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语桑没饿着自己。
因为他年岁小,陈家上下都爱投喂他,把他的小肚子养的又凸又有弹性。但他可不是那种喜欢吃零食不喜欢吃饭的挑食小孩,他喜欢吃饭的,只是不愿盛。
田语桑三岁那年,还和爸爸一起生活。
有天晚饭,他学大人模样,踩着板凳帮爸爸盛饭。到底年岁小,他端不住碗,饭撒了半桌。笑眯眯的爸爸突然冷下脸,对他说:“废物。”
爸爸没生气。爸爸之后还抱着他看电视。爸爸只是很随便的跟他说了句话。
他却像挨了一记耳光,在身体某个隐秘地方,留下一道永远也愈合不了的疤。他从此有了个最羞耻的秘密,来自父亲的否定,比尿裤子还叫人难堪。
田语桑低着头,眼泪快流出来了。陈佳音却没注意。
她帮他添了饭,把碗重新放在他手边,“对哦,你还是宝宝嘛,不会盛饭。”
她摸摸田语桑的大脑袋,“姐姐帮你。”
对啊,我还是宝宝嘛。田语桑其实饱了,却硬扒完整碗米饭。
那天之后,两个小孩子迅速变成好朋友。
有一次,陈佳音奇怪的口音又一次被人嘲笑,田语桑劝她:
“你这样讲话是很可爱啦,但是,身为小学生,你应该成熟一点,讲普通话。”
陈佳音诧异极了,“你说什么呀,大家不都这样讲话吗。”
田语桑认为她强词夺理,陈佳音觉得他无理取闹。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狠狠吵了一架。
为证明自己是对的,田语桑小朋友苦思冥想好几天,终于想明白了:耳朵姐姐不是口音奇怪,是耳朵有问题。
注意,这个‘耳朵姐姐’并不是为了报复取的绰号。田语桑小朋友不识字,‘陈’只认识一半,就是那个大大的耳朵。
那问题就好解决了。
田爷爷的耳朵也有问题,戴上助听器就能听见。于是田小朋友大方的拿出全部零用钱,给自己好朋友买了个助听器。
很久之后,陈佳音上大学时,有一次老师说起‘色盲悖论’,当时同学们都兴致勃勃的讨论,陈佳音却想,他们真残忍。
提出这理论的人残忍,讨论这理论的人残忍,证明这理论的人最残忍。
为什么要打扰别人的生活。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她明明已经用正常人的身份活了许多年。
那是个很平常的午后,没有暴雨,没有狂风,只是个很平常的午后。
那天阳光和煦,后园的花草在春日的微风里轻轻摇摆,一切欣欣向荣。陈佳音像往常一样在秋千上看书,小小的田语桑抱着个和他脑袋一样大盒子,远远跑了过来。
这时两人还在冷战。
田语桑绕秋千转了好几圈,陈佳音假装看不见,也不肯抱他。他只好自己撅着小屁股往上爬。
他在她身旁坐好,得意洋洋递过去一个耳塞,“戴这个,你就知道我说的才是对哒。”
他小爪爪糯米团一样,陈佳音哪忍心拒绝。
然后,她的世界变了模样。
原来,糖糖说的才是对的。他的声音是清清亮亮的,‘啊’也不念‘喔’。
她慌张地扯下耳塞,那些声音又变得模糊悠远,好像有层看不见的膜糊在耳朵上。
我怎么回事。陈佳音惊慌失措,我为什么这样。
那年她九岁,知道了什么是绝望。比黑夜更黑,比鬼更恐怖。
陈老爸接到陈妈妈的电话时正在开会,陈妈妈在电话里泣不成声。陈老爸听完她零零碎碎的话,只觉得荒唐。
他语无伦次的把工作交给助理。取车时,手抖的开不了车门。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陈佳音确诊神经性听障,因为发现得晚,两侧耳朵已经中度失聪。
她并不是天生听不见。她的听力是一点点退化的。没一个人发现。
陈老爸想抱抱自己女儿。
他强撑着站起来,却双腿发软,正正跪在陈佳音面前。贾女士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却在医院走廊嚎啕大哭。
陈佳音这时在等她的助听器。她依旧听不清楚,只能不安的问:“我又做错什么了吗。对不起。”
回答她的只有爸爸的哽咽和妈妈的哭声。
她隐隐觉察到什么,又不是很明白。
她抱抱爸爸,又轻轻摸了摸妈妈的肚子。她用依旧奇怪的口音问:
“陈佳音是不是不是坏孩子了?”
“等小弟弟和小妹妹出生,你们能不能夸夸我,跟他们说,我是好孩子,是他们的榜样。”
那时陈妈妈已经怀孕了。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陈佳音都不喜欢助听器。
这个小小的工具是她和正常世界的联系,也时刻提醒她,她是不一样。
人们总是用奇怪的目光看她,还有调皮的同学抢走她的助听器,自己戴着玩。
她也试过不用助听器。
但见过正常的世界,再回去自己那个世界,哪里都是残缺的。
她纠结无助时,田语桑人生第一首原创作品就此诞生。
贾女士军人家庭,家风过于粗狂,以至于她从小便立志成为奥黛丽赫本一样优雅的女性。她千辛万苦达成目标,不愿女儿和自己一样遭罪,于是从小培养,坚决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全家最闲的田语桑小朋友自然要跟去陪读。
据家教老师说,田糖糖这孩子非常有音乐天赋,说不定是个天才。然后,在全家的鼓励下,田小朋友试着创作了第一支单曲。
这首歌三分二十秒,全曲循环一个中心主题,‘耳朵你不要担心,大胆做自己。小爷会一直在你身边。我这么棒棒的人是你的朋友,说明你也棒棒哒’。
那时他有份兼职,给陈佳音纠正口音。利用职务之便,田老师见缝插针给学生唱。
如此洗脑三天,烦的陈佳音再没工夫抑郁了。
这是我梦想的第一步。田语桑想,连我自己都忘了,你却帮我收藏起来,妥帖放好。
你怎么还听这么幼稚的歌,还是难过吗,还是没人听你说话吗。田语桑想,好像耳朵身边从来都没什么人。
那一瞬间,他甚至想留下来了。
不知碰了哪个键,电视换了个频道,重播昨晚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