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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嗟乎虫

驿缘阁。

毕竟铺子是开在阴阳相隔之处,而人嘛,又总是死过一遭之后才能想起活着时的万般好来,所以哭哭啼啼的客人也很是常见,但像眼前这么能哭的,七叶却是实打实头一回见。掐着时辰,眼前的清瘦女子已经不停歇地站在驿缘阁的铺子前号哭三刻钟了,巷子里来来去去穿行的魂灵都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这边,时不时还有不怕事大的犹犹豫豫想要驻足停留看热闹,眼看着便要形成聚众围观的势头。

七叶默默拧干手里的帕子,递给哭个不停的女子,又从木台下取出一块更大的绢帕擦拭已经被女子的眼泪泡得发白的台柜,轻声道:“姑娘有苦衷便说出来,哭解决不了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虽然已经到了这地界,没人能为姑娘生前的事做主,但总比憋在心里好。”

是啊,是啊,围观的魂灵听了这话来劲儿极了,纷纷附和。

这一招果是灵验,啜泣声虽然未立即停止,但却有些减小的趋势。果然又过了半刻,女子哽咽着抬起头。

七叶叹了口气,细看那脸,眼哭得红肿如桃核,泪水将脸上的脂粉糊得一塌糊涂,七叶连忙又伸手递给她一块新的帕子。

“谢谢。”女子带着哭腔接过,擦了擦脸。脸上浓重的脂粉被擦掉,露出张哭得红通通但还算清秀的脸来。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叫红珠,是这州上首富江家的婢女。”

江家世代从商,做着经营钱庄的行当,首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钱多得一时半会儿花不完却是真的。

江家老爷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是夫人所生,年岁最小,少时长得虎头虎脑,但就是读了些败书,太有些主见想法。因为年纪小最得宠爱,江家上下都由着他去。这一由着就埋下了祸根,到了弱冠之年,说什么也不肯顺从江老爷给他安排好的姻缘,成天到晚念叨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是名门望族的女儿太过世俗气,非要南下找什么淳朴善良又美貌温婉不问世事的奇女子。

这一日,在饭桌上又一次听完江少爷关于自由美好姻缘的畅想大论,江老爷终于忍到了尽头,他大怒,一把掀翻了桌案,抄起板凳就向自家那不争气的浑小子砸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实木凳擦着江少爷的耳朵就飞了过去,狠狠地砸在窗棂上,二者皆粉碎,落了一地的断木碎渣。

所有人都吓呆了。这时,压根儿就没被砸到的江少爷脸色忽地变了样,嘴角溢出血丝来,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般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再不能动。江家大夫人吓得“哇”地哭出声来,猛扑过去,大叫“我的儿啊”,但是无论怎么叫,江少爷也都再没有反应。

江老爷又气又心疼,连忙叫人去请医馆的人。这一请,请的就是白山州最好的医馆里的大夫赛华佗。

赛华佗号称能从阎罗王手中抢人,也果然名不虚传,他急急忙忙赶来只瞄了江少爷一眼和一屋子狼藉便知道了原委,木凳撞碎之时,江少爷虽然躲开了,却被迸溅的木片从后脑直刺而入,故而受伤。江家大夫人正哭得累了,一听这话便怒火中烧,起身就扑向江老爷,又抓又挠又踢又踹,口中不住地怒骂。

江老爷已是愧疚不已,但自己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怎能由得个女人在外人面前和自己撒野,于是半是羞愧,半是恼怒,将夫人推搡离身,又将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呵斥众人将她带了下去。

一大家子乱成一锅粥,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果然三天之后预兆应验。

江少爷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却变得呆呆傻傻。江夫人也疯了,遇到何物都要撕咬,被江老爷关进了一间密室,不得见人。江老爷几乎一夜愁白了头。第四天,江老爷终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要放儿子去过他想过的南下生活。虽然做这种马后炮的事没有什么意义,但起码可以稍微弥补他内心的愧疚。就这样,江少爷踏着斜斜歪歪的步伐,带着两个奴仆和足够的银子,踏上了他曾经想走的那条路。

江少爷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后他带回了一个年轻貌美的乡下女子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婢女。

虽然家境不配,但模样却是相配,江老爷高兴得老泪纵横,当即决定半月后为他们设宴拜堂成亲。成亲的前一日,早已经不再意气风发的江老爷在佛堂整整跪了一夜。

或许真的是菩萨保佑,成亲和婚后的日子都很顺利。江家的少夫人性格温婉,手脚麻利,喜欢来来去去地在屋里屋外忙活。而江少爷自从娶了亲之后,亏得少夫人亲自照料,心智也在慢慢地恢复正常。本来不咸不淡的生活会一直这么平静地继续下去,却被一颗红珠打破了宁静。

少夫人出身乡下渔村,世代以捕鱼为业,没什么像样的陪嫁嫁妆,只有一颗家传的红珠和一个叫作红珠的小婢女。那颗红珠相传是他们的祖上从一条小鱼的肚子里拾到的,先祖看那珠子圆溜溜,通红透亮喜人,扔了可惜,不如带回家给孩子把玩,就这样一直传了下来。

这颗红珠平常都是少夫人用丝线拴着挂在脖子上,藏在衣衫里从不外露示人,唯有沐浴更衣的时候才偶尔摘下来一小会儿,但也是放进小木匣里锁好。就算是江少爷,能看见那珠子的次数也是不多。

