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爷爷下班回到家大概是晚上六点半。父亲在那之前已经回房间了。默多帮助莫琳奶奶准备晚餐。在家的时候,如果是工作日,一般由默多准备晚餐。大多数情况下,默多会准备香肠或牛肉末,还有土豆和豌豆等。如果是周五晚上或者周末,则由父亲准备晚饭。周五晚上的晚餐是父亲从油炸食品店买来的炸鱼和土豆片。大部分时间父子俩会把晚餐放在膝盖上,边吃边看电视。然而在约翰爷爷家,莫琳奶奶会提前把食物准备好放在餐桌上,不同种类的食物,如肉类、蔬菜类等被盛放在不同的容器里,大家围坐一团自取。如果你特别喜爱某样食物,可以随意自取。如果你想要吃更多面包,也可以自取。这里的面包和苏格兰的不同,但比莎拉店里的要好吃多了。
在晚饭过程中,莫琳奶奶时而进出餐厅和厨房,时而参与大家的对话。她是个一流的厨师。虽然她很谦虚,但她的厨艺实属一流。她将这谦虚地称为家常便饭,但是这还能是什么呢?在自家烹饪的食品肯定是家常便饭,人们通过在家里聚餐得到放松。
父亲和约翰爷爷正在把酒言欢,而莫琳奶奶和默多喝的是橙汁和水。父亲不会介意默多也小酌一杯,可这个时候默多实在太渴,喝不下酒。约翰爷爷正在忆苦思甜,回忆着刚来到美国的生活。
“努力工作、多多赚钱、好好生活。这就是这些年来我的生活信念。有多少年了?”
“三十八年了,”莫琳奶奶回答道,“我与你相遇已经三十七年了,我们结婚也已经三十六年了。”
只有她能记住家里的所有事情!
“一般人打两份工,甚至三份工。”莫琳奶奶指着约翰爷爷,“他总是打两份工。”
约翰爷爷耸耸肩:“工作多没办法。”
“也不总是这样。”
“大部分时候是。”
“当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你还打三份工。”
“那不是很多吗?”默多问。
“告诉他吧!”莫琳奶奶说道。
约翰爷爷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是的,有时候是要打三份工。当然没有人强迫你,但为了生活得更好你必须工作。汤米,我们只能努力工作,不断进步。”
父亲笑了笑。约翰爷爷停了下来,准备接着说,可是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拿起手中的酒抿了一口,看了一眼莫琳奶奶。
“我可不把运送面包当成一份工作,如果你说的是这个的话。”
“那你把这称为什么?你为了开车运送面包彻夜不归。我和孩子们整天都见不到你。”
“那只是值夜班而已!她说的是值夜班。”
“每周六晚到每周日清晨,你都要连续工作十二小时。可别告诉我那是值夜班。”
约翰爷爷笑了笑。
“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七天都要出去工作。”
“只是持续了一两年而已。约翰爷爷向默多眨了眨眼睛。孩子,这都是为了家庭,你爸爸懂的。”
“三份工作,我们连跟他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莫琳奶奶说道。
约翰爷爷举起酒瓶向默多父亲示意。默多父亲举起酒杯,与他碰杯。
约翰爷爷看着默多,说道:“孩子,为健康干杯。”
“为健康干杯。”默多回应道。
他们互相碰杯、敬酒,莫琳奶奶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父亲再次举起酒杯,并向默多示意,高高举起。
父亲对约翰爷爷和莫琳奶奶说道:“这杯是敬你们的,感谢你们对我和默多的盛情款待。”
“谢谢你们。”默多说道。
“说这些干吗?”约翰爷爷咕哝道。
“必须的。”父亲说道。
“你们能过来我们非常高兴。”莫琳奶奶说道。
父亲看起来略显尴尬。他注意到默多在看着他,对着他微笑。这是默多多年来看见父亲最放松的时刻。默多也感觉如释重负。在老家他们难以如此轻松。在家的时候,他们只能待在家里,看着周围的一切。每一件物品都让人睹物思人,每一个角落都让人想起母亲。这可谓“亭台楼阁今犹在,只是朱颜改”。
父亲看着默多,默多抬起头。
约翰爷爷和莫琳奶奶谈笑风生,他们正在谈论约翰爷爷为何不放假的事情。“现在没必要说这些。”约翰爷爷说道。
“当然有必要。”莫琳奶奶对着父亲说,“汤米,他走进那间办公室,与他们理论。是的,他就是那么干的。他必须要让那帮人知道他的想法。二十二年了!天哪!他们都没给他休息的时间!他的家人从苏格兰远道而来!他们也没给他放假!”“天哪,你可别告诉我,这都无所谓。”莫琳奶奶对约翰爷爷说道,“实在太伤心了!”
