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卓归尘并未抬起头，声音听不出喜怒，是人前淡漠的样子，却让钟艾有些不适，“你有何事？”此时，他的剑眉微微蹙起，被奏折上的内容所扰，黑发一丝不苟的别再脑后，偏偏平凡的动作，偏偏丰神俊秀。
钟艾缓缓压下心中的想法，她唤他，“归尘。”轻柔安静，面上是最好的笑，那一抹温暖柔情直直映入了卓归尘的心中。她缓缓抬步，水袖裙踏出了美好的弧度，“归尘，对不起。”
表面平淡，内心平和的钟艾有着一颗好强之心，她不曾低头过，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拥有的，仅仅只是自尊而已。
可是现在，她面带微笑，眉梢俱是温暖和柔和，轻轻浅浅，对着她的丈夫道，“归尘，对不起。”
是因为控制不好自己内心的情感，还是因为对卓归尘有所隐瞒？可是，面前的这两个人，半斤八两，可独独，她低下了头。
卓归尘握着毛笔的手有些轻颤，这个女子，是他曾经想要得到的，是他曾经想要靠近的，是他狠狠伤害过的，他原本以为，以钟艾的性情，这辈子，他和她便是这样了，虽在一个屋檐下，却老死不相往来，他过得不好，睡得不好，她却一如既往。
可是如今，她对他说，对不起。
他不要这句对不起，因为，他也曾错过，他要的，莫过于她的靠近。
钟艾走到卓归尘面前，她如玉的面庞染过红晕，“归尘，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好不好？”
若是平常的女子，卓归尘定是会厌烦这样的手段，可是，面前的人，却是钟艾，连撒娇都会脸红的钟艾啊，就算身处浊世，仍然干净如斯的钟艾啊。卓归尘放下的手中的笔，轻轻一叹，将钟艾抱在自己的腿上，他把头枕在钟艾的脖子里，几近贪婪的闻着钟艾身上让人安心的馨香，他默默无言，而她安静以待。
良久，卓归尘才打破沉寂，缓缓说道，声音有些闷，“钟艾，那次你受伤，躺在床上，我看到你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当时就在想，自己真的是做错了，那些心思那些手段，不能用在你身上……可是，你在梦中呢喃，要离开，想要离开……。”
钟艾听闻，身体一颤，几乎是瞬间清明，原来，原来，是自己隐藏的不够好，终是累及到了旁人。卓归尘在她的颈间低低笑道，声音带了些许的自嘲，“我当时就在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伤不得，爱不得，否则作茧自缚，再难抽身。我当时就后悔了，我告诉自己，不就是一个钟艾么，不就是一个钟艾么，有什么资格，可以这样子待我？”
是最简单的倾诉，此时此刻，他称我，而并非，本王。他不过是一个丈夫，尽管在外间叱咤风云，可是内里，他不过是迷茫不懂爱的孩子，苦苦寻求，却找不到一个平衡的终点，便用最简单地方式，将这种心思扼杀。
钟艾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墙壁，缓缓道，“归尘，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这个样子了。相信我，只要你认为是对的，都可以去做，我一定会帮你的，可是不要再瞒我了。”
卓归尘将头抬起，深邃的眸子满是坚定，他道，“好。”
如斯坚定，让钟艾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红衣男子，那样的为难，那样的无奈，相比之下，可真是天大的讽刺。
钟艾的眼角缓缓落了泪，晶莹的，纯净的，却有太多悲哀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日后自己走上的是怎样的一条路，可是，早已不能回头。“归尘，让我和你一起，不要再弃我于不顾。”这样的话，是对着谁说？
卓归尘扶上钟艾的头，轻轻的吻去钟艾脸上的泪滴，声音清雅，却带了无限的容情，他说，“钟艾，不要哭，你的眼泪是珍珠，不要轻易就流出去了。”
很久以前，有一个温和的女子，在她的耳边宠溺的说道，“我们小艾的眼泪是珍珠，可不要轻易掉下去了喔。”
长大后，才渐渐发现，眼泪对于爱你的人来说，是千金难买的珍珠，可是，对于厌恶你的人来说，眼泪不过是让自己痛苦让别人痛快的利器。
我是不是，找到了那个，用真心待我的良人？
钟艾在心中轻叹。
与此同时，京城商会中心。
