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艾这辈子受的伤,大大小小,真的不在少数了,以前是被那些大娘姐姐们任意欺凌,如今,早已习惯替自己在意的人背负伤口了么?
但是,身为女子,是不可能不在乎她身上的伤口的,因为玉妃膏,那个丑陋的箭伤和腹部的伤相比看起来并不狰狞,但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心口却在隐隐作痛。她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怎样的男子,却无法忘记那些有意或无意中他们带来的伤痕,即使时间流逝会淡去这些印记,可是以钟艾这样平素的性格还能压抑多久?
她和离殇,原本完全平行的两个人,却因为一次又一次的贪恋,一次又一次的交集,在这样的交集中,欲望愈来愈大,她想要走进,想要靠近,可是,全身是迷的离殇,又哪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放下全身的戒备去全然的接受,这样一个朴实无华的钟艾?那个男子,凭容貌,凭才华,凭谋略,都足以得到任何他想要的,所以,区区一个钟艾,算得了什么呢?
她和卓归尘,这个京城中人人敬畏而又及其自律的睿王,是注定的羁绊,她不爱他,但是,却绝绝不会讨厌他,如果没有离殇,卓归尘会是她一生最好的归宿,就算有了离殇,卓归尘也是她的归宿……这个看起来冷漠的男子,兴许有着一颗更为冷漠的心,他对她好,为她挑战龙威,为她十里红妆,为她正名正身,为她独宠一人……可是,他从未放下戒备,和离殇不一样的是,在卓归尘腻死人的体贴中,是另一味毒性猛烈的苦药,偏偏还让人甘之如饴。他在宠她纵她的同时,何尝不是在一旁观望,观望着她是否有那个资格,和他一道立于高处。
结果怎么样,我们暂且不论,但是,此时的卓归尘定是万分后悔的,他料得到玲珑剔透如钟艾,除非自愿,又怎会任人宰割?而且,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她又怎么还会乖乖任人摆布?
无尽的算计,是无限疏远的人心。
钟艾醒来了很久,她躺在床上,隐隐约约中看到昏暗的天色,却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间。她的身上的伤口很深,就算是在沉睡之中,她还是可以明显的察觉出腹部传来的疼痛感,她不想动,因为任何一个动作都足以让她因为疼痛而抽气,这样的不堪和软弱,是钟艾始终不愿看到的自己。
卧室很静,是钟艾喜欢的宁静,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凄凉,或许人在生病时,总是会软弱的,因为终于有了软弱的理由,才可以休息一会,然后继续和全世界一起战斗。
钟艾在安静中,想了很多东西,关于过去的,好比,以前不受待见的日子,这对钟艾而言,也许并不算的上是苦,她天性带着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从来不曾真正在意旁人怎样看过,这也是钟艾能再十八年的碎言碎语中顽强活下来的最重要的原因。钟艾还想到了一个人,那是自己在梦中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一个人,她曾待她那么好,她心中有愧,而她将这个愧疚无限放大,最终逼得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钟艾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会不会选择遗忘或者原谅,但一次又一次,钟艾还是认为,这便是最终的决定,只是因为,那个叫艾晚晚的陌生女子,才是她真正的母亲。
钟艾偷偷学过很多东西,琴棋书画不会输于现下的任何一位小姐闺秀,甚至远胜于她们,钟艾喜欢这些东西,因为它们可以修身养性,可以洗去心中的戾气,从而获得心灵的宁静。钟艾信佛,因为她相信,有那么一个至纯至善的佛看着人间种种,然后,最终让人获得救赎,便懂得了放下。
现在细细想来,原来,自己这一生过的并不是太苦,没有太多的生离死别,没有什么材米油盐,如果,守住那颗跳动的心……这样的人生,即使不精彩,但也算是圆满的。
床上的钟艾,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白皙的容颜瘦了许多,倒有几分病美人的风韵,离殇咬了下唇,才带着人落地。
钟艾看到来人的时候,确实是十分诧异,她以为她和他会是老死不相往来,但却忽略了离殇的性子,连道德伦理,纲常礼教统统都不在乎的离殇又怎么会在意她单方面的别扭?