“我没有那么说。”
“你的话可伤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不是这个意思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莫琳奶奶摇摇头:“你应该告诉他们你的亲戚们来了,你都没时间回家团聚……”
“我晚上在家。”
“他们可一点儿也没为你着想,这是我想说的。天哪,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给你放假,然而他们没有,真的没有。”
“为何没有?”默多问。
“为何没有?哼!我的孩子,这可是个好问题。你劝劝约翰爷爷,他可能还会听你的。我劝他,他只会觉得我故意挑刺。”
约翰爷爷向默多眨眨眼。莫琳奶奶盯着他。最后他语气缓和下来,说道:“我去那个办公室三次了,三次都尝试跟他们谈,可是他们三次都没有给我应有的福利。他们说需要人干活。”
“需要人干活!”
“因为现在业务繁忙。”
“任何时候业务都很繁忙。”
“我只是转述他们的话。”
“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
最后父亲说道:“我们都来到这里了,这是最重要的。我对四处游山玩水也没任何兴趣。最重要的是可以在这里休息、放松,还有晒太阳。我们原来的地方可见不到任何阳光!”
“那可是真的。”默多说。
“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不需要去任何地方,我们待在家里就很好。”
约翰爷爷点点头。“我会尽量的,”他说道,然后突然笑了起来,问父亲,“你们听说过坎伯兰岬口吗?”
“听说过。”父亲回道。
“早期移民者还为此写了一首歌。”莫琳奶奶说道。
“就是你舅妈的家族!”约翰爷爷眨眨眼。
“才不是我的家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于是他们便又开始谈论家族历史,谈论他们的祖先。父亲知道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家的时候,父亲很少谈论他们的家族,默多知之甚少,如今听起来津津有味。默多对母亲家族的历史略为熟悉,因为母亲经常挂在嘴边。
饭后,他们一起帮忙收拾桌子,他们把空碗和盘子递给站在橱柜前的奶奶,并且把剩下的食物放进冰箱里。莫琳奶奶负责把餐具整理好放入洗碗机。父亲开玩笑称在家里的时候他是人肉洗碗机。
他们天黑前到庭院中去小憩。约翰爷爷回到屋内,拿来两瓶啤酒、两杯威士忌和一壶水。不一会儿,默多感觉手臂有些痒,而父亲也在挠头。原来是蚊子。它们提前霸占了这个地方,约翰爷爷笑称:“它们和切罗基族印第安人一样。”
“黄昏时分正是蚊子猖獗的时间,”莫琳奶奶说,“最好拿衣物挡住皮肤,裸露着的手臂最容易吸引蚊子了。”
约翰爷爷与父亲准备喝酒。“你们想喝点儿橙汁吗?”他问莫琳奶奶。
“不用了。”她举起茶杯,向默多使了个眼色。
“默多可以喝啤酒吗?”约翰爷爷问父亲。
父亲没有作声。
“我还是喝橙汁吧!”默多回答。
“那很好。”约翰爷爷说。
“你可别忘了,他还是个男孩儿。”莫琳奶奶说。
“我当然没有忘记。”约翰爷爷给父亲递上一瓶啤酒,“在这个地方生活,你需要一辆车。汤米,你可真应该把驾照带上,那样你就可以在周围逛逛了。”
父亲耸耸肩。
“这里有公交车吗?”默多问道。
约翰爷爷笑了笑:“有的话就好了!”
