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在行宫里为十四爷奏琴,八爷终究会知晓。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忽然他要我为他弹琴。
良妃孝期间,弹琴便有了许多限制,我略微斟酌,决定趁着月色苍茫之际,弹一曲我以前最不愿意弹的《广陵散》。
老月清冷,黑天苍寂。琴音时清时浊,悠悠吟叹。连老树上的寒鸦也沉寂不啼。
《十面埋伏》赠十四,那么八爷您,我便送一曲《广陵散》罢。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一首,只觉得唯有《广陵散》中那说不清的沉、哀、悲、恸才可以表达我对于他灰暗未来的感觉。
一曲奏罢,只觉得万籁俱寂,苍凉一片。
“我不知,原来你也与十三弟一样爱好魏晋之风,追崇嵇康。”
他长身立起,久久端详着我。许久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幽幽叹道:“真不知你弹起十面埋伏的时候,是如何教人动魄惊心。”
七月,老爷子诏宗人削属籍者,子孙分别系红带、紫带,载名《玉牒》。
满湖荷花擎天的季节里,我再次在湖区闲庭信步,再次不巧地被在亭中偷闲作诗的四王爷逮个正着。
“八弟妹,这诗的上片写好后,久久不知如何续下,不如就请弟妹不吝赐教罢。”
我看着他身后淡酒清茶,堆卷砌墨,一幅寄情山水的闲人模样。须知在这行宫之中,何人在何地做某事最终都会落在老爷子眼里。
因此,不管是在这里舞剑,还是做偷闲散人,皆是一一被老爷子看得通透。只怕,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演戏,有的要表现自己骁勇善武,有的则要表现自己超脱无害。
想及此,我垂下眼帘,又看了看他已题好的上片:“别业遥连上苑边,承恩避暑兴怡然。提笔写下:“兰舟晓泛清波里,荷盖擎珠颗颗圆。”
“弟妹写的正是我心中所诵。”我一搁笔,就听他道。我心中暗道,这是极其普通的写法,还好你没夸我文笔好。
“四哥。”
我还未来得及说句谦逊的套话儿,便听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道。我心头一跳,忙身体发热地与四爷拉开一段距离。
“八弟。”四爷淡淡地颔首。
“毓秀,你也在这儿。”他朝我点点头,听不出这句话是疑问,还是陈述。
“是,刚巧碰上,就闲聊了几句。”我不喜欢我们三头对面的相处,本想着解释一番,最后决定还是少说话。
“八弟来得正好,我刚吩咐厨房备菜,想与弟妹小酌一番。”我正想着如何和八爷一起告辞退下,就听见四爷毫不客气道。
“既如此,那弟弟与毓秀便叨扰了。”八爷也是个不客气的。
有没有搞错,我正想着怎么和你一块儿脱身,你倒好。不懂得夫妻一心么?
当三人真正坐在一张石桌上用菜时,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只能埋头往嘴里送些点心。偶尔抬头一觑,只见他们一个捧着闻香杯闻茶香,一个端着茶盅饮茶味,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然模样。
是不是我想多了?想及此,我坐得略微直了些,嘴里的点心也没有那么索然无味了。
菜上全后,我没有怎么动筷。四爷微微蹙眉,道:“弟妹,是不是菜色不合你口味?”
我一愣,连忙摇头道:“没有的事,毓秀只是不觉得饿,这才吃得少了,希望王爷莫要见怪。”
四爷没有说话,眼睛却望向我的手。
我眼一闭,心想我果然是撒谎不打草稿,我不饿?那我回话间匆匆放下的点心是什么?
我咬咬嘴唇,偷偷觑着四爷的神色。只见他盯了我片刻,将目光投向了八爷。
八爷心领神会,看了看一边布菜的小厮。
小厮耳聪目明,立即上前弯身待命。我看着这一连串全靠眼神完成的信息传达,觉得在宫里生活,智商稍微低一点的就相当于又聋又瞎。
“叫厨房送一个辣口味一个甜口味的菜来。”八爷道。
不愧是我结发七年多的丈夫,果然知我心意。正欣慰间,偶然又看见四爷冷得快要将人冻毙的目光,连忙低头喝了口热茶驱寒。
新上来的是芙蓉桂花鱼和蜜汁莲藕,我便多尝了两筷子。
唯一教我不舒服的就是,这顿饭从始至终,四爷的目光就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教人看了浑身发凉,而且这目光分明熟悉,和过年时他盯着我镯子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好容易结束了这顿尴尬的三人宴,八爷被传去议事,我便也随之告辞离去。
在路上,我想了又想,决定还是问云歆:“我今天用饭时和往常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啊。”云歆老老实实道。
“比如,吃食习惯和以前一起有什么变化?”
“没有。小姐今天和这些年没什么不同。”云歆想了想,仍是摇摇头。
“那我的口味,和我刚嫁过来时,变了些什么?”我不甘心,追问道。
“小姐未出阁时,口味清淡,不吃辛辣不吃甜。不过到八爷府上以后,就喜欢口味辣一些的菜肴,也喜欢吃甜味的点心了。”
原来如此,我心里明白了几分。
也许旁人也曾疑惑我怎么一夜之间,就把习惯喜好,甚至性格都变得一干二净?
但谁想得到,毓秀在一夜前后,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在行宫中,离老爷子近了,自然也不敢玩得太尽兴。就这样每日走着看景,很快也会觉得无聊。
我在园中,看过了五月的月季,六月的木槿。七月的荷,八月的桂。
就在我在想九月里可以一赏园中无数种珍贵的菊花品种时,老爷子下令返程回京。
我知道日后爷还有很多次来热河行宫的机会,只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
九月二十日,圣驾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