钟艾敛下了眼睑,她沉默的姿态,让原本欣喜的小步有了些局促,这些日子不见,小步的个头高了些,下巴尖了些,他依旧仰着灿烂的笑颜,“艾姐姐,你又受伤了。”这样陈述事实般平淡的语气,却盛满了无尽的关心,让钟艾的眼下一红,忍不住轻轻颤抖。
钟艾温柔了神色,清浅笑道,“小步可不要学艾姐姐,老是受伤,小步要长高长大,快快乐乐的。”
小步坚定了神色,点点头,认真执着,“艾姐姐,小步会长大的,会快快乐乐的,艾姐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别人欺负了去。”
钟艾宠溺道,“这府里,可没有人敢欺负你艾姐姐喔,你就放宽心吧,真的很开心,能这样看到你。”
小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离殇挡住,离殇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不冷不热的说道,“你莫非是喜欢上了这玉妃膏,才三天两头的受伤。”
钟艾一动不动的看着面前的红衣男子,俊美出尘,容颜如玉,她笑道,却带了无尽的悲怆,“离殇,我有时候总是在想,如果没有遇见你,如果不对你抱那么大的希望,现在的钟艾会不会,好过很多?”
离殇听到钟艾的话,苦笑地退了几步,方才无谓的笑道,“偏偏你没能逃得掉。”可是,逃不掉的,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人?
离殇的话,让钟艾心中顿觉苦楚,她想要动,却被伤口狠狠制住,只能在一旁牵强笑道,如同绝望中开出最后的花,“对,你说的都对,你是谁?我又是谁?我有什么资格往自个儿贴金,自以为是?离公子我可真得谢谢你,让钟艾,前所未有的清醒。”
看到钟艾痛苦的神情,离殇想要上前,却只一步便停住了步子,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子无言承受住所有的苦楚,桃花纷飞的双眼,盛满的是悲凉和无奈,聪慧如钟艾,怎么会看不到离殇眼里的挣扎和苦闷,但是,事到如今,任何的念想都是虚妄,还不如不念不想。她不待离殇说话,只是望着小步,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小步,我累了。”小步明显的看得出,那双灵气逼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所盛满的雾气,她有多累,又有多痛?
小步转身,拉过离殇的袖子,对着离殇道,声音带着哭腔,似小孩的撒娇和无助,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怎么安慰,才能让那个女子不心痛,不流泪,所以,他感染了她的情绪,以一种孩童的姿态,告诉他的少爷,不要再让艾姐姐受伤了,好不好?尽管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少爷有着怎样的难处。“少爷,我想回家,我要离开。”少年的灰衣一如往常,却不知比平日成长了多少倍。
离殇红衣如炬,皓美如月,他走到钟艾近前,替钟艾拉好被子,飘逸的发丝散落在钟艾的周围,他离她那么近,似梦似幻,平淡的,温柔的,怜惜的,分不清真心实意,却足以让人深深沉迷,“好好休息,身体好了,才有一切的本钱。”然后,决绝转身,不再看身后人一眼,哪怕,身后的女子,泪眼满眶,却极力压抑着无声哭泣。就算是频频回头的小步,朦胧间,也看不清钟艾的面容。
离殇何其聪明,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钟艾此时心中所想?经历了这样的一次,又怎么会再甘愿背负黑锅?他知道她将会把曾经的面纱拿开,余下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庞站在世人面前,然后,和他比肩而立,给他最好的笑。
这和爱情无关,尽管离殇知道。但他每次想到,那么美好的画面,他的胸口都会没有来由的一痛,因为,从今往后,这一切一切的灿烂,都与他无关。
他所选的路,容不下她,所以他,仓皇而逃,迅速败北。
那么,便默默祝福吧。
钟艾是个强大的人,在一日又一日中,腹部的伤已经痊愈,不再疼痛,却留有着难看的疤痕,这些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钟艾,什么才是该做的。
开始的时候,或许会不习惯,但是,总是会好的,就像那个狰狞的疤痕,终将淡去。
睿王府里的气氛有些奇怪,大家都战战兢兢的过着,却不知道哪里奇怪,是备受宠爱的清泉夫人突然之间失去了王爷的恩宠,还是如夫人怀上了王爷的骨肉?是后院的护卫突然之间增了很多生面孔,还是雪夫人的陪嫁丫鬟睇芸不知所踪?