“那这里的人们平时都走路吗?”
“他们经常做类似慢跑的活动。”莫琳奶奶说道。
“那叫作竞走,是一种健身方式。”约翰爷爷说。
“那可不是竞走,是快步走。”
“慢跑。”
“不是慢跑。我不知道你们把这叫作什么,反正我经常看见他们在商场里这么走着。他们不断地走着,也不买任何东西。他们结伴而行,去商场就是为了走路。”
“结伴而行?”默多问。
“是的。他们两两结伴或三人成群。”莫琳奶奶笑着说。
约翰爷爷笑了,父亲也笑了。“为何多年前你没有移民到美国?你也有移民的所有合法证件。”约翰爷爷举起酒杯,看着父亲,然后停了一会儿,说道,“是因为你的爸爸吧?”
“你是指我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吗?”
“是的。你妈妈本来是很想移民过来的,因为你爸爸做了这个决定,她才没有移民的机会。”约翰爷爷叹了口气,“汤米,我知道她一定会来。你知道为何吗?因为她告诉过我。”约翰爷爷坐回到椅子上。
莫琳奶奶告诉默多:“你妈妈是个特别可爱的人。”
“是他的祖母,”父亲说道,“舅妈,你指的是他的祖母,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噢,是的,汤米,实在不好意思!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淑女,她带着我们上教堂。那是一个格拉斯哥苏格兰长老会的教区教堂。”
“当然,不然还能去哪里?”约翰爷爷笑道。
“她十分有趣,”默多说,“我还记得她。”
父亲看了他一眼:“你当时还小。”
“是的,但我还记得她。”
“是吗?”
“是的,她让我高兴。”
莫琳奶奶停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对她的评价听起来十分美好。我希望以后也有人这么评价我。”
“当然会有人这么评价你。”约翰爷爷说道。
“她已魂归天国。”莫琳奶奶握着父亲的手,轻抚他的手背,温柔地说道,“她正如你的小女孩儿一样,正在天堂里愉快地生活着。”
父亲抽动了下肩膀。约翰爷爷喝下一大口啤酒。
“当然是的。”莫琳奶奶补充道。
默多目光投向约翰爷爷,只见他笑了笑。莫琳奶奶说的“小女孩儿”,并不是指伊丽,而是指母亲。母亲是父亲的女孩儿,他的女朋友,更是他的妻子。“在天堂里愉快地生活着”的那位是父亲的母亲,也就是默多的祖母。
默多从未想过这些,也从未留意过父亲和约翰爷爷、莫琳奶奶之间的亲密关系。
约翰爷爷拍了下默多的肩膀:“孩子,你确实遭遇不少打击,我们一家人要团结一致、互相支持。人们在遭遇困难、挫折时,一定要团结一致。”
莫琳奶奶看了看默多:“他长得跟他妈妈像吗?”
“你说的是他的妈妈还是汤米的妈妈?”