钟为坐在主座，眼神锐利的望向在座的各位商贾，“这冶铁之权，绝绝不能放弃。”
商会的副会长梁胜才立马站起来，面上不赞同道，“冶铁虽利润极大，但是，如今朝廷的竞价实在太高，我们如果再出手相争，亏损定是大于盈利的。何况，我们如今的竞争压力越发增大，我们的纺织，我们的钱庄，都受到了不同层次的冲击，将银两用来弥补这些亏损才是当今之急。”同茶，盐，这些官府掌控的商品一样，官府每年都会和一些民间商贾合作，共同开发，利益均沾，每年都会有来自不同都城的商会参加竞争，由于是皇城，他们已经连续十几年将朝廷的盐，铁，茶的合作权拿在手里，可是如今，汝城的商会突然异军突起，竞选起了铁的冶炼权，偏偏京城商会旗下的一些产业又面临着极大的冲击，让他们再无力承担起今年巨额的出资额。这才考虑放弃这冶铁之权，好救大局。
“天下兵器皆出于铁，这兵器，是无论江湖，无论朝廷都必不可少的，我们每年从铁业中获取多少利润，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放弃了这冶铁之权，定是对我们商会的巨大打击。”钟为缓缓的将其中利弊道出，在他看来，汝城商会的人定然不傻，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这其中多少有些问题。
“钟老爷，那是往年的情况，可是你看，今年的价，比去年多了五成，再加上如今这局势，大家心中都是清明的，这冶铁之权固然重要，可是，我们不能为了这冶铁之权，放弃我们的老产业呀。官府对我们商家向来苛刻，如果我们依着他们的意思，将价提了，要是旗下的产业稍微出些问题，我们就全完了。”这开口的，也是商会的元老，朗堤朗先生。
钟为沉默了起来，这也就是他担心的原因，以今年的价，亏损是在所难免的，可是在这亏损期间，要是其他的产业出些问题，京城商会的元气必然大伤，外头商会的虎视眈眈，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钟为的眸光一暗，若说这是，谁布的局……钟为敛敛心神，额头深皱。
“郎先生说的对，钟老爷，我们蔡家不比钟家财大气粗，我们蔡家做的是小本生意，今年纺织声音不景气，我家的纺织厂倒闭了两家，在这样下去，我蔡某人真是要妻离子散了。”京城商会的纺织受到了冲击，大大少少的商贾都受到了冲击，这是大家都心知的一件事，如果再不采取一些措施，那么京城纺织便会一蹶不振……
这话一出，立马就有人附和道，“我们李家钱庄这些日子，不知亏损了多少，客源大大减少，如果再在冶铁之权上面硬撑，我们怎么办?”
一时之间，大家都点了点头，房间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各商贾都纷纷交谈，完全没有看到钟为阴暗的脸色。
钟府。
钟辉的声音带些愤愤不平，“这些唯利是图的老家伙，稍微有点风吹雨动，便墙头草似得摇，完全没有想当初是谁帮他们把声音撑起来的。”
钟为沉声道，“他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今年的这个价，实在是太高了，比往年高了五成，这样算下去，卖得越多，亏损越多……大家都是精明人谁也不会愿意这样担风险。”就算是现在的钟家，这个价，钟家也定是要全力以赴才能勉强支撑，汝城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钟辉点头道，“可是，汝城为什么要这样做？花这样的代价？”
“不清楚就去给我查。今年纺织，钱庄，冶铁，京城的商家怎么会这样不济？定是有人在暗中动了什么手脚，想要牵制钟家和商会。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把五姑爷叫过来，这朝廷里面定是有什么牵连。”
“他，会帮我们吗？”钟辉有些不确定道，这位状元郎，谁能简简单单控制？
钟为的嘴角划过一个嘲讽的弧度，“事到如今，一个船上的蚂蚱，谁还不帮谁？”
钟辉有些不解，却还是点点头，躬身退了下去。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着曾经鲜艳的花朵被微风吹到湖里，离殇站在桥边，嘴角勾起了一个自嘲夺目的笑容，那一身红衣，那风华气韵，是人群中无法磨灭的色泽和光亮。