这一日,或许是机缘巧合,江少爷从外面回来,见内室没人,屏风后面隐隐约约有个身影似是在沐浴,而那红珠就放在床榻边儿上,颜色鲜红喜人,江少爷忍不住拿到窗前把玩。忽然,一道影子从窗前飞快一闪,“砰”的一声,紧接着整个窗子就塌了,噼里啪啦中,窗纸、窗棂应声碎了满地。

那一瞬间,好似旧景重现,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都在眼前浮现、冲撞,江少爷感到头痛欲裂,几乎难以支撑。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只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破碎的窗子外伸了进来,凭空抓了两下,接着一阵耀眼的红闪过,猛然贴近他,一把将他压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使江少爷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只觉有长发从自己脸颊上荡过,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出现一张难以形容的绝美面容。随即,江少爷晕了过去。

少夫人听见响动,只披了长衣便焦急地从屏风后面冲了进来。

驿缘阁。

“夫人进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人背影与我有三分像,便一口咬定了当时趴在少爷身上的人是我。”红珠姑娘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可我真的是看到有人抢项坠,才去帮少爷的。”

“然后你就想不开自尽了?”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人里有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接话道。

谁料这一问让红珠哭得更凶了,她三下两下撕开左袖的衣料,雪白的手臂上满是触目惊心的大大小小的鞭痕。

“夫人,夫人,她竟然差人将我活活打死了。”红珠呜呜地哭着。

人死之后魂灵多会保持临死前的容貌,七叶也算看过无数惨不忍睹的状况,但见了她的手臂,七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周围如炸开了一样响起无数的叽叽喳喳,你争我吵,一时间议论纷纷。

“太可怕了。”

“太惨了,好歹是跟了十几年的贴身婢女,怎能下得去如此重手?”

“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这种毒妇真是可恨。”

“你们男人三妻四妾正常,那女人善妒也无可厚非。”

“哎,有你这和尚什么事啊,你哪个庙里的啊?”

“贫僧生前陋居六必宝寺。”

“没听过啊。”

“诶……”

吵来吵去,真是吵得都听不清那个小婢女在说些什么了。铺子里忽然“嗖”地飞出一道白光,落到地上,化作一把木骨折扇,而后又袅袅婷婷化成一团雾气,慢慢形成个姑娘的身形,鹅黄衣裙,低眉顺眼,向七叶微一欠身,用好听的嗓音道:“掌柜的请您去阁楼,有事相商。”

总算能暂时逃开这个地方了,七叶松了口气,粲然一笑,拍拍手:“好,那这里就拜托你了。”

扇化的姑娘躬身回应,七叶回以一笑,逃也似的向铺子里走去。

驿缘阁虽然不大,房间却不少,之前只住着七叶和掌柜的两个人,如今却还有另外一个人。想起那个人,七叶不由得暗自皱起眉头。

算了算,那是五天前。闷热的夏日晌午,本是客人很少的时候,七叶像一摊烂泥一样摊在木柜上,眼皮耷拉着,只留出一条小细缝,眼看便要睡着了。

“不好意思,只收大燕货币。”她并不起身,只懒洋洋地抬抬眼,对着眼前人动动指头,将那几枚石子不客气地推了回去。石子亮晶晶、圆溜溜的是很漂亮,但却不能当银子花。

眼前的人没有动,七叶捺着性子又嘟囔了一遍:“只——收——大币、金——银——铜板…

眼前的人竟然又将那几个石子在木柜上蹭了蹭,推到七叶眼前。七叶终于不耐烦了,极不情愿地坐直了身子,想说两句不饶人的话来,可是这一抬头,让她几乎是瞬间睁大了眼。

眼前是一张太过漂亮的脸,眼明若星空,春山比之太媚,秋水较之无神,容若皎月,色如桃花,轻点绛唇,却是又毫无一分脂粉气。一身火红的衣裙,裙摆宽大轻盈,却不会因为小风而飘动。很明显这种美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能属于一只妖。她的目光定在七叶的脸上,盯得七叶难以抑制地心跳加速。

巷子里不但有魂灵还有妖,这些七叶是知道的,但是因为妖大多数禀性清高看不起凡俗世人,所以难得一见。所有酝酿的不饶人的话都在这一刻重新咽了回去,七叶从一边的大瓷瓶里倒出一块银子,在这姑娘的眼前晃了晃。姑娘微微抿动下嘴唇,一脸茫然无措地看着七叶,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什么?七叶以为是四周的车马驶过,杂音太吵,自己没有听清,连忙耐着性子探身去听。

“姑娘,请再说一遍。”

她依旧只是用力地动了动嘴,却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你不会说话?”七叶大吃一惊。

红衣姑娘目光中闪过低沉,点头。

这么美的人儿竟然也有不完美,可惜了。七叶从身后的货柜上抽出几张普通的散纸来递给她,比了一个请写在上面的动作。红衣姑娘似懂非懂地接过,左右看看,摸了摸,随即用力点点头,将纸一把塞进了嘴里。七叶惊叫,连忙两三步走出木柜,将纸从她嘴里往外抢。

“这不能吃啊!”

