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离带人到钱庄取银子,只见门口两位威风凛凛的保镖,头上一块颜体书就的大匾,上面书写着五个烫金大字,晋商行天下。掌柜的见他们来了,热情接待,柳江离拿出了银票,掌柜的笑道:“这也就是在咱们山西,您也提前打过招呼了,要在别处,可取不出这么多现银。”
柳江离问:“在陕西取不出银子?”
掌柜的说:“那里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钱庄都倒了,您怎么能取出银子呢?”
伙计们装银子,装了满满两车,柳江离第一次见这么多银子,白花花的,照的人眼睛生疼,拿黑布蒙了,盖上镖车盖,插上荣盛镖局和四方镖局的镖局启程。
可能是荣盛镖局的威名在外,一路平安到达西安,找到接头的人,名叫风几度,风几度说:“李自成在渭南。”
柳江离打量了一下风几度,此人一袭白衣,玉树临风,不像是农民军,他把他的疑惑表达出来,风几度说:“那农民军应该是什么样子,灰头土脸的,脸上都是汗渍,手上都是泥垢。”
柳江离心里想,不对劲。晚上,风几度登门拜访,说:“我请柳公子喝酒。”
柳江离问:“哪里?”
风几度说:“曲江池阅江楼。”
两人登上了阅江楼,只见墙壁上写着四句诗,细草岸西东,酒旗摇水风。楼台在烟梢,鸥鹭下沙中。此时万家灯火已经点亮,能看见朦胧的山水,沿江人家的灯火投进江中,有如金子流淌于水中,这大概就是流金岁月吧。
远处是唐城墙,秦时明月唐时关,多少繁华。
风几度看见柳江离正痴痴看着城墙,知道他在感慨,他要了几样小菜,一壶酒,给柳江离斟了一杯说:“柳公子,来喝酒。”
柳江离坐下,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呢?”
风几度说:“你猜的没错,我的确不是农民军的人,我是樱木镖局的,我对你们押的银子很感兴趣。”
柳江离笑道:“感兴趣,你们是想抢,还是想偷。”
风几度说:“方法不重要,结果很重要。”
柳江离忽然想到,风几度请他喝酒,这不是调虎离山吗,他起身就要走,风几度急忙叫住,说:“柳公子别急,今晚不动手,动手我也拿不走,等我们准备好了,我会通知你的。”
柳江离呵呵笑道:“雅贼。雅贼也是贼。”
风几度笑道:“读书人的事儿,能说贼吗?应该说是雅盗。”
喝完酒,回到住处,子路上来说:“江离,你猜的没错,风几度果然是假的,我们找见真的接头人了,他叫张仁义,就在咱们客栈内。”
张仁义是个瘦瘦巴巴的小老头,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麻布衣服,手关节粗大,掌心都是老茧,柳江离说:“这才像是农民军嘛。”张仁义说:“李自成在咸阳,刚打了几场恶战,正需要银子,发军饷,购买马匹粮草。”
到了咸阳,风几度又来了,约柳江离到咸阳湖畔走走,此时,已是季春时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旌旗风,烟波浩渺离人泪,多少楼台战火中,风几度把柳江离带到一个院子里,都是樱树,皆是樱花,坐在院子里的石几上,有几位穿着和服的女子给他们端上来一壶茶,茶艺极尽繁复。
柳江离问:“你是扶桑人?”
风几度说:“是的,想当年我们在沿海讨生活,被戚继光将军击败,幸存的很多人回了日本,但是日本正在打仗,也有很多人不想回去,包括我,于是我们成立了一家镖局,樱木镖局,帮人押运,发挥特长。”
柳江离笑道:“正经生意啊。”
风几度走到樱树下,使了一套刀法,诡异凌厉,樱树下,落花成阵,白衣胜雪,很是好看,使完刀法,他收刀入鞘,递给穿和服的女子,说:“今天是樱花绽放的最后一天,我就想找个朋友过来一起欣赏,你就是我的朋友。”
柳江离说:“荣幸之至。”
风几度捡起一片落花,说:“我们大和民族喜欢樱花,喜欢樱花开放,更喜欢樱花凋零,明天这一院的樱花都会落在地上,是不是很悲壮?”
