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晚之后,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那夜的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但我们之间,总算是有了质的改变。
也许是吸入了南柯一梦,也许是他放下了心结,他的病情自那夜之后,竟也一点点好了起来,每日前来看诊的太医也大叹出奇,觉得贝勒爷病情忽然好返实属不易,当发须斑白的老太医问我们用了那剂药方何种补品之时,我面色羞红,瞟了一眼他,居然发现他朝我暗中挤了挤眼……学坏了,我的爷你真是学坏了。
到了十月初五,皇上命把停给的俸银俸米仍照前支给,总算保全了父子间最后一点情面。
这段期间,皇上依旧没有派给他任何差事,他就如同九爷他们一样,做个闲散皇子。我知道,他并没有外人眼中见到的那般闲着。
经过这件事,再加上十四爷在朝堂中的风生水起,八爷党内部发生了重心转移,八爷九爷连同大臣们纷纷站在了十四爷队伍里,在他们看起来,日后的富贵还是很有指望的。同时,八爷在大臣中的威望也未减少太多,看起来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团队,这个时候看起来还是颇为牢固的。
十一月里,听说草原上准噶尔部的策旺阿拉布坦祸乱西藏,战事不可避免,而十四爷在其中颇得皇上青眼,常被单独宣至宫中议事。十四爷与九爷十爷一样,仍然经常来八爷府上走动,我每次去书房为他们奉茶时,也觉得这四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间,的确有了一些变化。虽然八爷仍然是四人的中心,但曾经只是在一旁很少说话的十四,愈发沉稳干练起来,亦成为了中心之一。
窥一斑而见全豹,朝堂上皇子党间的力量水平洗牌也大抵如此。只是不知道从二废太子后一直以闲人自居的四爷那边,到底是个怎样的状况。
也是在这样晦暗不明的朝堂变更里,康熙五十五年就这么接近尾声。
随着康熙五十六年新年礼花的升空,我迎来了我在这个时空里的第十一个年头。
过了年八爷身体也好了许多,那****正在书房练字,我则为他磨墨。门人奏报说宫里来人传话,我与他颇感意外。
“传。”他搁下了笔。
一个年轻小太监跑进来,满脸喜气地打了个千。
“王公公请起,可是皇阿玛有什么要交代?”他道。
我认出来人是皇上身边大太监梁九功身边的王公公,以前进宫时见过几次。
“回贝勒爷的话,万岁爷口谕:‘尔疾初愈,思食何物?可奏朕知,朕此处无物不有,但不知于尔相宜否,故不敢送去。’”
这样的说话,已经像是个慈爱的父亲慰问病中儿子的语气了,大约是老爷子也觉得做得太过了,这才要缓和父子关系。
贝勒爷起身,在门前朝宫中方向跪下行了个叩拜礼后,方起身道:“请王公公回禀皇阿玛,说儿臣万谢皇阿玛关心,另‘不敢’一词,断不敢当。改日我定当进宫向皇阿玛请安。”
贝勒爷说罢,又打赏了一包金瓜子。王公公打了个千,领命而去。
我觉得不解,道:“爷,您方才的话,是否太过拘谨,在不经意处用心了?”