“呸呸呸!”七叶边抢边做着向外吐的动作。好在这次这姑娘可算是懂了,也跟着七叶学,往外吐嘴里残留的纸屑。

好不容易拾掇干净了,已经吓了七叶一身冷汗,心里不由得暗想,看来这小妖不但是不会讲话,怕是也有几千年没出过关,简直傻得怕人。这可怎么是好?七叶眯起眼,暗自琢磨着怎么跟这个姑娘沟通。

“她叫嗟乎,是上古的一种小虫。”一个稚嫩清脆的童音传来。

四下并无他人,红衣姑娘不由得被吓了一跳,直朝后退,眼神里满是惊慌。

“没事,没事,是我家掌柜的。”七叶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抱本君上去。”童音不满地嘟囔。

“来了,来了。”七叶边答应着边绕回木柜里面,弯腰从地上抱出个三尺高的小童子来,摆在柜上。小童子从怀中掏出一把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纸扇来,“唰”地甩开,边摇边将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像模像样地背在身后,仰脸开腔道:“嗟乎,上古一种豆大的小虫,入夜之时通体赤红如火,白日翠绿欲滴,展翅飞动之时,平缓如落叶徐徐游荡,飘落。”

“原来是扇兄的老相识?”七叶瞬间松了口气。

“算不上老相识,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天地间的嗟乎虫便已不过数只而已,如今怕是只剩下她了。”扇童摇着扇子感叹。

“灭绝了?啧啧。”七叶看着眼前可怜兮兮的姑娘,不由得心生怜惜。

“嗟乎乃上古小虫,幼时埋身泥土之中,得百年才孵化破土,成虫之后寿数千载。但凡雌虫,腹中有一滴珠,若是遇到心仪的雄虫,便会吐出喂食给它。如果雌虫口中红珠不吐,或者接不到红珠的雄虫,都只有数百个朝夕不到的寿命。嗟乎虫本善鸣,雌虫一旦失掉红珠便要失声,雄虫吞掉红珠同样会失去鸣叫的能力,有失必有得,虽然残忍,但这样两虫便能在飞花落叶间,默默无言相守万年。”小童“唰”地收扇,以扇骨指着眼前怯生生的女子,“其实心不心仪无所谓,这红珠只要吐掉便好,但偏偏这种虫是死心眼儿的,再加上天性胆小怯弱,因此存世的越来越少。本君已是千年没再见过这种小虫,原还感慨早已绝迹,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只遗存修成了妖身。”

唉,倒也真是应了她的名字,嗟乎。

紧接着他斜了一眼桌上面那排晶亮的石子,晶亮是经过了妖力的锻炼,那是上古时候妖之间用来彼此交换所需才用的:“她既然找到这里来,怕不是偶然,是有些原委。”

七叶随意拾起一粒,点点头,可是现在比较麻烦的是,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又怎么能知道她到底是何来意?

街对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摔在地上滚动着。声音很响,左右铺子里的人几乎都闻声去看了,七叶也不自觉地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小木凳从一间废弃的二层小楼敞开着的门里滚了出来。

那处原本是个小茶楼,生意还不错。上个月似乎是因为掌柜的善缘积到,得了个好去处,屁颠儿屁颠儿投胎去了。可是如果没记错,那里的大门是常锁着的啊,为何如今突然开了,还掉出个板凳来?

好多人都凑上前去看,而眼前姑娘却一把抓起七叶的胳膊,拼命地摇着。没等七叶回过神,她又从袖口掏出根小木棍来,一边抓着七叶一边指着那边的方向,柳眉紧皱。七叶看着她手里的木签,没明白她想说什么。这时,身边凑过来个路过的绑着布头巾的脑袋来:“嘿嘿,这是卦签,我见过,我活着的时候见过。”

卦签?七叶大吃一惊。

“她的意思是之前在那里见到过卦签。”小童干脆坐到柜台上,向那边努努嘴。

嗟乎拼命地点头,然后又用卦签指了指七叶。

这个七叶能明白:“卦签让你来找我?”

不对,卦签,怎么能找人?“拿着卦签的人让你来找我?”

呼,嗟乎长长地出了口气,粲然一笑。这绝世美女的一笑真是难以形容,就算七叶是个姑娘,也不由神魂颠倒。

拿着卦签的人……七叶皱了皱眉,只能是算命先生。

七叶刚想开口问,扇童已经站起身,用小爪子一下下地挠七叶的肩膀,叹道:“她不会说话是失了口中红珠的缘故,靠猜是猜不出她心思的,还费时费神,本君饿了,先去做晌午饭。”

从两年前机缘巧合来到烛巷给扇兄做起帮工,七叶就不得不成了一个全能的存在。她并不善于厨艺,做出来的东西只勉强维持在一个吃不死人的水平,好在扇兄和巷子里的其他魂灵一样死不了,再者七叶自己本又不是个挑剔的,所以平常只是随便做一点儿糕饼、冷粥、腌菜之类的。

嗟乎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手中糕饼的样子,让七叶看得心醉。

驿缘阁虽然不大,但空房间还是有几个的,七叶他们决定把楼上一间闲置的里室倒腾出来给嗟乎姑娘暂做卧房,房中留一张床榻,其余杂物一概搬出,什么也不留,因为就算有了什么,她也不会使用。