柳江离说:“是挺凄凉的。”
风几度哈哈一笑,拍了拍手,几名艺伎上来弹奏三味线,吹奏尺八,跳着艺伎舞用日语演唱歌曲,柳江离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只是隐隐听出了压抑,躁动,冷漠与诡异,他想,这或许是一个民族的性格,以及这种性格带来的特殊审美。
看完表演,风几度把他带到了一艘画船上,纵舟飘荡,风几度说:“我特别喜欢苏东坡的《前赤壁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此情此景,可与苏东坡的意境暗和?”
柳江离说:“好雅致,我也喜欢两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风几度给他斟酒,说:“好句配好酒,这是我们的日本的清酒,您尝尝。”
柳江离喝了一口,只觉淡而无味,说:“要是有汾酒就更好了。”艺伎给他端上来汾酒,两人边吃边喝,不觉画船漂到了湖中央,柳江离提议要看看日本的武士刀,风几度双手捧上,柳江离正要接过,武士刀出鞘,砍向了柳江离的脖子,柳江离低头堪堪闪过,武士刀削断了他的发髻,头发散落,碎发也散了他一脸,他一个后空翻刚刚站稳,后面伺候的艺伎抽出短刃刺向了他的后心,已经避无可避。
柳江离向前滑出,双腿一蹬,一个鱼跃,飞过了风几度的头顶,抽出佩剑,指着风几度,风几度拂袖,熄灭了蜡烛,这是他的地盘,黑暗更眷顾他,柳江离使出太极剑法,剑舞动如飞轮,毫无破绽,等他慢慢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了三位艺伎,他挥剑,三位涂着白粉面色惨白的艺伎来不及惨叫,倒地,嘴角挂着如蚯蚓般流下的鲜血。
他慢慢移动着脚步,听声辩位,他听见了刀撕裂空气的声音,如裂帛之声,他反手一剑,风几度如蝙蝠般在空中翻飞,刚好躲过,不过,剑还是在他喉咙处划开了一个口子,他摸了摸脖子,说:“好剑法。”柳江离一剑刺向他,在剑光处,月色下,风几度竟然凭空消失了,柳江离汗毛直竖,在他的背后,风几度突然出现,正要挥刀,柳江离凭直觉剑刺后方。风几度再次消失,柳江离看了一下剑尖,有血迹,风几度想必是中剑了。
他举着剑四下里观望,风几度突然从他脚下钻出,剑直刺他的要害,他向后滑出,挥剑割向了风几度的脖子,风几度再次消失,柳江离冷汗沁出,他看着四周,这时一个声音说:“炸死你。”
他慌忙跳船,就在他跳船的一刻,轰然巨响,画船变成了火船,他挣扎着游到岸边,回望,画船还在燃烧。
他急匆匆回到客栈,客栈里也是火势熊熊,他看了看众兄弟,都带着伤,受伤最重的是孔悲,手臂被砍了一刀,失血过多,面如白纸,他问子路:“银子还在吗?”
子路说:“还在,这都是弟兄们拼死保全的。”
柳江离看了看孔悲的伤势,惭愧地说:“都怪我,我本来想交个朋友,没想到是个豺狼。”
把孔悲送走就医,第三天,到达李自成军营,只见连营十里,旌旗蔽日,军容肃穆,李自成稳坐中军帐,对着地图若有所思,总兵,副将站成两排,正在听候调遣,李自成听说他们来了,把他们让进营帐,看见他们受伤了,问询他们是否路上遇见了袭击,柳江离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了,李自成说:“小小的一个樱木镖局,一群倭寇,将来攻下山东,端了他们的老窝。”
柳江离见李自成不过比他们大几岁,和村里的大哥差不多,打扮也很朴素,但是目光冷静睿智,不由得心生敬佩,说:“将军,我们的事情我们解决。”
李自成笑道:“也是位有骨气的英雄。”他命人清点了银子,说:“我和赵伯庸,解春松都是故交,今天他们派几位冒死送银子,救危难于水火,这份情谊我记下了,我前些天杀了一个士绅,此人好养马,人被我杀了,马留下了,不过,这些马性子太烈,普通将士们有点控制不住,所以,送给你们。”
马匹牵上来了,果然好马,柳江离说:“谢谢将军。”他们正要骑,李自成说:“军营里不要骑,出营再骑。”他们出了军营,上马,马如箭一般飞了出去,孔为孔怀直接摔了下去,柳江离、子路兄弟夹紧马背跟着烈马一起飞,风在耳边呼啸,路旁十里桃花有些重影,行人闪避,所幸,路上没几个行人,要不就会出现非常惨烈的马祸。
跑了几十里,直到跑到咸阳湖,马方才停下。波光粼粼,水草丰美,马饮水,人歇息,柳江离说:“这就是我和风几度打架的地方。”
子路说:“水面上,你俩轻功水上漂啊。”
柳江离笑道:“这么好的马,取个名字吧,我先取,马是紫色的,如雷如电,就叫紫电吧。”
子进说:“马是青色的,性子野,叫青霜。”
子远说:“我的马头顶有一圈白旋毛,不用起名字,这就是名马,的卢,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的卢。”
子路心有余悸说:“太快了,太快了,就叫绝影。”
回太原,一路上,嫩绿色的新树,犹如嫩绿色的年华,只是嫩绿色受战火侵染,带些黄色的烟、黑色的火。
回到四方镖局,解玉佩急匆匆上来说:“江离,不好了,赵伯庸和我爹爹被官府抓走了,官府现在正在捉拿你们,你快想想办法。”
柳江离没有办法,赵伯庸和解春松那么大的本事,没有自救的办法,他也无能为力。
子路说:“我去求一求宋巡抚。”
赵伯庸叮嘱:“尽力而为,说话千万要谨慎小心。”
子路找见宋流风说了一下情况,宋流风问:“你们想做什么?”