像如夫人怀了孕这样的喜事本是好事一桩,可是,有了苏夫人的前科,加上王爷的态度不明,大家都不敢轻易做些什么举动,生怕逾了矩,收不了场:像那丫鬟睇芸本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在她失踪之后,向来淡漠的雪夫人还发了脾气,吓坏了好一些的人。
所以说,身为下人,就得看主子的意思,左右想着,才能有平静安生的日子,提到这里,不得不说,府里的下人都羡慕着在清泉院当差的,相处久了这位主子是真正的没脾气,讨人喜欢,据说宫里头,不少贵妃娘娘疼着宠着呢。前阵子,那个替代的圃匠因为技艺生疏,将清泉院子里一大堆名贵的月季全部都浇死了,那圃匠战战兢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这些花儿就是十个他也不抵呀,放在一般的人家,他这辈子全完了,放在王府,不仅仅是他的这辈子,他的十八代都可要完了。哪知道清泉夫人只是淡淡地笑着,“幸好我也不甚喜欢月季,换些花种也好,这下子,你可得尽心尽力。”这事,在大富人家里可是头一遭,哪位奴才犯了错不受罚,何况是这么大的错?所以,王府里的人,不少都明里暗里追捧着着钟艾,尽管没有了王爷的盛宠,钟艾在王府的日子还是十分好过的。
但是,钟艾真正开始让大伙儿都接受她,还是有渊源的,宣州洪水,国库吃紧,沿途不少州县都发生了动荡,钟艾便自告奋勇,和吴氏商量着怎样帮衬着,她不仅仅雇人在周边的城镇为难民发放些粥米,还忙上忙下,左跑右跑说服着这些华贵的夫人小姐为赈灾捐些财务……这一忙,便就是半个月。就连圣上,在听闻钟艾的事迹之后,都感叹,“国有此女,真乃天家之幸。”在她的极力渲染之下,京城不少达官显贵或多或少都出了手,这些数字,据说,是国库半年的收入。
其中钟家出了几分力,流家出了几分力,离殇又出了几分力,明眼人都看在眼里。钟家会出手,多少是因为枪打出头的意味,流家流川,多少是存了友好的心思,而离殇,明里暗里,忙来忙去,应了那句,咎由自取。
似乎是一夜之间,京城的天平渐渐倾斜,往着人所不知的方向发展着…….
