家,瑟缩着,透过窗户往里看,可以看见一家子在温暖的灯光下围桌进餐。那时你真想家。你知道,对于屋里的人而言,你将永远是一个打从窗外经过的人,独自走向无边的黑夜。没有谁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不愿受家室之累,宁愿到海上做个自由的浪人。
我曾经愿意追随你,把我们的家建立在海洋上,但是你说:“我不愿我的家在海上漂流。”
山中的灯,暖眼又暖心。
也许只有山中小径上,远远的一盏寒夜的灯,方才是你心目中永恒的家园。
如果是这样,我愿意点一盏岸上的灯,让你捕鱼归来,远远地看见。
回忆往事,是否就如经过山中的人家,瑟缩在寒夜里,从窗外看着里面温暖的情景?
假如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们的一生,其实都是在寒冷和孤独中度过。
后来,我搬到你姨母家楼下的单位居住。我向你提过想找房子,独自居住的事。恰好你姨母家原来的房客搬迁。通过你的关系,我以较低的租金把那个单位租住下来。
搬家那天,占帮忙把我的东西安顿好,开车载我到唐人街购买必须添置的物品。刚进入中国城,就看见你立在路边,靠着一辆车子跟人聊天。我下了车,占自去泊车。你正吃着豆沙酥饼,给了我一块。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对面朴茨茅斯广场的野鸽子飞来飞去,到处觅食。
新居在落日区,距离太平洋仅有一箭之地,不知是迈澳岛、法拉龙群岛,抑或其他岛屿的雾号,在大雾的晚上彻夜不断地响。呜呜的响声,犹如生活在野山里的,一种寂寞勇猛的动物的哀鸣,给人天寒地冻之感。我想到你若在船上,也是听着这声音。在海上听来,会否比较像一种海兽的鸣声?还是这声音已经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是你自己的声音?
你常到我家楼上你姨母家,找你表弟。他在中国餐馆当厨师,有一阵子失业,常跟你上船。有时你把车子开到门口,按按响号,他自会从楼上下来。
我在窗口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你们离去。
我以为你总会来看我,但是,许多日子过去了,你始终没有来。
离家上学,或放学回家,屡次在门口碰见你那在制衣厂工作的表妹,站在路上和她聊个一时半刻。我想向她探问你的近况,又觉得不便启齿。或者我只是想提起你而已。每次跟她谈话,心里想的都是你。有一回,她做了大黄叶馅饼,给我送来一块。其后才知道是你叫她给我送来的。
可是,长久的一段时间,你只在我的头顶上来来去去。楼上楼下仅一板之隔,我甚至听得见你笑谈的声音。便是在做功课的当儿,我也停下来倾听。那时,我好像有点觉得寂寞似的。我觉得整个世界是属于你的,而我一无所有。你离去时,下楼梯的脚步声经过我家门前。连木栅的咿哑一声也响过后,我悄悄地来到窗口,从帘缝看着你的车子远去。
我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譬如说,若在晚间,听见楼上你的亲戚送你到门口,我便把我家的灯全部熄灭,好让你以为我家里没有人。这样跟自己玩着游戏,诚然是可笑的。一切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屋后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久无人整理,显得十分破烂。位于院子一角的储藏杂物的小木屋,也露出倾颓的迹象。除了三四块石板,其余全是泥地,房东太太不规律地种着芥菜。院子中央横拖过三道绳子,权充晾衣绳。
记得那正是芥菜花开的时节。我提着一桶衣物到后院,踏在石板上,把衣物往绳上晾,忽然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你正斜倚着楼上的楼栏,与你的表妹闲谈。看见我抬头,你对我笑了一笑。
我把湿湿的衣服用力抖了一抖,溅出的水点,种子似的洒在泥地里。一只小黄蝴蝶在同色的芥菜花间飞来飞去,仿佛它也想找一棵好的芥菜,做它的花。
明媚的阳光下,芥菜花好看地开着,为了蝴蝶的爱。
我还是常常在窗前看着你离去。似乎永远是我看见你而你看不见我。一天不见你,心中便悬悬的,觉得不圆满。为了一个尚未深交的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完全不可解。我很生自己的气。因为被这种情形苦恼着,心情落寞,感恩节学校有几天的假期,同学邀我去滑雪,也被我拒绝了。
就在那几天,你为你表弟那辆福特房车做一些修理工作。车子就停在我家门前的马路边,从我那里,清晰地听见你们的谈话声,以及操作时铁器碰撞的声音。楼梯口设有一个水喉,工作告一段落,你们每在那里放水洗手。你们离去后,门前的水渍,慢慢地也干了。
一天上午,只有你一个人来,独自忙了半天。你表弟不知上哪里去了。这么冷的天气里,你身上只穿了一件脏旧的格子衬衫。工作完毕,用楼梯口的水喉洗过手,你来敲我家的门。
我着实吃了一惊。
“还好吗?”你微笑着说。
“还好。”我说。
楼上没有人在家,你想借用我的电话。
用完电话,你说:“你这里怪冷的,怎么回事?没开暖气吗?”