好不容易收拾整齐,安顿好嗟乎,已经入了夜。七叶感觉头晕晕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趴在柜台上睡了过去。

累极了的睡觉是极沉、极香的,通常难以察觉到异响,甚至有时候有人偷偷地接近自己,也都不会发现。除非什么东西一不小心碎掉,碎出响声来。

“啪。”

“咔。”

七叶猛然惊醒,蒙眬中她恍惚见到一阵白光夹携着一大团火红从眼前飞快闪过。

“咣当。”尖利铁器掉落到地下的声音。

七叶翻身而起,警觉地望向四周,只见一个红衣女子表情痛苦地躺倒在木台前的地上,满地的瓷器碎片,一把纸扇从半空中徐徐降落,化成一个不大的小童,摇坐在半空。

周围已经围了一大群魂灵,对这里指指点点的。围观的魂灵里有人指着七叶:“闺女,你好福气啊,要不是这个娃子突然将个瓷玩意儿丢过来,你的小命儿就没了。”

“她?”七叶满脸吃惊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红衣女子。

“她要杀你。”小童略将扇叶拢起,瞥了地上人一眼,圆圆的胖脸上罕见严肃地看向七叶。

嗟乎?七叶诧异地看着她,嗟乎痛苦地倒在地上,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七叶几乎要气得笑出来了,怎么可能?自己与这小虫妖只是初次见面,为何就使她动了杀念?

小童将手中扇骨向上一扬,嗟乎虫妖身侧掉落的匕首便徐徐升上半空。匕首旋转着,寒光在漆黑的夜里闪烁,隐隐能看出上面透出小小的八卦方位。瞬间,记忆在脑子里炸裂,白日里那支卦签映入脑海。

“不是她,是另外一个人。”七叶收起了之前的惊慌失措,眯起眼看向巷子深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那座废旧的茶楼处。一种特殊的感觉,让她觉得那里一定曾经站过一个人,而这个人现在一定就在巷子中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自己。

四天之后。

阳间有官府,烛巷有公廨。阳间有官差,冥界自然有鬼差。只是官府大门朝外,而这公廨的大门则是要靠猜。

廨署,明晃晃的两个大金字闪亮亮地嵌在头顶的匾额上,但是七叶前前后后绕着这二层小楼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一扇能打开的门。

每次来都要像猜谜一样重新找大门在哪儿,真是够了,七叶累得站在原地喘气。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房檐上倒挂下来的一大捧散乱的干草进入了她的眼帘。她心下微动,抬手将干草一撩,果然见那乱草之下竟藏着半扇没有窗棂的小窗。她从袖中取出根发簪,将头发随意绾个髻,撑住墙沿将身向前一探,钻了进去。

跳到里面,正对的是一间不大的内室,内室中空无一人,也没有什么家具摆设,半掩的门上拴挂着一个精巧的草编笼子,一黑一白两只蝈蝈在里面蹦跳,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两只灵虫分别属于两位鬼官。

七叶穿过门,七拐八拐到了中堂,上首正对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内室只能隐隐见得灯下是一扇长长的屏风,在那屏风之后透出个佝偻着脊背的身影。

冥大人,掌管白山州的冥明二位鬼官之一。

“冥大人。”七叶对着那屏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只见屏风内的影子抬起只手,轻轻挥了挥。

“谢大人。”七叶客气道。

“啪啪”两声巴掌响,从门外——刚刚七叶进来的地方飘来一把茶壶茶壶盖子上扣着个小小的茶盏。她侧身接过,也不客气,直接倒了便喝:“今日我来是有一事向大人请教。”

冥大人点点头,示意七叶接着说。

“巷中商铺五行八作,可有算命这一行当?”七叶直截了当地问。

冥大人摇头。

“我想拜托大人帮我找一个人。”

冥大人陷入了沉思。七叶将手中早已备好沉甸甸的包袱——那是驿阁三五天的收成,又从袖中掏出一根卦签扎在上面,顺着屏风的外沿丢了进去。

“啪”的一声,冥大人稳稳接住,掂了掂,对着七叶这边点了点头。

“告辞。”七叶行礼离开。

还未到天黑,巷子里行人不多,虽然不至于掉根针都能听见,但像喘息声这种本身就不容易被忽视。

前脚还没踏进铺子门就又撤了回来,七叶转身顺着声音看过去。那间废弃茶楼的破板凳旁边多了一堆起伏不定的黑发红衣的东西,粗喘的声音便是从那底下传来的。

厉鬼,还是红衣。七叶心里哆嗦了一下,尽管来这巷中已有两三年,见过黑衣厉鬼无数。但在这太平盛世,红衣很少见,他们多半肢体不完整,甚至会生食鬼魅,以至于每当看见他们,她依然还会感觉到头皮发麻,从心底冒上来飕飕冷意。

尽管怕得要命,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七叶还是决定到铺子里取把黄纸伞出来。黄纸伞可以让厉鬼在天还没黑的时候不那么痛苦。不是她多善良,而是她希望他有力气接着走下去,最起码不要停在离驿缘阁那么近的地方,因为实在瘆人。

七叶走上阁楼,推开门,入眼的便是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庞,她歪坐在桌子旁边,脸色略微有点儿惨白,几日不食不喝的她只是唇上有些干裂,精神尚可,细细看过去,只见她头上悬着一把模糊形状的折扇,那是扇童的困术。地上散落着大量的羊皮纸,其中有一些上面画着歪歪斜斜的图案。