此时,钟艾却是伴在采贵妃的身边,当今圣上身边的贵妃,多半是新晋升的,这在前朝前代是从未见过的,倒不是这圣上薄情,只是育有皇子的妃子多半红颜薄命,没有几个能够在宫中享福的,就说这二皇子的母妃,华妃,当年在宫中也是极为受宠,可惜的是,在二皇子及冠之年便因着病去世了,也就是这份眷念之情,皇上多少对二皇子抱着几分溺爱的,才会任由他在京城嚣张跋扈这么些年。这采贵妃晋升,便是华妃去世之后,才有的事。
采贵妃三十岁出头,容貌端丽,气质温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一身蓝色水袖裙,将她衬得光彩照人。她很是喜欢钟艾,钟艾的赈灾之事能够顺利进行,还得依着采贵妃进宫前和吴氏的交情。
采贵妃将手中的花放在钟艾面前,轻轻摇了摇,有些惋惜的道,“多么好的话,才开了这么些日子,便要谢了。”
钟艾听闻之后,乖巧的点了点头,“花开花落,周而复始,自然之本也。夏天过去了,会有第二个夏天的。”
采贵妃闻言,莞尔将手中的话别在钟艾的发丝上,“钟艾,本宫就是喜欢你的通透伶俐的性子。你肯与本宫亲近,本宫甚是欣慰,这花就得衬着美人,瞧瞧,多俊的姑娘。”
钟艾低下了头,温柔清雅地回答,带着女孩儿特有的娇羞,“娘娘谬赞了。”
采贵妃嗔怒地望了钟艾一眼,笑道,“当年本宫进宫的时候,一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娘娘吉祥,却未料到,自己竟也能成为娘娘,能够自称本宫,可是,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种简单,纯粹,欣喜……每一天每一天的守望,却不知在守望者什么。”采贵妃的双眸散着柔和的色泽,她那么自然的和钟艾诉说着心中的真情,钟艾几乎可以看到她微笑面容下,面对命运不可挣脱时的苦笑。
钟艾指着花园里正盛的花,缓缓开口,“娘娘你看,这花本来不是开在这里的,如果没有圃匠的精心打点,兴许,它只是开在路边,会因为风吹雨打,会因为无人保护,而渐渐凋谢。可是,有一天,它被移到了这里,因为圃匠的细心关照,它成为了全天下最美丽的花朵,虽然,它也会凋谢,但是它曾经的美丽是那些路边的花儿不曾拥有的,它也许会感叹失去了本性,可是,它曾经那样鲜艳过。”钟艾抬起眼眸,温柔而又坚定,“娘娘,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呐,娘娘已是天下最让人羡艳的女子,那就好好过余生,莫为了过去而失去现在,又为了现在而失去将来。”
周围的丫鬟太监都有些讶异,但采贵妃却低低笑道,“钟艾,你果然好胆识,这样的话,放眼整个天下,也不会有几个人对本宫说吧。”钟艾的话,直白些便是让采贵妃看清现实,不要再沉迷于不可能之事。
钟艾的话,说的如此不可转圜,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的告诫?
“娘娘本是聪慧之人,这些事又怎么会不明白,不过是想着旁人慰藉,钟艾又岂会不为?”钟艾盈盈浅笑,目光柔和。
做戏做的太久,早已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这样大胆而又肆意,又怎么样不是利用采贵妃心中的那份恻隐?离殇不曾是纯粹的离殇,如今的钟艾,又何曾是纯粹的钟艾?
采贵妃用玉指点了点钟艾的额头,半是嗔怪,“越来越没规矩了。”采贵妃将眼睛望向前方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便问钟艾,“前些日子,本宫听皇上说,睿王不日便要离京?不知你作甚打算?”
钟艾在听到采贵妃如是说的时候,嘴角不经意刻画出了一个自嘲的弧度,却被采贵妃看在眼里,“夫妻之间,没有调和不了的矛盾,本宫近日里也听闻了些谣言,想来并非空穴来风,睿王对你的感情,本宫那天可是看在眼里,那样的眼神和关心,绝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你可要好好把握住。本宫是过来人,对女子而言,夫为天,再坚强的女子,也是要有夫君好好呵护的。”
钟艾听了之后,良久,才缓缓道,“娘娘,是我的错,可是一直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不负他,不负心。”
采贵妃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微微诧异,便温和一笑,“钟艾,你可以做好的。”
钟艾对着采贵妃绽放了一个灿烂明媚的笑脸,是在强颜欢笑,人前人后之后,是在独自舔伤之后,是在孤单无助之后的,第一抹阳,那么耀眼,眉眼弯弯,好似镀了一层金光,采贵妃在内心感叹,要是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定是和钟艾一样,美好如虹的女子,她定是会花尽心思来疼的。
这样的一幕,不知是入了谁的眼,十一的声音有些飘远,“五哥,你怎么不走了?父皇还在御书房等着呢。”
卓归尘低了低头,再次抬步时,所有的情绪已埋藏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钟艾,没有我,你依然过的如此好,钟艾,原来,放你离开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便离开吧。
一身华服,一身的落寞,让这绚烂,渐渐归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