“都是。”她说。
约翰爷爷笑了,莫琳奶奶也笑了,而神奇的是,父亲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于是他们三人哄堂大笑。默多边笑边看着他们。约翰爷爷继续谈起一位远方表兄,谈起以前在亚拉巴马州,以及在莫琳奶奶家乡肯塔基州的日子。一只小鸟停在草地上,在草地上徜徉。这是一只蓝紫色的小鸟,长着长长的羽毛。它在草地上不紧不慢地徜徉,而不是跳跃。约翰爷爷又谈起另外一个名为唐纳德爷爷的亲戚,这位唐纳德爷爷娶了一位来自诺克斯维尔的名为莫利的太太。
“他们是马尔赫恩一家的亲戚,”莫琳奶奶说道,“他们的女儿嫁给了一位姓吉莱斯皮的年轻人,并搬到了亚利桑那州。”
“他可真有性格。”约翰爷爷说道。
“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吝啬老头儿。这就是为何他们年纪那么大了,他女儿一家还搬走的原因。”
“他生活艰难。”
“是吗?”莫琳奶奶摇摇头。
“是的。”
“他那样对他可怜的太太,你可千万别为他辩解。”
“当然,我没有为他辩解。”约翰爷爷继续谈论唐纳德爷爷的琐事,认识他太太的莫琳奶奶也不时地插下嘴。父亲认真地听着他们聊天儿,看起来表情轻松愉快,似乎认识他们谈论的这些人物。默多许久没见过父亲眉眼如此舒展的样子了。
小鸟还在草地上徜徉,啄食地上的碎屑。这只小鸟面容奇特。有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发现小鸟的脸居然会与人脸有所相似。默多想起一幅著名的人身鸟面图。在图画里,鸟明亮的眼睛环顾四周。这或许就是人类几千年前的样子。有人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转移到动物身上,例如鸟、鱼,抑或昆虫。一些印第安首领的头饰是用羽毛做的。约翰爷爷还在谈天说地。默多从椅子上站起来,父亲立刻明白他想去洗手间。而当他从洗手间出来后,他便想回到地下室里小憩。
地下室对于默多来说是世外桃源。虽说地下室里没有空调,可那又有何关系呢?这里私密性良好,这点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虽然灯光昏暗、阴影沉重,让人不禁想起蜘蛛网。当然在地下室都会出现这些问题,总会有些小生物爬到床垫里。
约翰爷爷曾说过地下室会有蟑螂,并解释过为何不安装空调的原因。因为如果装上空调,蚊虫会更加猖獗。默多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但莫琳奶奶又向他解释了昆虫喜欢更加湿润的环境,蚊子也一样。因此千万不要在花园里装水池,除非你想招惹蚊子。
第二天清晨,默多赖在床上不愿起来,他醒了一会儿又睡了过去。大家常会提起时差,默多想或许这就是时差。他想起床洗澡,可又饥饿难耐。当他从地下室上来时,父亲在花园里,莫琳奶奶在厨房里准备咖啡。默多走进厨房拿起早餐,瞥见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将会十分炎热。默多多希望附近有海滩可以冲浪,可这里没有。约翰爷爷说附近的乡村里有一个大山谷,人们可以在山谷里面的湖水中游泳、做水上运动。他计划下下周末如果工作安排妥善、没有紧急任务,就带他们父子俩前去游玩。这周末他有其他要事。
莫琳奶奶煮好了一壶咖啡,味道十分浓郁。她让默多尝试一下她的喝法:一半咖啡一半牛奶。可默多更愿意喝橙汁。莫琳奶奶又倒了一杯咖啡,问:“默多,你可以端到外面给你爸爸吗?”
“当然,我正想——好吧!”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只是……好吧!”
没事,没什么事。默多刚刚走过过道时父亲没有留意到他,他当时正沉浸在书中。直到默多把咖啡放在桌上,他才抬起头:“你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
父亲伸手拿起咖啡,默多回到屋里。当关上玻璃门后,默多看见父亲放下书本,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默多将早餐的碗、勺冲洗完毕后,下楼回到地下室,整理好睡过的床铺和被子。默多在家也做这些家务,包括去超市购物和洗衣服。有次默多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床单底部堆积着头皮屑、皮肤碎屑等一些脏东西。每天夜晚睡觉,皮肤都会新陈代谢,而睡觉时候的翻滚会使这些产生的碎屑堆积到床单底部。当你拍打床单时,这些碎屑便会像扬尘一样到处飞扬;当你咳嗽或者大声说话时,更是如此。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窗户照射进来。你的每次拍打都会让一堆碎屑掉下,包括皮肤碎屑、头皮屑等。
因此屏住呼吸吧!
