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峰拘尘观内的清定殿,静而不幽,圣且有致。殿中立一大鼎,鼎内点三根燃香,袅袅青烟在殿中升腾,清而不散,飘萦着让人凝神静心的淡淡异香。殿最内一龛中供着一尊大鸿道祖的玉像,威严肃立,好似注视着山中的一切。
殿内,天晟真人正与轩辕兄妹交谈,中间相隔一膝高木几,端放着三杯清茶。天晟真人梨眉艾发,没有一丝凌乱。苍老的脸上皱纹如刀刻,眼窝深陷,一双慧目却炯然有神,澈如泉眼,让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
天晟真人将景润帝的亲笔手信放于木几之上,轻叹道:“六合建国百年,四帝位均惟仁是行,善政安民,国内整军饬武也从未懈怠,想不到纵使如此天下仍不得太平。”
轩辕彻行跪礼道:“国难临头,请道尊出手相救。”
天晟真人忙扶起他道:“公子快请起,我等也是六合万民之一,护国乃是本分,依心之忠义德行,何须提起帮字?大鸿道祖当年建教时即留下训诫,说太岳道法不可略人间悲苦而不渡,亦不可临于国难而超脱。今境东九黎犯境伤民,所图者天下,道教弟子实属无置之事外之理,请公子放宽心。”
“多谢道尊。”
天晟真人又问道:“上次九黎攻打中曲时,我已派出玄字辈弟子十三人助吴老做法,吴老亦用天元棋盘大败了姜无尘手下的云伯雨师。难道这次景润帝特意差公子前来,是因为他手下又有了新的相师不成?”
轩辕彻面色沉重的说:“不仅仅是新的相师那么简单,姜无尘他,似乎说服了东山三邪前来相助。”
***
是他。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意味却不同。轩辕彻只是觉得形势险恶,天晟真人则是因为知晓烛骨僧之事故而迟疑。
天晟真人曾在河图洛书中得知了一个被皇室所雪藏的秘密。那烛骨僧本姓轩辕,单名一个晖字,乃是景润帝的亲兄长。二十年前,望熙帝尚在位,东夷部落在新任族长洛苍和其拥有神裔力量的妹妹洛桑带领下日益强大。神凤崖的庇护不再眷顾六合,而是转向了遥远的东方,中原被神之力压抑已久的魔族纷纷从黑暗中重生,洗劫人间。望熙帝派遣两兄弟出征东夷,轩辕晖年长为主将,景润帝年幼作为副将跟随。轩辕晖兵法独到,骁勇善战,洛苍又恰好在此时不见了踪影。东夷将士溃不成军,节节败退,不出个月便被逼到了绝境。然而到围剿之时,轩辕晖却不知何故突然大败,继而自己也弃军而去,消失不见。景润帝不敢擅自领兵,只得率兵回城,东夷之民得以留后,归顺六合,年年献供朝拜。
回国后,望熙帝一直对此事心有芥蒂,凡在宫中闲言碎语提起大太子者皆掉了脑袋。几日下来,宫里讳莫如深,无人再敢提起轩辕晖这个名字,新入宫的自然更不知,所以轩辕彻一点也不知晓这位亲皇叔的存在。
“难怪公子要在三元会时赶来,东山三邪处事独立,虽然与九黎同谋,战起之时应还是从侧翼单独刺入,我元字辈和云字辈的徒孙们纵使不敌,至少可拖住三邪一阵不让他们进入战场布法。”
“道尊慧见,小辈自作聪明了。”
天晟真人笑笑摆手,“无妨无妨,此国之大体,安危所系,谨慎些总是好的,公子年纪轻轻,分寸已拿捏的不易。”
轩辕彻惶恐回礼道:“不敢当。”
天晟真人并未过问,只是说:“那不知渡生试弟子可够公子差遣?”
“足矣。多谢道尊。”轩辕彻忙拱手谢礼,“不过......小辈还有一事想请真人允诺。”
天晟真人抬手道:“公子直说便是。”
轩辕彻缓缓开口道:“贵山中还有一位弟子,小辈想独聘他出山一用。”
天晟真人笑问:“哦?不知是哪位弟子如此深得公子厚爱啊?”
“显定峰弟子,李山阿。”轩辕彻微微抬眼,细察天晟真人的反应。
天晟真人一怔,忽然哈哈大笑道,“老朽年事已高,你们年轻人若是互相中意我自然管不着了,公子请便。”
轩辕彻赶紧赔笑,眼神却冷了几分。
天晟真人又道:“距离三元会还有半月,二位不妨先在我山中紫轩阁暂住,与我一同看看弟子们的表现,也算在出山前与他们之间有个了解。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啊?”
“小辈正有此意,那就劳烦道尊了。”
***
“师父,徒儿回来了。”
显定峰凌云殿内,李山阿向张玄一行礼后端坐在他面前。
张玄一说:“事情我都听念儿说过了,怎么之后耽搁了这么久也不向山里回传个消息啊?”