他知道我所谓何事,摇摇头道:“如今皇阿玛对我还存戒备之心,我不得不小心,以免又触动龙须,惹皇阿玛不高兴。”
我没答话,心中觉得八爷之所以到后来与皇上渐行渐远,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太过拘谨,不像十三爷十四爷那样偶尔流露率真,在皇上面前适时表现出一个儿子的乖顺承欢,反而一直小心翼翼,叫老爷子难生亲近之心。
果然不久后,宫中传来老爷子在众皇子面前训导,说八阿哥“行径多疑,每用心于无用之地”。
听闻此言,他嘿然,转而朝我笑道:“居然又被你说中。”
还未等我答话,他沉着目光,淡淡道:“我若不用心,同样也会有别的错处。”
说罢,他摇了摇头,合上双眼。
自从毙鹰事件之后,他行为低调了许多,眉间再难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夺人英气,反而积聚下淡淡沧桑。
训导归训导,老爷子终归没有抛弃这个还是很能干的儿子,新年一过就开始给他继续委派差事,二月里便圈他同行巡视畿甸,半个多月后才回京。
四月里,老爷子北巡塞外,圈了他同往。又考虑到他大病初愈,特许携带家眷随行照顾,我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北行的车队里,满怀激动地迎来了我十一年来第一次出塞。
塞外风情果然不一般,空气干爽,天空也格外明澈。草场辽阔,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圣驾驻扎后,他便随着万岁爷每日接受蒙古王公的觐见,酒宴,晚会,布库,赛马。
偶尔得闲,他便教我骑马。
我以前也曾经学过骑马,但是马一到了蒙古大草原,被充满自然气息的风一熏,那便是马场里的马不能及其万分之一的。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学了许多次,我还只是能骑着马缓步走的水平,马一旦跑起来我要么就是不能控制方向,要么就是不能及时勒马停下。想来骑马和开车看起来很像,但其中大大不同,马达和马,一字之差,断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又一个人在营地远处骑马,把爷特意挑选给我的玲珑小马引得原地打转。
忽然,只听得空中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厉叫,我听着头皮发麻,方一抬头立时吓得惊声尖叫起来——一只巨大的黑鹰迅速朝我俯冲下来!
我吓得七魂散了六魄,下意识一夹马肚子,马儿仿佛也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玲珑长嘶一声狂奔起来。
我双手紧紧抓住缰绳,被颠得头昏脑胀,眼前的景色乱糟糟的成了叠影。
然而那只凶恶的扁毛畜生并不打算放过我,又厉叫了一声朝我俯冲过来!
“啊!”我惊声大叫,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死死寻找着荫庇。然而我还是听见了迅疾的风声朝我逆袭过来,鼻腔里闻见了黑鹰翅膀掀起的腥风!
天啊!莫不是我就要命丧于此?!我死死闭着眼等待被猎鹰撕碎,却听见不远处一声响亮的口哨传来。
我怕得要命,然而等了许久,那意料中的攻击并未到来,我悄悄把头抬起一些,偷偷看了看四周,意外地发现那只差点要了我命的黑鹰啸叫着盘旋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木着脑袋想着,这凶神恶煞的煞神怎么突然放过我了?
当我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侥幸和晕乎中时,忽然被一个怀抱大力地拉进怀里。
我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焦急道:“毓秀!毓秀你还好吗?”
我眨眨眼,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安全了。我抬起头,看见了八爷担忧的脸和手中未来得及放下的鹰哨。
想起方才自己的惊慌失措,我不由得有些脸红,压着嗓子低道:“你会驯鹰?”
“如果我会驯鹰,鹰就该停在我身上了”他道,扶着我细细端详着我的脸,满眼忧色,“你怎么一个人出来骑马,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我还未来得及作答,他又将我的手牵在手心里,然而手心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方才马背上一场颠簸,我的手已经被缰绳勒伤,许多地方都渗出了血迹。他蹙着眉,把我的手握在手心,细细搓了搓道:“疼吗?”
“换你试试?”从危险中脱离的我,一感到安全就恢复了顽劣本性,撇撇嘴道。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子,满眼宠溺。
“上马吧”他话音未落,已旋风似的上了马,朝我伸出了手。
“抱好”我方坐定,他忽然一扬马鞭,马儿嘶了一声猛然向前跑去。
方才受惊带来的阴霾一瞬而散,我心里只有说不出的宁静喜悦。
蓝天、碧草、牛羊、蒙古包纷纷朝我身后退去。风急速地掠过我的耳畔,草香迅速地滑过我的鼻翼,流光纷纷擦落我的鬓发。
我环住他的腰,安心地把头放在他坚实的背脊上。抬头觑了一眼他的背影。曾几何时,我在我那个时代的灯红酒绿里,期望着找到一份让我可以安心倚靠的肩膀。
却没想到,在三百年前的这里,终于教我寻到。
我环住他的手紧了紧,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展颜一笑。
天空纯澈如海,长风似浪。
草原温柔地翻滚,草香扑鼻,天地间,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