然而我们总不能时刻屏住呼吸。离开呼吸我们将难以生活。想想一个女孩子看见这个场景,一定会觉得十分恶心,对你敬而远之。
或许这些昆虫、寄生虫和微生物早就存在于此了。这些小生物或许在房子建好前就已经在这里筑巢了。甚至在切罗基族印第安人在此安营扎寨前就已经存在了。在这片土地上,白人是鸠占鹊巢的侵略者。默多现在躺的地方很有可能是土著印第安人原来的领地。想象一下,在这下面还有一个更深、更大的地下室。如果拍成电影,这里将会是恐怖阴森、令人不寒而栗的地牢画面,人们在此遭受肢解等酷刑。这里也可能是个恐怖的黑洞,一旦掉下去便会命丧黄泉。
默多再去翻阅角落里的书籍,发现柜子旁边还有另外一摞科幻小说、侦探故事和宗教传说。他打开柜子,发现了更多的书籍,甚至有成人杂志。这些很有可能是男孩子会躲起来看的书。默多打开一本,坐在床垫上准备欣赏。可这时默多发现光线不够好,看不清图片。天花板上的窗户透进来的光并不足以使整个房间光亮起来。
“这里应该有盏床头灯。”默多想。于是默多找了起来。地下室其他两间小房堆放着一堆杂物,如橱柜、盒子和袋子、旧式毛毯和床单、衣物和鞋子、碗碟和茶杯等,还堆放着各种看起来十分劣质、连着美式插销的电器以及两条延伸电缆,其中一条长达四十米。
甚至有手电筒!默多还在找床头灯。他跨过堆在地下的盒子在其他地方寻找。他发现了另一个柜子,他跪在柜子底部,翻找起来。默多找到一个旧式的顶装式CD机,用衬衫边角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这部CD机不能播放广播,但有两个放录音带的卡槽,以及一个放CD的卡槽。想象一下这部机子还能运转。那该多好!
这部机子是常规的双叉插头,默多找到插座并插了进去,启动灯亮了起来。
默多赶紧拿出莎拉给他留的两张CD,取出其中的一张放了进去。音乐响了!是快速的摇滚乐。这一定是梦扎伊女王演奏的!跟她在门口演奏的节奏一样!他把音量调到最大,希望大家都能听见,一起狂欢。可随后他又立刻关小了音量。他随后关掉机器,拔掉插销,把它移动到床垫旁边的插座前,再次插上插头,调小音量,静静聆听。第二张CD是完全不同的音乐风格,都是手风琴音乐家演奏的曲目。真是太棒了,美妙的乐声余音绕梁,让人沉醉。默多躺在床垫上倾耳细听。默多还听见了旧式机器发出的独特的“吱吱、咝咝、吱吱”的声音,与平时常用的MP3播放器有所不同。人们有时候故意寻找旧式乙烯基塑料唱片,就是为了听到这种干扰的杂音。他们认为这样听起来更加真实,就像在现场听乐队演奏一样。但这并不是乐队演奏现场,只有你孤单一人躺在床上,周围乐曲萦绕,而你在乐曲的中央——一个小男孩儿,忘却身上所有的罪孽和苦难。天哪,那不是数学老师美利肯吗?他正在上着课,内容是数据压缩。天哪,我可不要受到干扰。上帝神明,这可绝对不是干扰声音。
然而默多心满意足地听上了音乐,于是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已经无足轻重。默多终于能舒舒服服地躺下,优哉游哉地听着他喜欢的乐曲。虽然不能演奏让默多心情低落,但起码他还能欣赏音乐。你环顾四周,侧耳倾听,但你看到的和听到的是什么呢?是你脑袋里的声音。听音乐的实际上是大脑,是大脑在听并且做出反应。
默多是这样认为的。在每个不眠之夜,默多躺在床上,所有东西都会浮现在脑海里,例如吉格舞曲、排练、某些成功或失败的场景。如果乐队里有人演奏时犯了错,你还必须帮助他们纠正。因此,虽说你的身体是休息了,可大脑并没有休息。有时候默多甚至会从床上跳起来,写下脑海里的一些话语,如“吉他声音更大”“小提琴停止”“电贝斯更大声”,甚至是“空、空、空”等。“空、空、空”是什么意思?只有默多知道。
接着天亮了,默多需要上学。在学校里,默多听见了一大堆废话,这些比自己小的学生总是吧啦吧啦地说着各种废话。他们看着对方,互相询问穿什么鞋、什么裤子、如何打扮等,他们无时无刻不谈论这些无聊的东西。他们也会对着某个被他们称之为大众情人的女同学说道:“快看她!快看她!”
