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现实世界与梦想世界永不可分。至于,是我与前者完全脱节,抑或把前者融化入后者之中,这一点是还不能够确定的。但两者其实具有雷同的意义。
失去了你,通过任性的情愫与幻象使我达到忘我境地的梦想世界,我渐觉难以把握。因此,人生常有多蹇之感。
一生中,有多少事情,其实是发生在梦与醒的交界处。归根究柢,世事并无真假之分,只有虚实之分。
我第一次上你的渔船,你说:“这是我的梦……你的梦是什么?”
对未来有所怀疑之时,你一再问我:“我的梦真的能够成为事实吗?”
“一定能够成为事实的。”我总是说。
你梦想着出海捕鱼,已经许多年。当你第一次驾着自己的渔船出海,你也许会在心中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若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梦能够成真,我愿意那是你的梦。如此,则我的梦纵然憔悴、灭绝,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否觉得这无疑是一个惯于以梦想自娱的人的说话?
从前你最喜欢与我谈论你的渔船。
你以三万多美元买下这条已有十四年船龄的旧渔船,付款之时,兴奋得连手都发抖。
我只知道那是一艘可作远洋捕鱼、一艘时速为八至九海里、内表面浇了水泥的坚固渔船。旧船主登岸从事别的行业,因而把渔船出售。渔船保养得不好,需要大量整修费。在我认识你时,已几达五万美元,经济上的拮据,加深了你对于未来的不安。
寒假里的一天,你来找我。你说你在南边的一个小镇的仪器店订购了一具船上用的机件,需要去取。但前一天你只睡了两个小时,恐怕开车时打瞌睡,希望我能陪你去,也好有个人随时叫醒你。
天气阴寒,飘着霏霏小雨,沿途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个不停。我戴着黑色的毛织手套,你伸过手来握着我的手。我故意把手从手套里面褪出来。你就微笑着握着我的手套,把它当成了我的手。
办过简单的手续,顺利取得机件。那是一支管状的沉重物事。你把它牢牢地拴在小货车上,然后我们向你泊船的码头进发。
码头在梭沙立多,隶属马林郡,位于金门桥北端的李察逊湾畔。那是以捕鱼业、造船业及旅游业为主要工商业的旅游区。
金门桥的景色,千变万化,在晴朗的日子里,抬头可看见白云冉冉飘过,穿越红桥的钢架,从桥东飘到桥西。这天却雾霭沉沉,天厚云低。
过了金门桥,行约十分钟,弯入右手边的一段斜坡路,进去便是小码头。迎面是一片铁丝网结成的大栅,栅外有停车位。这次因为要卸下机件,便直驶进栅。一段水泥路跑道般的伸入港湾,接其末端是一截木堤,由水中探出的巨大木桩支撑着。沿堤都有梯子,供人们上下船。不是捕鱼季,港湾泊得满满的。你的渔船挨着木堤,泊在最近海的一排。
略呈方形、蓝白两色的渔船,破旧凌乱,甲板上满是杂物。你估计尚需两三年时间,始能完成整修工作。船首及船尾以黑漆涂上“克莉斯汀”这个英文字,是为船号。据说是旧船主千金的名字。
花四十美元,雇了操纵起重机的人帮你把机件卸落渔船。过程中,忽然认真地下起雨来。你忙到船上穿起雨衣,叫我上车避雨。刚上车,大雨倾盆而下,从挡风玻璃望出去,你的雨衣仅只是一抹黄影子,忽隐忽现。便是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轻易地就被分隔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
有那么一刻,什么都看不见,唯看见雨。再看见你的雨衣,便知雨势略慢。待你完成卸落工作,跑上车来,已然浑身湿透,而我衣上的雨痕却半干了。
我们默默地看雨,雨都是从斜里来,可见风也极大。山和海灰暗一片,不知是山沉入海中,抑或海淹过了山头。风雨日的昼晦,令人觉得已近夕暮。
忽然从海上飞来一只苍鹭。
“好大的一只苍鹭。”你惊叹。
那苍鹭在一条木桩上伫立一会,旋即飞走。
不过这里还是数海鸥最多。一下雨,海鸥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附近可有它们的栖身之所。
海鸥乱飞的日子,来这里看海上的船只,心里便觉得平静,你说。
在波士顿的期间,有一阵子你常到渔港看渔船。其时你已开始憧憬海上的捕鱼生涯。
中学毕业后全家移民来此定居,得了机械学学士学位,你便离开家庭到处流荡,在公路上截搭顺风车,穿州过省,随遇而安。遇到风景好的地方便留下来,觅一份职业,住个三五个月。就这样,你从西岸漂泊到东岸,在波士顿,邂逅了一位比你年长五年、与丈夫分居的有夫之妇,与她同居半载。后来她回到她丈夫的身边去了。从那时起,你常到渔港看渔船,渔港的夕阳极美……听着你说,我仿佛也看见了那令人心动的景象。红红的夕阳就像一面大而圆的帆,缓缓下降。整个地球是它的船。
那时你是如此年轻,我心中想道。
“真奇怪。”你忽然说,“为什么我会告诉你这些呢?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了。”
你想了想,自己笑了起来:“也许是我前生欠了你许多故事吧。”
小时候,你常与父亲在溪流里钓鱼。那时你从未想过以捕鱼为业。如今你觉得,与其仆仆于陆地的尘土之中,不如到海上寻找安宁。
从波士顿回到三藩市,你一方面考入航空公司任职,一方面积极学习有关捕鱼行业的一切,结识梭沙立多的渔民,向他们请教。
金山湾一带一度聚集着许多中国渔民。他们住在一些名叫“中国营”的小村子里;全盛时期,这样的村落约有十八座之多。这些渔民以大口拖网的渔船捕捉随潮水出入港湾的草虾。三藩市出产质量优良的虾米,就是因为这种虾产自咸淡适中的水域。其成功的程度,招致意大利渔民对政府施加压力,下令禁用此种捕虾法。此外,只有十分之一的捕获品可被制成虾米。在这样的双重禁制之下,这一带属于中国渔民的渔业从此式微。也有渔民从事养蛤。然此一作业却因为海水污染而得不到发展。目前的华人渔民大部分是越南华侨,像你这样的是极罕有的例子。
展望未来,你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捕鱼是否真的适合你呢?自己的性情是难以捉摸的,在世间寻找性情相近的事物又是多么困难。
有时我想,你的生命能够容纳那么大的一个海洋,却无法容纳一个小小的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天坐在车子里看雨,你对我说,从未出海的人,是无法领略海洋巨大的宁静的。你与相熟的渔民搭伴,或者租赁别人的渔船出海,次数已不在少。夜泊之时,整个世界除了地平线,别无其他。人与自然浑成一体,无限大的孤寂充斥于天地之间。
“孤寂怎能与人分享呢?”你说。
一种挫折感悠然升上我的心头。我发觉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走进你的世界,或为你的世界所接纳。
“将来我的渔船可以出海了,你愿意跟我出海吗?”
“我怕我会妨碍你。”我说。
你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来找你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不说话,只是倾听着隐隐在雨中传来的清脆得如同玉器碰击的声音。
“那是不是风铃?”我说。
你说不是。那是船缆——拍打着桅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