“这是你画的?”七叶问扇童。

扇童粲然一笑,但是目光冷冷。

“这么丑一看就不是。”七叶赔笑着眨眨眼看向嗟乎,嗟乎蔫蔫地点点头。

七叶捡起地上的纸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大多数的画都无法恭维,其中有几张画得倒是蛮有些意思,比如眼前这张。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圆球,圆球下面有个像鱼一样的怪物正伸长脖子等着要吞下去。

圆球,这应该就是扇童所说的嗟乎雌虫吐出红珠的场景,可是那个怪物怎么也不像一只虫子。七叶继续看下去,只见另外一张图上画着个把圆球压在脖子上的人,七叶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赶紧又在那些纸里寻找,果然找到了一张画,画上画着一个人,模样凶神恶煞,正要将圆球夺走。

红珠,红珠,七叶念叨着,感觉有什么关键的东西正卡在脑子里出不来。

“嗟乎这虫是个死脑子,就算修成妖也一根筋不会转弯,如今过了千年突然出世又失了红珠,本君最开始便想着这世上八成还有另外一只得了珠的雄嗟乎虫。可是现在从画上看来,”扇童无奈地上前,轻轻抚摩着嗟乎美得不像话的脸蛋儿,“那个得了红珠的竟然不是嗟乎雄虫,而是一只……”说着他从地上拾起那张吞珠的画,“鱼还是青蛙,还是某只上古神兽?”

“江家。”好像根本就没在听扇童说什么,七叶突然冷不防地从口中冒出两个字来。

“哦?”扇童一愣。

七叶连忙将之前听到的有关江家婢女的故事从头到尾细细地讲给他听,一边讲一边注意观察着嗟乎小妖的反应。

嗟乎手脚被困住做不出什么动作,只是不停地挣扎,扇童皱起眉头:“只凭借一颗家传项坠和这个故事,本君倒是觉得关联并不那么明显。”

七叶刚要开口把话接下去,扇童突然对着她做了噤声的动作。阁楼里突然静了下来,房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木条在瓦片上来回滑动,声音移向了窗子的方向。七叶和扇童放轻脚向窗子旁边而去,就在马上要靠近窗子的一刹那,那声音突然停止了,紧接着一眨眼的工夫,两根木条从房顶掉下,划过窗棂。

“是卦签。”七叶脱口而出。

几乎同时,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房顶一跃而下,原本被困术锁住手脚的嗟乎像是得了什么力量,“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她竟然挣脱了!有人来救她!

“嗯?”扇童瞬间化成一道强光,一把精巧的木骨折扇从窗骨间飞出,奔着那道白影便追了出去。

“扇兄!”七叶想喊住他已经来不及。向外一看,一根卦签孤零零地躺在楼下的草地里,另一根和那两个身影一样不知去向。

“呜呜……”身后的火红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抓起地上的碎瓷片,向七叶扑了过来。七叶心中大惊,连忙闪身躲开。嗟乎扑了个空,再次栽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握着碎瓷片的纤细手指不住地颤抖。

她竟然还要杀自己!七叶连连后退,伸手向身上摸索尖锐的东西准备自保,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她灵机一动将头发里的木簪子取下来紧紧握在手里。

“你是上古灵虫,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你我根本不可能有恩怨,你为何又要害我?不是,不是你,”七叶抑制住内心的恐惧,厉声斥道,“是那个算命先生!他是谁?”

嗟乎只是摇头。

“他答应帮你找到红珠?”七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嗟乎依旧摇着头,但摇着摇着突然咧开嘴,眼泪奔涌而出,大哭了出来。

竟然真的是这个原因。想着扇童之前说过的嗟乎虫的一生,七叶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悲凉,不由得心软了软。嗟乎哭得悲切,瓷片已然划烂了掌心,血流了满手。她走上前,试探着将嗟乎受伤的手抬起。

“啪嗒”一声,瓷片掉在地上。七叶的表情松了松,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我也可以帮你找到红珠。”

一听到这话,嗟乎抬起头,泪珠依旧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眼中明显有了光亮。

七叶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这句话赌赢了。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红珠已经在算命先生手里了,二是可能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如果是在算命先生手里,那便只有倚靠扇童;如果是另外什么地方,则很有可能是江家。

必须立刻去江家。七叶被自己的决定吓了一跳,话说她已经两三年没有从巷子出去过了。对她这个普通人,出巷子的路只有一条:穿过赤叶林。赤叶林号称百倾赤叶林,有许多邪魅妖怪的传说,七叶犹豫着要不要等扇童回来再说,但是一想,如果是扇童的话,肯定是不会放她出巷子的,倒不如……就此走一遭!

