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愈发注重保养,掐指算算,毓秀今年已二十有三,放在古代算是大龄女子,比如一般宫女到这个年龄皆须放出宫养老。
古时养生的方法亦很多,我还是借用了我之前的一些习惯,诸如晨起饮水食枣,午休,傍晚散步等等。女人从二十岁开始衰老,虽然这衰老皆被掩盖在完美无瑕的粉底之下。
不过毓秀的皮相,是十分水灵耐看的,即使夏日遭了晒,仍然是白里透红,回屋歇一会就会再次白得愈发晶莹;即使生了病,仍然是梨花带雨的美态,病一好,就是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明媚动人。
我愈发提醒自己不要多去想若干年以后发生的事,既然躲不掉,多想无益,徒增皱纹。
五月初的时候,春天还未过尽,只是空气中一阵阵春困的温暖燥热,老爷子便决定往热河避暑,最后大手一挥,将一干女眷通通带上。
我喜不自胜,连忙忙着收拾,将府中事务做些安排后交给张氏毛氏共理。可怜四十七年年底进府的两个格格,进府三年多都无所出,接着就碰上了三年守孝……
热河行宫,也就是后世著名的承德避暑山庄,说来我曾经也去过,想来这回又可以故地重游,自然分外期待。想来后来有一部带着花盆头满天飞的傻燕子剧,就是在那儿把行宫当皇宫拍摄的,还把烟雨楼大大方方地改成了漱芳斋。
热河行宫离京城不到二百公里,一路车马辚辚浩浩荡荡,没走多时便已抵达。
园中的生活比府上要自由些,我们女眷白日趁丈夫们上朝议事时就牵着手在园子里闲逛,看花看鸟,互相打趣。到了晚膳之前,则各自回房等待侍候丈夫用膳就寝。
行在很大,用我们的小花盆底这般每天丈量一天,没个几个月是走不完的。
这一日,春光宜人,我先和乌喇那拉氏在湖边闲走,四爷身边忽然来了人,说是四爷在居所请了僧人讲禅,叫福晋回去。
她走后我便一个人闲闲走着,不多会就看见湖边观水台上一个人在舞剑。
能在行宫里舞剑的恐怕只会是老爷子的宝贝儿子们,看这身形又极像是十四阿哥。
虽说他和十三阿哥年纪相仿,就连性格中的豪爽近人也颇有几分相似。但我总因为历史上的毙鹰事件和康熙传位的真相,对他有几分戒备,不如对十三阿哥一般坦诚相待。
我远远看了一会儿,打算不惊动他,远远绕开走,可我还未来得及低下头去避嫌,就已被他一个回身瞧见。
我看见他英气四射的年轻脸庞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洒然的笑容,随后他一个燕子三抄水,剑气破空,震得一旁花树簌簌,落红飘摇而落,很快落得他与我满身。
他就在漫天花雨里收了剑势,一剑平持,剑身上整整齐齐排列了十几朵火红的木槿花。
他扬眉一笑,道:“八嫂可数出,有多少朵?”
我摇摇头,笑道:“我猜是十四朵。”
“好目力”他收剑一礼,笑道:“给八嫂请安。”
我注意到他的剑尖虽自然垂下,但兴许是剑气犹在,那十四朵木棉花竟紧吸附在剑身之上,并无一朵脱落,心中不由暗自称奇。
我笑着还礼,道:“十四阿哥今日如何得闲在此舞剑,白白叫我看了去。”
他剑尖自然指地,笑道:“皇阿玛和八哥他们在烟波殿议事,我就在此逍遥自在罢。”
我点点头,并未答话。
他意犹未尽,正准备还剑入鞘,看见了那十几朵粘在剑上的花朵,笑道:“八嫂定是爱花之人,依你看我该如何处置这些花?”
我正准备脱口而出把花葬了吧的时候猛然想起,人家曹寅还没出生呢,坚决不能侵权盗版,做历史文化的贼人,于是改口道:“当然是送回到树上去了。”
他剑眉一挑,有些惊讶,但似乎是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就要朝花树旁走去,忽的停住脚步,回身窃笑道:“听闻八嫂精通音律?”
“啊?”我一愣。
他扬起下巴示意,我这才看见花树对面有一柄古琴。
“我?”我指了指自己,看见他肯定地点头连忙摆手,连声推辞。
他不以为意,只用鼓动的眼神看着我,满脸让人难以拒绝的俊朗笑容。
我知道自己再没有理由推辞,便苦笑着点点头,在琴前坐下,道:“十四阿哥要舞多少招式?
“十四招。”他胸有成竹。
我略一思忖,心中有了主意,朝他点头示意后,缓缓抬起双手。
他亦缓缓积聚剑势,眉目间敛去了方才的笑意,微微严肃地蹙着,隐隐有着一股杀伐果断的英猛之气。
果然不愧是日后的大将军王,手一粘剑,便仿佛变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奔马由缰,快意生死的血与火的男儿!
手指落弦,一组缓弦,迅速渐急,急抹复挑,声声急促。
他随琴音舞剑,身子恍若惊鸿,在花影水色,荫间日光中腾跃翻转,自在快意。如素鲵,如痩蛟,如游龙!
真正算得上是,青丝偕落红齐飞,琴音同剑光共舞。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我从未见过这样精妙的剑法,从未见过这样敏捷的身手。
他随着琴音,出剑十四次,每一次都送归一朵木槿回到枝头。
起、承、转、合。
“徐而察之,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既而恐,终而涕泣之无从也。”
这本是《汤琵琶传》中对汤应曾弹奏《楚汉》的描述。
《楚汉》与《十面埋伏》本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我从前练习《十面埋伏》时,从未像今天这般深刻体味到曲中的奥妙。
我选择弹《十面埋伏》,是因为在这曲子高昂的曲调中,传来的不仅仅是胜利者的欢快的号角,还有失败者非凡的气概。
对于十四来说,扬威西北,驰骋疆场,是胜。错失皇位,潦倒余生,是败。
我今日便借由此曲,来赞美他日后扬威西北、纵横疆场的英伟;来悼念他最终大起大落,落草为寇的命运吧。
琴音急速得不可听出其中间隔,他的剑势也已迅疾得不可看到剑的指向,只得剑光一片,剑气盈天。
琴音戛然而止,我猛然平掌琴上,瞬间止住了犹在嗡鸣的余音。
他也恰好在琴音消止的那一刻,哐当一声还剑入鞘。
“好!好!好”他朗声大笑,眉飞色舞。
我笑着看他青春洋溢的笑脸,从琴前站起。
“痛快!甚是痛快!”他犹自拊掌,目光灼灼地投向远方天空,不一会儿忍不住鼓起掌来。
我笑道:“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剑法,今日真是赚到了。”
他未答话,仍是意气风发地凭栏远眺,忽然开口道:“我真梦想有一天,驰骋疆场,快意刀剑,用热血来磨砺自己。”
日光将他整个人镀上了炫目的金边,教人莫敢逼视。他犹自不知,在一片湖光山色中兀自感叹道:“何等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