默多对这些无聊的社交十分讨厌,甚至觉得十分可笑。有时候也有女孩子对他投来仰慕的目光,真正仰慕的目光。你以为她们不会仰慕你,但实际上她们会的。莎拉在店里看见默多时便会问道:“你是谁?”
“是我,”默多喊道,“是我!”
“你是谁?”
“哈哈。”
莎拉在店里一本正经。当你真正认识她,才知道她绝不是个严肃的人。她在店里收默多钱的时候,让人感觉不苟言笑!而周日早晨,当莎拉在伴唱和伴舞时,只能用美丽来形容。当然,周六晚上她也十分漂亮。
莎拉对苏格兰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位于何方。她只知道英格兰。默多让她想象苏格兰位于英格兰的“头顶”,她也无从想象。他居然是莎拉认识的第一个苏格兰人。因此,如果她对苏格兰茫然无知,那在她的印象中,默多是从哪里来的呢?哪里都不是。他甚至没有国籍,他只是他,默多。在拉斐特弹奏吉格舞曲的家伙。默多一定会来的,他想来就一定会来的。他们一定这么想。只要呼唤默多他就会去。可他怎么去呢?有人开车载他去。谁呢?一定是他父亲或者爷爷,也可能是他奶奶。默多终于来了。默多你好!大家都准备好了,等着你和你的手风琴呢。默多的手风琴将从苏格兰空运过来。开始演奏吧!
哈哈,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父亲会开车载我吗?噢,我的驾照被落在苏格兰了。我们可以坐火车或者汽车。汽车可以到达那里吗?
与梦扎伊女王共同演奏对默多而言可谓打开了一个美丽新世界。可问题在于父亲对此一无所知。他完全想象不到那位坐着演奏的老太太居然会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演奏者、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他根本没有听过她演奏!当父亲周日中午到来时,她在一旁吸烟。
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意味着什么呢?对默多而言,如须跟父亲解释音乐的魅力,则要从头开始讲起。
一会儿后,默多听见有人走入地下室的脚步声,默多赶紧关掉音乐,侧躺在床上。父亲打开门走了进来。默多假装在睡觉。父亲在他的床头放了一瓶橙汁。没有门锁的房间就好像是一本黄色封面的黄色书籍。人们直接就可以进来。父亲在旁边等了一会儿,默多睁开眼睛,左右环顾。
“嘿,”父亲说,“你不上楼吗?”
“我睡着了,我刚才在阅读。”
“嘿,”父亲又问,“你不上楼吗?”
“当然,我一会儿上楼。”
父亲点点头:“你昨晚也是这样?”
“我昨晚怎样?”
“突然就消失了!我们大家都还在花园的时候,你起身去洗手间,然后就无故消失了。我到处找你,发现你在楼下睡着了。我们都以为你还会回去跟我们聊天儿呢!”
“我太困了,所以要睡觉了。”
“默多,你可以先过来与我们道别,然后再睡觉。约翰爷爷和莫琳奶奶正等着你跟他们说晚安。出于礼貌,你也应该跟他们道别再休息,尤其是莫琳奶奶,她为我们准备好了一桌饭菜!”