扇童不在,又是突然的决定,七叶需要收拾些细软带上,她收拾得很慢,一方面要冷静思考一下,一方面也在等着扇童回来。但第二天天都快亮了,扇童还是没回来,七叶决定带着嗟乎起身出发。

到赤叶林时,已快到傍晚。赤叶林边缘只有大片大片裸露的荒地,远远看过去,耀眼的赤红如火,提醒着魂灵,这里是禁地。七叶深吸了口气,向林子里面走去。眼前蓦然昏暗,空气极度潮湿,充满泥土和腐枝松果混合的朽烂气息。

像普通的树林一样,雀鸣鸦飞,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越走越深,七叶渐渐适应了里面的昏暗,终于,她看到了一幕永生难忘的场景:尸块,瓢浮的灰白色尸块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地在林中、古木间游走。偶尔几块飞得太快,撞在一起,发出刺啦啦好似火堆爆裂的声响,臭不可闻。就像她儿时曾经误入的坟场。

七叶吓得连连后退,不小心撞在了树上,她痛苦地蹲下身子,抱着树干不住地干呕,呕得心肝肺都要吐出来。刚刚一直茫然呆立的嗟乎忽然惊慌起来,只见半空冲出一具囫囵尸首,四肢只余右臂,僵直地向前探出,竟直直地砸向这边。七叶已来不及躲开,只得将身体向后跌坐,猛缩,双手叠护头颈,紧闭双眼。

嗟乎忽然纵身一跃而起,扑向那大团的恶心东西。“砰”的一声,尸体随着嗟乎从半空掉下,砸在腐果、枯枝混合的黏糊泥土中,肉末飞溅,泥土横飞。

“咳。”虽然有尸体垫着,嗟乎这一下还是摔得不轻,一身绛红衣裙上尽是脑浆样斑驳软绵的灰白。可是,囫囵尸首并没有全被扑掉下来,那只僵直的手臂依然留在半空,飞快地砸向七叶。已经得了喘息机会的七叶翻身跃起,旋身飞起一脚,狠狠将那条已经逼到眼前的手臂踹出数丈,砸在远处的树干上。

“咔。”一声关节摩擦的脆响,撕裂样的疼痛从小腿蹿上全身,未及收势的七叶撇着难以收回的腿摔倒在了地上。

嗟乎瞪起了眼,囫囵抹了把脸上的泥土,甩掉衣裙上沾染的东西,一脸担忧,踉跄起身,要来看她的伤势。

“没事,没事。”七叶拍拍她的手背,“只是许久不活动,冷不防一下子抻了筋,活动活动就好。”

前面这样的碎尸不知还有多少,但她们也没得选择,只有走下去。七叶心一横,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快步向林子更深处走去。

夕阳转眼就要消失,过一会儿,最后一点儿光明也会消失不见,若是现在往回走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有选择会让人患得患失,不是件好事所以有时候老天爷会大慈大悲地帮助你堵死一条路。一瞬间,鸦群乌云般从林中腾起,飞散在夕阳下,粗嘎响亮的叫声响彻天际,响彻整个松林。阴冷的邪风从背后吹来,刺入骨髓。

七叶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她们身后的林子里已经悄悄站满了人。土灰的脸色,呆滞的目光,没有光彩的衣着,看起来就像直立的尸首。可是凭借在烛巷两年多的“修行”,七叶感觉他们更像是魂灵,只是比魂灵更加呆滞、僵硬。

嗟乎摇着七叶的胳膊,七叶连忙向下看去,那些魂灵的左脚都在动作或大或小地抽动。若是他们一起冲过来,只怕她们两个不被踩死,也会被恶心死。七叶当机立断,拉扯着嗟乎向后退去,那些魂灵一步步追向七叶,眼看就要抓住她时,一道白光从她身后倏地闪出,扫出一股劲力。七叶和嗟乎被劲力冲击,不由得双眼禁闭,跌足倒地。再睁开眼时,四周的碎尸皆已不见。

最后一丝残阳已消失在夜色蒙蒙中。一席白衣缓缓从半空中落下,后背大大的君字纹显示着他的身份——扇童。

“碎魂。”低沉的声音传来。

“碎魂?”七叶微微眯起眼。

“阳间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支离破碎的魂灵都会被驱赶到这里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抬起宽大的衣袖,身子不动,只伸出手向后指了指。

他背后的只有七叶和嗟乎。

就在七叶和嗟乎发愣的工夫,一柄纸扇从天而降,化作一个不大的小童,浮在半空,不由分说手执双扇对着两人的头就是一顿猛敲。

“谁允许你离开巷子的?”

“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嗟乎要找的珠子在哪里。”

“那你就擅自出巷?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下次不敢了。”嗟乎四处躲闪,七叶伸手抱住扇童,挣扎着把他放在地上告饶。

“还有下次?”

“没有了,没有了。”

“你居然还把我放到地上,抱起来。”

七叶把小童抱在怀里,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她摇着怀里的小童急切道:“你之前追出去后就不见了踪影,怎么回事?是算命先生还是?红珠有没有在他那里?”