百里弦月微微眯眼，白衣是出尘如莲的美好，她不得不承认，面前的男子，并不输于任何人，即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他。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灰衣少年，和红衣魅惑的离殇比起来，显得很不搭调，却又意外的和谐，少年乌黑的眼珠紧紧地盯着他的少爷，看起来自有一番纯净天然。
百里弦月轻移莲步，面上是不动声色的笑意，她声音轻柔和煦，带着绝对的自信，“师兄，好久不见。”
离殇的眉微微蹙起，却又很快恢复成当初懒散随意的性子，他面上是顶好灿烂的笑，桃花纷飞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绪，“这声师兄，我倒是不敢当，不过，很久没见倒是属实。”
百里弦月何尝对这位不知礼法为何物，名义上的师兄有所忌惮？她皎洁秀丽的眼里闪过一丝光泽，她徐徐道，“师兄莫不是担心自己所为，触了师父的大忌，以致于不敢认我这个师妹？”
离殇嗤笑，眼睛无意间瞟过她身后的两个女子，却见画眉和绿姬脸色一红，眉眼俱是女子的娇俏，他的声音轻浮慵懒，手搭在桥边，嘴里说着无心无肺的话语，“我做错了事，师父大可以将我逐出师门，可不比某些人伤天害理，最终黄泉地下，祖宗不忍，无家可归。”
绿姬最先反应过来，指着离殇道，“我家小姐岂是你能够玷污辱骂的？”
小步也不曾退让，竟拿出了男子汉的架势，一字一句道，“我家少爷一没指名，二没道姓的，有些人对号入座，我也不建议，但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后还要来强词夺理，真是天大的笑话。”
画眉一气，走到小步面前，毫不客气的说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小步灿烂一笑，眉眼语气学的活灵活现，“我这人……用嘴说话的。”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叫人好气又好笑。
画眉绿姬还要再说些什么，被百里弦月淡淡打断了，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但已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美丽的面庞是无懈可击的微笑，眼里俱是漆黑，“师兄和我们开玩笑呢？较什么真？”
这时，离殇也拉过小步，摸了摸他的头，眉眼明媚，魅惑如斯，他的声音带着十足的笑意和些许的无奈宠溺，“切，死孩子，跟谁学的无赖撒泼，不知道的，还以为少爷我是这么教你的，多败坏我名声呐。”
小步幽怨地看着离殇，离殇理直气壮的将眸光移向别处，声音已不再是当初的淡漠，恢复成玩世不恭的模样，“方才，小师妹找为兄何事？”
原先的字字较真，如今的淡然认可，哪一样，才是真正的离殇，又是哪一种，是他真正的面貌？百里弦月的青发被湖边的风吹起成完美的弧度，一如她面上的笑意，“师兄，要么你帮我，要么，我毁你，你选哪一种？”
离殇听闻，不动声色的笑了，“我很想知道，你如何帮，如何毁？若是太高估自己，只会摔得更惨，这么好的一张脸，摔坏了多可惜。”
“这大可不必让师兄来操心，凭我百里望族，凭我和京城的千丝万缕，凭我对钟艾的了解，这够不够？”
在说到最后的一句时，她看到了离殇的神色，那一刻，她便知道，她会赢。
他已经用情至深，尽管掩饰的很好，但好看眉眼之后的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暗色，却被她一览无遗。无情的人，往往深情。
“百里弦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威胁到我的，除非我愿意。”离殇微微眯眼，眼里的神情深不可测，就连小步也带着审视的眸光看着百里弦月。
“我知道，师兄，可是，偏偏，你愿意。”百里弦月凑近离殇，面上是心满意足的微笑。
离殇微微抬眼，笑意不在眼底，面上却是绚烂夺目的光华，他没有推开她，他是何其聪明的男子，而她又是何其聪慧的女子。
百里弦月在众人的震惊中，拉开了和离殇的距离，然后眼底是谁也看不到的狡黠和算计。
在刚才，那一抹倩影，独自站立的无奈悲伤，萧瑟彷徨，于她清清楚楚，她定是清楚明了的看到了刚刚，离殇的笑和最后的那一幕，逢场作戏。
她的角度，刚刚好。她投怀送抱，离殇欣然接受。多么好的一出戏，只要她死心，便会有人碎心，多好多好。
钟艾自觉自讨苦吃，百里找她会有什么好事？可是偏偏好奇，打开了那封信，看到了那一幕。