“爸爸,对不起。”
“儿子,我知道你有歉意,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道歉也无济于事。我们做事情需要考虑周全。我们需要尊重他人。”
“爸爸,我尊重他们!我非常尊重他们!莫琳奶奶和约翰爷爷都是好人。”
“是的,当然,他们都是好人。”父亲走到门边,停了下来。他左右环顾,看见了那台开机键还亮着的旧音响。
“这是个CD播放器吗?”父亲问。
“是的。”
“我刚刚好像听见了音乐。”
“我是在后面的房间里找到的。”
“哈哈!”
“我把它调到很小声了。”
“好吧……”父亲盯着播放器。
“我是在柜子里面发现它的。”默多说道。
“然后你就直接拿走了?”
默多盯着他。
“你问过莫琳奶奶了吗?”
……
“你问过莫琳奶奶了吗?”
“爸爸,你要我问什么?”
“问她你可不可以拿走。”
“没有。是我找到它的,它已经被闲置在了柜子里。”
“它并不是被闲置在柜子里,而是你从柜子里把它翻了出来。儿子,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如果不是你打开柜子,四处寻找,它又怎么会跑出来呢?你这么翻箱倒柜、不问自取可不是得体的行为。我们在别人家里可不能乱翻别人的东西。毕竟你只是个客人。你应该问后再取,懂了吗?”
“对不起。”
“‘对不起’也无济于事。”
“我真的是对不起。”
“为了将来着想,我一定要好好教教你。”父亲说完后关上门,走了出去,默多随后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卫生间开门、关门以及插上插销的声音。
默多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把手掌合放于脑后。他真心不想上楼。那他想去哪里呢?
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待在这灰尘滚滚的地下室。
这就是地下室中最大的问题。地下室是埋在底下的,在地面还有微弱的光线透入,可地下室没有丝毫光亮。这里的夜晚也格外昏天黑地。如果你在外面突然进入这里,眼前定会伸手不见五指。默多总会在黑暗中思绪万千,想象宇宙的运转方式、永远水平的地平线、永恒的未来。这里是美国,你必须专心思考关于美国的一切,千万不能开小差,让思绪飘去印度。
美国,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你以为你从电影里认识了这个陌生的国度,其实不然。在白人到达并掠夺这片土地之前,这里的切罗基人是怎么生活的呢?他们顽强斗争却英勇牺牲。这里有男人、女人、小孩和一切他们丢弃的东西,有士兵、牛仔、印第安人和俘虏,有黑人。他们戴着手铐脚镣,最终被送上断头台。还有小孩子。这里还有马丁·路德·金,以及殴打和杀戮平民的警察。亚拉巴马州等地都发生了诸如此类的事件,而现在我们正在这里。人人都有生活信条。他们所信奉的这些信条是正确的吗?当然不可能全正确,但只要人们相信这些信条,那便是正确的。即便是这只傻乎乎的小鸟也有信条,当然,它并不傻。
当然小鸟并不傻,你看看它盯着你的方式就知道了。默多是这么想的。如果拿小鸟和人做比较的话,小鸟什么也不懂。或许有些鸟,比如鹦鹉,还是懂的。如果你对小鸟充满好奇,它也会对你充满好奇。在牛看来,人就相当于庞然大物。有些动物只能辨别黑和白。蝙蝠甚至是瞎的。如果你养了一只蝙蝠作为宠物,它只能通过你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你的存在。人人声音、长相各异。即便是拿着同一件乐器演奏,也会由于演奏者各异而发出不同的声音。小鸟也是一样。小鸟在盯着你看。人们常形容人笨得像小鸟一样,但这不是事实。小鸟可聪明着呢!在家乡的时候,人们经常可以听见海鸟发出的尖叫声,有塘鹅和海鸥的声音,蛎鹬、海鸠和鸭子的叫声等。无论身在何方,耳边都萦绕着燕语莺声。你能听见小鸟互相呼唤的声音,同样的声音不断萦绕、回响在耳边,可千万要当心:
来了个陌生人、陌生人,
来了个陌生人。
来了个陌生人、陌生人,
来了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