小童摇摇头:“并没有什么算命先生,本君追出去发现只是一只从房梁上跳下来的猫而已,至于卦签为什么会掉下来,本君也没有想明白。”

“一只猫?”七叶大吃一惊。

“真的只是一只猫。”小童肯定道。

虽然没有追上,但他几乎是和那道白色的身影一同落在地上,又一同起身,前后追逐,从身姿和动作看是一只猫不会错。

“嗟乎?”七叶看向嗟乎。

嗟乎摇摇头,指指七叶,然后又拼命地点头。她的意思是要她做事的算命先生是人。

奇了怪,七叶无奈地耸耸肩。

出了赤叶林便算是彻底到了阳间。江家是首富,并不难找,三人坐着马车到了孟城,又经过打听,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就找到了江家门口。

虽说是首富,但外面除了烫金大字的匾额外,看起来与一般的阔绰人家差距并不大。门口的一面墙上搭着一串积了灰尘的纸钱,看起来应该是给之前的小婢女的,就算是做做样子而已,也还是个有点儿良心的人家。抱着孩子不方便,七叶好说歹说哄得扇童变回了纸扇,她将纸扇揣在胸口。

话说,如果珠子在江家,此时也应该挂在江家少夫人的脖子上。无缘无故,如何才能见到那江家少夫人?就在七叶费心竭力想办法的时候,江家宅子里传出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女子粗俗的谩骂和各种碗筷落地的声音。“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七叶赶紧将嗟乎拉到一边靠着墙躲好。

“简直没有天理王法了!”冲出来的是个头发已经开始花白的老人,老人身上的衣衫被各种菜汁染得五颜六色,怒气冲冲地大吼。街上瞬间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紧接着,女子怒吼一声“滚”,一个瘦高的男子从自家的台阶上被踹了下来。

“哎呀,你个废物。”老人是又羞又臊,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那个泼妇面前窝囊成这样,真的是捶胸顿足都不够啊。

嗟乎伸着脖子想要看热闹,七叶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两个人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进去。叫骂声从正对着的房间门后响起,七叶和嗟乎将门慢慢地推开一条缝,江家少夫人正骂得起兴,那颗红珠就挂在江家少夫人纤细的脖子上,随着她的破口大骂不断地在胸口上起起伏伏。

通亮圆润,看着着实惹眼,嗟乎一见就立刻红了眼,伸手就要去抢。

看来他们来对了。七叶手忙脚乱地拦住嗟乎:“嘘。”

“乌龟王八蛋的孙子,背着老娘偷人,老娘赶明儿活阉了你个瘪犊子。”

“老东西死哪里去了,要死了就到坟圈子排队去,别他娘的在老娘眼前晃悠。”

……

屋子里的丫鬟、主子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只留了她一个人不住地叫骂,时不时还要摔个锅碗,像母夜叉一样。七叶和嗟乎趁着母夜叉不注意,溜到了桌子下面。

“你们他娘的是谁?”忽然母夜叉猛一个甩头,正好看见藏在桌子下面的七叶和嗟乎。

“谁家的狗崽子逮着窝就进,你娘奶头不够多是吧?”母夜叉边骂边将那桌子狠狠地一掀,桌上的盘盘碟碟瞬间全都摔得粉碎,眼看那母夜叉又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抓她们,情急之下,七叶从地上抓起一个没有完全摔坏的瓷杯,将杯中水尽数朝母夜叉胸口一泼。

母夜叉大叫了一声,骂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敢泼老娘!”

七叶和嗟乎两个人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危急关头,那颗红珠遇水竟开始像球一样膨胀起来,且越来越大。母夜叉脖子上拴珠子的线越勒越紧,脖颈开始渗出血来,她拼命地用手去拉扯,但却不小心把手挤在了珠子和脖子的空隙间。母夜叉哀号着摔倒在地上,嘴上却还在不停地骂着。终于,珠子涨到绳子撑不住了,“砰”的一声,绳子被硬生生崩断。珠子滚落到了地上。

“你们,你们!”母夜叉气喘吁吁地还想站起来。

嗟乎红着眼睛,扑上前一把将珠子抱在怀里,七叶拉起她,两个人拔腿就跑。

“站住,小贼!”母夜叉想要追出门,但是没等起身就又摔倒在了地上,一口血喷出来,两眼一翻白,倒地不起。

七叶和嗟乎一路疯跑,一直跑到了一处没人的河塘边。珠子上的水已被嗟乎的衣裳蹭干净了,慢慢地缩小了回去,变成丸药大小。

胸口一鼓,七叶怀中的折扇飞了出来,停在了半空中,化成小童。没等小童上前阻止,嗟乎已经一张嘴,直接将那珠子吞回了腹中。

“咳咳。”嗟乎轻咳了两声。

只这一含真的能发出声音了,简直神效啊,七叶惊讶得不得了。

“太……好……”嗟乎对着七叶道,应该是许久没有说话的原因,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奇怪。可就在嗟乎说话的工夫,她的身形逐渐缩小,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翠色小虫,轻轻地落在了七叶身侧的柳树叶片上。

原来嗟乎虫是长这个样子的,七叶踮起脚看着。

扇童难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稚嫩的脸上满是无奈:“珠子一旦吞回去,属于嗟乎这种小虫的大限也就到了,她要走了。”

这就要走了?好不容易才让她开口说话,七叶一愣:“嗟乎,你还没告诉我,要你来杀我的人到底是谁……”

但已晚了。

“嗟……呼。”已经化为虫身的嗟乎只能费力地发出一声鸣叫。清脆悠远的声音,像是半空中传来的上古的叹息。

翠色小虫慢慢融化,“噗”的一声,终于化作了一滴水。

水滴从七叶的眼前缓缓滴落,流入了池塘,随着水波消散,倒映出一条鱼的身影。

嗟乎。

对于一个人来讲,那是不可触及的传说时代;对于一只妖,那亦是连记忆都模糊了的邈远的曾经。

上古,有虫嗟乎,入夜之时通体赤红如火,白日翠绿欲滴,展翅飞动之时,平缓如落叶徐徐游荡,飘落。

“嗟乎,嗟兮,呼兮,听起来和那些每天在这塘子边转悠的那些老头子们嘴里叨叨叨的那些哉啊、哀啊意思差不多。”

“你怎么起这么个名字,你爹娘给你起的吗?”