李山阿心中纳闷,明明自己已经用灵鸽回传玉简了呀。
他只好掏出忘川灯摆在张玄一面前,将自己在玉简中提及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徒儿拿回忘川灯到金沙城后已放了灵鸽,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才回来了晚些。不过忘川灯虽是拿回来了,经这一番事故廖家却不敢将灯再藏在自家,原家主传信来说由徒儿先带回太岳交给师尊定夺。”忘川灯的事其实是接轩辕诺时程间生亲口交代的,但李山阿为了故意隐瞒姜无姬、吕川和仓措的身份,只好撒了这个谎,自然也提不到这盏灯本来是要交到姜无尘之手的。
张玄一拿过灯放在身侧道:“也好,经师尊之手,至少能保证魂器的安全。”
张玄一不问,李山阿反而有些心虚,转问道:“对了师父,今日山里怎么不见师兄他们?”
张玄一抬头望了他一眼,轻叹一口气道:“这孩子,我还以为她跟你说了。”
“师父?”谁?要向我说什么?李山阿一头雾水,刚刚回山的安逸感戛然而止。亦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经历了姜无尘之事,他的心底泛起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与紧张。
“念儿今日下山,元真他们去送了。她从今往后就是玄芷真人的弟子了,昨天师妹又传来消息要她速搬去小笔峰,唉,我那师妹说风就是雨,事出突然,也难怪念儿难以启齿。不知......”
李山阿一窒,张玄一的话在他轰隆的耳鸣中渐渐消失不见。他的头脑突然一片空白,又霎时布满疑问。念儿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是玄芷真人逼迫,还是她心甘情愿?李山阿想不出缘由,或许只是连想出缘由的力气都不剩了。
张玄一冲他挥挥手,“去吧,见了她再回来。”
李山阿扭过头匆匆的跑出门外,连行礼都忘了。
一路奔下山,他跑的几乎断了气,可当山下念儿的身影晃到眼前,李山阿却突然刹住了脚。他停住脚步躲在了一片树林后面悄悄地看着,一身鹅黄念儿被身着白衣道服的众人拥簇在中间,仿佛被层层保护的花蕊。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左手握在右腕上叠于胸前,眼神似乎不经意的在李山阿所藏的树林停留一瞬,不过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接着与同门师兄弟们有说有笑。
当初她也是在这里送我下山,李山阿心道。
看她的神情,应该不是被玄芷真人逼迫的吧。
李山阿忽的卸下了心中的一股劲,没有了刚才奔下山时那种要不顾一切保护念儿的欲望。无论是谁,想要做到些什么或许很艰难,放弃却只在一念之间,简单到不费吹灰之力。纵使强大如姜无尘,面对近在眼前而无法得的饕餮,也不过只一笑而过,更何况我?她既然心往,我有什么资格去干涉?
李山阿背过身去靠在树上,不顾两眼酸涩直视着耀阳,直到黑曚才紧紧闭上。他在黑暗中对着天空的方向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
一直到喧嚣渐渐听不见,李山阿才踱上山,沿着石卵小径走回了道观最深处的房间。
一如往日的朴素陈设,桌椅床铺,一个脸盆,清苦的有些寂寥。小四幻化成了人形,恹恹的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后脑下,翘着二郎腿,目光随着失魂落魄的李山阿一直落到凳子上。
“没出息。”小四自言自语的念叨,偏偏又让李山阿听见。
李山阿不理她。
小四看着他这个萎靡的样子心里没来由的烦躁,大声说:“不就是个师妹么?你有手有脚难道别人不特别照顾你一下你就活不下去了?”
小四明明知道李山阿不是因为这个而消沉,可就是脑中一直浮现念儿照顾他时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
李山阿盯着小四的脸,“你的耳坠怎么不见了?”
小四一愣,低头道:“没什么,不想戴了。”
李山阿点点头问,“你从师父那儿听到念儿的事了?”
“才不是呢。”小四对着门口招招手,“他回来了,你进来吧。”
一只白毛小猴从门外一棵树后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看到李山阿才蹑手蹑脚的进屋,眼神一路提防着小四,到桌前小蹦一下跳到了李山阿的身上。
“葫芦?”李山阿惊讶的说,想起来今日念儿身边确实没见到她平日里形影不离的葫芦。
“哝,就是它告诉我的。”
李山阿十分惊讶,“你能和它交流?”
小四无所谓的说:“灵兽之间有通感咯。”
“葫芦是灵兽?”李山阿低头惊讶的看着眼前乖巧的白毛小猴。
小四冷哼一声道:“亏得你们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你可知道三界间有多少生灵觊觎狌狌的‘循往’么?”
李山阿难以置信的打量着葫芦问小四:“循往?像河图洛书那样?”
小四从床上坐起道:“倒是没有那么神通。一是狌狌知往而不知来,二是狌狌一生只能知道一个人的往事。它认了你师妹做主人,便只能看到她的往事,而对你的往事却一概不知。看你这幅迷茫样子,关于你师妹和玄芷真人之间的往事估计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吧。正好我也解释不清,还是让它带你看看吧。那个,葫芦?”