信上说，两人师出同门，百里弦月因其父亲早逝，而其性情聪慧雅致，为师甚感遗憾，惟愿弟子离殇伴你一生，终生相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钟艾你该清醒了，她，他，他们才是一类人，你何必，何必……
泪缓缓滑落，诗言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只是下意识地将头扭开，直觉告诉她，钟艾不会希望任何人看到她如今的模样。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
钟艾转身之时，却看到了站在亭子里青衣的沐言，仍旧是不出色的五官，仍旧是让人无法直视的气质风华。钟艾睁大了眼睛，尽力将泪水滑进眼眶，面上是友好无奈的笑，她声音亲和温婉，是大家闺秀真正的端正之态，“沐公子，好久不见。”
沐言复杂的望了她一眼，青发如墨，眉目如画，真真是一个俊朗无言的男子，他令身后的人递来一张古琴，对着钟艾淡淡笑道，“先前，就曾听闻你的琴声，如今，沐言是否还有幸一闻天乐？”
钟艾咬了咬下唇，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不远处的两人，缓缓点头，带着一些孩子气的赌气，再次抬眼微笑时，却已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面容，沐言心中微微讶异，却只闻那女子清浅笑道，“既是沐公子开口，岂有不从之礼？”她眨了眨眼睛，带了些许的俏皮。
她坐在石椅上，端正着看着面前的古琴，脸上闪过一抹异色，而后很快消失不见，只余下眼角的笑意更深，沐言呐沐言，这可是千年弄氲，这可是当今最为难求的古琴了，今日是福是祸？钟艾的面上带着微笑，微微拨了琴弦，三两声，她便停了下来，直视着沐言的眼眸道，“沐公子果然好本事。”
沐言听闻，浅浅点头，不解释，不推脱，倒叫一旁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沐某可是有备而来。”他从怀里拿出玉笛，眼中带了些复杂难清的情绪，微风拂面，衬得他的面容有些苍白萧瑟。
钟艾心想，沐言，是个有故事的人。于是，带着善意和问候，她笑道，晶莹的眸子里满是色泽，“那我可要好好表现。”
沐言示意钟艾先请，钟艾也不客气，低着头，指尖跳跃，一个个绝妙的音符便渐渐传开，而后，是紧随的笛声，缠缠绵绵，不离不弃。
一边是纷飞的桃花落了满眼，一面是淙淙的流水赏心悦耳，你时而奔跑，时而停驻，时而明媚，时而忧伤……这才是纯粹，这才是属于音乐，属于沐言的世界。
钟艾时而睁眼，时而微闭，入眼的总是那个手执玉笛，吹奏的瘦弱男子，他几乎是为音乐而生的，即便钟艾的琴技不输任何人，但是相较于沐言对音乐的执着和领悟，钟艾自觉只有高山仰止的份了，因此，便是格外的认真。
这一份淡雅从容，这一份清高出尘，这一份赏心悦目，不经意间便入了别人的眼，划碎了几人的梦。
周围不少的人被吸引过来，皆有些如痴如醉，想要靠近，又怕打扰了这样的安静平和，不少人都是认得这两位，一男一女，一琴一笛，真正的相得益彰。
一个是天下第一的琴师沐言，一个是圣上钦点的清泉夫人，偏偏，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和谐默契，因为，这才是真正的音乐。
钟艾抬眼，看见沐言的浅笑，于是默契地停了手下的节奏，灿烂明媚，“真不愧是当世第一琴，今日可真是有福了。”
沐言将玉笛缓缓放下，眼中的淡漠疏离已经少了许多，他莞尔，“是沐言有福，这天下第一琴师，怕是当之有愧。”
钟艾毫不介意，直视他道，“沐公子不是心中有数么？钟艾几斤几两，只能由着沐公子消遣了。”
沐言闻言，微微诧异，真心叹道，“钟艾，你太聪明了。”
钟艾眨眨眼，并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太聪明未尝是一件好事，他又如何不知？
而另一边，百里弦月的声音依旧好听淡雅，但在离殇的耳朵里是听不出的刺耳，她说，“多么般配的两人，即便不是真的在一起，却能感觉到有一瞬，彼此心意相通。”
离殇勾了勾嘴角，并没有多说什么，红衣依旧灿烂，却失了不少的色泽光华。
我和你，总不曾，心意相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