“哎,你头顶上那两根尖尖是什么?”

“噢,对了,我叫停停,你叫什么来着?”

“嗟乎是吧,嗟兮,呼兮,嗯嗯,好名字。”

通体的鳞片发着银亮的光亮,眸中闪动着水光,唇角的两根触须长长地荡在水中,随着水纹不断地摇曳,显得神秘优雅。不得不承认刚刚从土里破出不到一年的小嗟乎只是趴在水塘边柳叶上一抬头的瞬间,便被眼前这只小兽的靓丽外表吸引。

上古的时候各种飞禽神兽很多,都像如今的人一样在密林中、草地上游走觅食饮水,但当时的小嗟乎还不知道她眼前的这种“神兽”叫作“鱼”。

在那个时代,三界没有明显的区分,妖、神和神兽、灵虫生活在一起,有益处,互相帮助,也有纷争,你死我亡。当然这是对大多数有法力的而言,剩下的太过弱小的只要在夹缝中生存不招惹,便可安然度日。

小鱼叫停停,停停也是小嗟乎学会说的第一个词。

“停……停……”

无心的发现让小鱼停停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中找到了新的可以让自己停不下来的嘴派上用场的事,那就是教嗟乎学说话。几十年后,嗟乎学会了说话。

此时距离嗟乎刚刚破土的上古时代已经过去了百年,人族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神族,人皇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神族、人族的纷争开始不断地加剧,而妖则更多地被当成异类被其他两个种族同时排斥。神兽开始无法适应生存,或是成了祭品,或是开始逃避躲到没有人族的仙山、仙岛,不再出现在世事中。直到人皇颛顼继位,命自己的两个孙子一个托天、一个按地,将天地之间的距离不断拉大,直到完全分开,三界才终于有了清晰的界限,神族归于天上,人族留在地上,妖族依旧隐居仙山不出,互不相烦成了最终的底线。

仙岛、仙山对于从来没飞出过水塘边的小虫是个极大的诱惑。

这一日,嗟乎飞落到小鱼的身上,对着他高傲地宣布:“我要去当妖!”

小鱼满不在乎地把她从身上抖落:“当妖有什么好的,我就是妖,你看出我与其他的鱼有什么区别了吗?”

“你居然是妖。”嗟乎在水里漂动着,表情很是吃惊。

小鱼鄙视地吐出几个泡泡:“要不然我怎么会活这么久,只是修为太弱还修不成人形罢了。”

“那修成人形要多久?”嗟乎好奇地问。

“少说也要几百年吧。”

“几百年……”嗟乎黯然地低下头,她剩下的时间怕是不到二十年了吧。

“你在伤心?”小鱼很少见到她有伤心的样子。

“我应该是没有机会了,还剩不到二十年了。”嗟乎扳着触须算了算。

“什么二十年?为什么,你可是上古灵虫。”

嗟乎无奈道:“我们雌嗟乎虫须得找到心仪的雄嗟乎虫相配,一吐珠一受珠,才可延续千年寿命,而现在天地间的嗟乎虫,我除了自己便再没有见过其他的,又谈何心仪?”

“这倒是麻烦。”小鱼咂咂嘴,陷入了沉思。

嗟乎闷闷不乐,小鱼决定帮她。他去了附近一个积水的山洞,向那里的一只小妖打听到去仙岛的路后,决定先替嗟乎去探探路。

小鱼不见了,嗟乎惊恐地发现小鱼不见了。

“停停!停停!”她在水边大声地呼喊,但是却没有人回应。

嗟乎在附近所有她能飞到的地方,整整找了三天也没有看见停停的影子。嗟乎终于力竭,趴在树叶上,又累又饿,这时她才意识到停停对她多么重要,她体力不支,渐渐睡了过去……

嗟乎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闪亮的银色鱼鳞。

“你去哪里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放心吧,我只是去帮你打听仙岛的消息了。”

嗟乎沉默数秒钟,而后说:“你张开嘴。”

“啊?”停停不明所以,但依言张开了嘴。

一颗小小的红珠从嗟乎嘴中吐出,滑落到停停嘴中。

嗟乎以失去说话的能力为代价,想换得自己和停停的几千年的相守。

一天之后,嗟乎进山洞闭关,小鱼独自离开,将山洞留给了嗟乎。

小鱼在吞了嗟乎的珠子后,身子竟然日益衰弱,红珠遇水而涨,这是他们之前都不知道的事情,等小鱼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珠子越胀越大,最终撑破了肚腹,小鱼没能等到嗟乎出关。

而这时人族已经找到了这片地方,他们把水沟扩大成河,在岸边盖起了渔村,一个渔民拾到了小鱼的尸首,从他的腹中取出红珠,红珠模样喜人,渔民决定留下来……

然后的然后,是又一个故事。

水滴落下,掉入池塘中,转眼不见了踪影。

七叶看得呆住了,竟然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嗟……乎……”扇童看着那塘中荡漾的水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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