葫芦琥珀色的眼睛与李山阿四目相对,忽而冒出幽幽莹光,一股强大的灵压随之扑面而来,一瞬就吸走了李山阿的神识。
***
李山阿再睁眼时已浮在了空中,眼前盈满一卷秀丽。
八月的凫(fú)丽山正值一年的好风光,青山含黛,百花争艳,山间小溪清响如琴奏,和着阵阵松涛,宛如仙乐。
李玄芷御剑而行,恰经凫丽山。她本是前往日出之地汤谷替天晟真人取甘渊之水。归来途中,见此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虽着急回峰交差,也不禁慢下脚步,细细品之。经南峰时,忽闻山中传来一声惨叫,她在半空中白烟缭绕,看不仔细,便御剑而下,欲辨明事态。
道家御剑神速,不消片刻便赶到,一副惨景映入眼帘。面前的一个土色祭坛上,一山羊胡子三角眼的黄衣道士站在坛前,面露凶光,手里持一血光短匕,尖端对准祭坛台上的女婴,口中念念有词。祭坛下一对中年男女七窍流血,已经身亡,想必是那女婴父母。祭坛边上,几个部落内的壮汉手足筋脉被挑,七零八落的倒在血泊之中,应是想要反抗未果,反被那道士所伤。剩下的山民围成一圈,跪坐在祭坛周围,也不知被施了什么蛊惑心法,目光黯淡,口中随着那道人念咒。
眼见那短匕上的血光随着咒语越来越盛,女婴将遭不幸,李玄芷及时赶到,破雪出鞘,一道剑气直逼退了那黄衣道士,另一只手抱起台上女婴,落在山民之间。口中冷笑,“实在是好运气,真没想到我与枯心道长此生还能有再见之缘。”
说来也巧,这枯心道本名万穆人,道号玄非,与李玄芷同辈,张玄一同门。二十年前三元会选拔显定峰主,他落败于张玄一手中后不甘人下独自逃出太岳,在山下私炼邪法,再闻其音讯,已与虚水娘娘,烛骨僧齐名,被世人称为东山三邪。往日就听闻这三者修习之法极其残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万穆人眼中带恨,“师妹,我寻了三年才找到这么个根深苗正的好药引,你这一路过就给我夺了,不大好吧。”
李玄芷道:“你知道我向来厌恶多管闲事,你私自下山以太岳弟子之名杀人修炼邪法,与我无关,拿人做药引心比蛇蝎,亦与我无关。可有些事要是发生在了眼皮子底下,却要另当别论。巧的是今日我恰好经过,又恰巧有闲情逸致不想让你动她分毫。好在我今日对贱命无感,你大可放心赶紧走,也免得脏了我的手。”
听了李玄芷的话,万穆人大声怪笑起来:“妙啊妙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话的语气与当年丝毫未变。从以前你和师兄就什么都要抢我的,师父喜你们两个天资聪慧明事理,从未正眼拿我当个人看,内家心法也不肯传我半分,只把我作个畜生。你当我不知道么,当年的三元会上若不是师父把内家心法通感于你,我又何至于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被你三招打下台来,贻笑大方。药引我以后有的是地方寻,今日决计要你与这帮贱民一同葬在这凫丽山!”
说罢他咬破手指,双手结印,怒喝:“血灵诀。”一滴黑血从万穆人手中落下,在空中幻化成一条血色的瀑布,发出阴间鬼号,腥气扑鼻,朝着祭坛汹涌而来。碰到山民,皮肤当即溃烂,血肉化为脓水,只剩下一堆白骨在血河中随湍流而下,相互碰撞,咔咔作响,更显恐怖。
李玄芷见妖法凶猛,赶忙咬破舌尖,以舌尖精血祭于破雪,剑上阵法大亮,一面晶莹冰墙顿现,强挡住了这凶煞的血河。李玄芷心想,这血河来势极猛,以他的内力修为定需动用全身灵力驱动,我若一味趋避,不消片刻这冰墙被破,我和这婴孩也要化为血水,但我若攻其不备,破他气脉,或可求一线生机。于是心神一定,在冰墙后寻到万穆人位置,从身后拔出危时护身用的玄玉短剑,剑诀一指,短剑锐利而出,直扎进万穆人右肩。
只听空中惨叫一声,血河霎时消散。万穆人运气之脉被伤,再用血灵诀恐被妖法反噬,不敢再战,只得腾起血雾狼狈逃去。
妖人既去,山林重寂。只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血泊之中的活人只剩下李玄芷和怀中的女婴。
李玄芷环顾了一圈遍地的尸首,低头伸出玉指擦去了怀中女婴脸颊上的一滴血,笑问她:“你觉得自己可怜么?”
女婴咿咿呀呀的攥住李玄芷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
“你长大会明白,其实一开始就一个人不可怜,慢慢变成一个人才可怜。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山么?”
女婴不出声,在襁褓里安心的闭着眼睡着了。
李玄芷御剑而起,身后扬起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