“暖气坏了。”我说。
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衣。这些天,我已习惯在室内也穿着大衣。
“坏了?你没跟楼上说吗?”
我不作声。其实我已跟房东太太提过,房东太太说他们自己也不开暖气,在屋里多穿衣服就行了。但我没有把这情况告诉你。
“我替你看看。”你说。
北墙有一个装饰壁炉,暖气机就在那旁边的墙根处。你把暖气机的盖子掀下来,趴在地上往里察看。然后你爬起身,跑到外面把你的工具箱拿进来。
暖气机的位置使然,操作起来很不方便,必须昂着头,眼睛往上翻,你索性脸朝上仰躺着。
我给你倒了一杯冷饮,你喝了一口,说:“咦,这是什么?那么好喝。”
我说是苹果汽水。
“你在哪里买的?”
“超级市场都有呀,才八毛九一瓶。”我说,“你表弟呢?今天怎么不见他?”
“他上班去了。”
“哦?他找到工作了?”
“哎,哪天我带你上他那家餐馆去,叫他给我们弄一顿,他弄得不错的。”
掏弄了半天,你卸下一件零件,坐起来说:“这零件要换,我去买。”看了看表,你又说:“吃饭了没有?一块儿去吃饭?”
从这里朝南走,第二个街口往左拐,有一家中式面馆,我们到那里去吃。路程虽短,因为还要买零件,便开车去。外面遍地阳光,倒比室内暖和许多。
“感恩节你做了什么?”路上,你问我说。
“就在家里。”
“真的?早知道叫你到我家吃饭。”
“你叫我,我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你。
“你家那么冷,待在里面不好受吧!”
“楼上也是不开暖气的,你到他们那儿,不觉得他们那儿冷吗?”
顿了一顿,你笑道:“要不是我发觉了,你怎么办?就这样挨下去吗?”
“你看我挨不挨得下去!”
你笑了起来。
到了那家面馆,你要了云吞面,我要了牛肉粥,另外加一碟油菜。你把醋浇在匙子里蘸面吃,忽然苦着脸说:“哎呀,这醋怎么这么难吃!”
“是吗?”
我把醋倒在匙子里,尝了一点。
“好像掺了酱油!”你说。
店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把隔壁桌子的醋也拿来尝了,还是不好。你不死心,把其他几桌的醋都尝遍了。
我笑道:“当然是一样的,一家店还有两种醋不成。”
“这怎么办,这醋这么难吃!”
“以后我们自备,我把我家的醋带来。”
你连声称好。
回家我找到了一个原本盛菊芋的小玻璃罐,装了半罐子浙醋。但是暖气机修好后的一个星期,你都没有再来。
一天下课回家,无意中发现地面上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字条,上面写着:“来访不遇,只好一个人去吃云吞面。”
我望着你的字迹,心中惘惘的,只觉得若有所失。
我没有多作考虑,找个借口向你表妹要了你的住址,写了一张我这个学期的课程表给你寄去。你来的那天,我给你开门,两个人都相视而笑。
我们带着醋罐子去吃面。
你在航空公司值夜班,从晚上十一点工作到早晨七点,回家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便上船工作,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家。晚饭后,睡个两三个小时又去上班。或者你自己打发晚饭,从渔港那边直接到你做事的地方。
那些日子你睡眠不足,见面总是说:“困死了!”我很担心你开车的时候昏睡过去。
午饭时间除非有课,我一定赶回家。从学校到家虽然只需约十分钟的车程,在路上也归心似箭。
躲在窗后看着你离去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我每掀开帘子注视着你惯常出现的方向,等待你来。时间上若晚了,你只把车子开到门口按响号。有一次你表弟以为你来找他,从楼上下来,我也刚好从楼下出来,局面十分尴尬。在车上我们都笑了。
你若早到,就坐在车子里打盹,等我回来。我喜欢下了公车走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你蹲在路边逗狗玩,坐在我家门口的那一级台阶上看马路,或者两手插在裤袋里,倚着前院的栅栏,哼一首歌。
附近那家面馆星期三休息,我们便到基尔街比较远的那一家。兴致好的时候,也去唐人街,到唐人街的路途中,有一个在行车天桥上的地方,可以看见极美的城市景观。三藩市的街道沿山筑造,房屋多在山上。从那地方往右前方眺望,就是一座山。山上一大片房舍,栉比排列,密密麻麻,几不见空地,俨然一座独立的城。那浅浅的颜色,与晴朗的天气异常协调。太阳照射山头,遥遥望去,让人觉得那山上刚刚崛起了一个辉煌勇敢的王朝。
每次我经过那里,心中便兴起一股历史的兴衰荣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