子路说:“我们想把赵伯庸和解春松解救出来。”
宋流风说:“不可能的,现在赵伯庸和解春松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太原,如果我爹放了他俩,我爹也就说不清楚了。”
子路说:“求求你了。”
晚上,宋统殷回府,宋流风带着子路到了父亲的房间,宋统殷看起来疲惫不堪,她说:“子路来求情,希望你放了赵伯庸和解春松。”
宋统殷把茶杯拍在桌子上,茶水溅了一桌,说:“胡闹,赵伯庸二人是给闯贼办事,这是谋逆啊!我如果把他们放了,我暗通闯贼,也是谋逆,言官会放过我?皇帝会放过我?”
子路跪在地上说:“求宋巡抚想想办法?”
宋统殷说:“办法没有,我身为朝廷命官,不能做对不起大明的事情,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不能通融。”
子路还在求,宋统殷大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自身难保了,要不是我压着,你和柳江离,你们这群镖师现在就在监狱里。”
宋流风说:“求爹千万保护子路。”
宋统殷说:“今天巡捕要缉拿你们,我说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只管押运,并不知情。”
子路明白宋巡抚也无能为力了,他慢慢退下,回到四方镖局,马得路、段天虎、柳江离、赵楚楚、解玉佩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马得路和段天虎看见子路回来了问:“子路,宋巡抚怎么说?”
子路说:“宋巡抚说尽力帮助其他人脱罪,但是救不了赵伯庸和解春松了。”
马得路说:“那就好,那就好。”
解玉佩和楚楚嚎啕大哭,哭得气都难以喘匀,柳江离安慰她们,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得路和段天虎离开了,解玉佩和楚楚眼哭肿了,泪流干了,声音哑了,解玉佩撑着桌子坐起来,说:“我要见我爹。”此时,已经是半夜,柳江离心想,这是一个好时间,监狱里管事的已经休息了,留下来看守的就是一些小狱卒了,他拿了几封银子,解玉佩准备了两瓶药丸,柳江离问她:“这是什么。”
解玉佩说:“这是鹤顶红,我爹常常嘱咐我,如果被抓了,一定要给他带颗鹤顶红,东厂西厂锦衣卫的监狱是人间地狱,如果只能死,死得轻松一点。”
两位狱卒收了银子,柳江离三人顺利进了监狱,解春松和赵伯庸被打得遍体鳞伤,解春松身体强壮,还能站立,赵伯庸体质弱,见到他们,只是微微睁了一下眼皮,眼皮被血糊住了,睁不开,楚楚瘫坐在地上。
解春松握着玉佩的手,问:“你们没事吧?没连累到你们吧?”解玉佩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摇了摇头,泪水模糊了双眼。
解春松用布满鞭痕的手替她擦干了泪水,说:“女儿别哭,我早想过有这么一日,只是,我没见到你结婚生子,是我一生的遗憾。”
解玉佩泪如雨下,解春松猛烈咳嗽,最后咳出一口血,解玉佩抚着他的胸口,解春松好久才喘过气来,他慢慢把头转向柳江离,说:“玉佩的心事我了解,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她。”柳江离点头。
赵伯庸慢慢爬过来,说话,如破旧的风箱,他说:“江离,照顾好楚楚,拜托了。”血糊住的双目留下了两行血泪。
柳江离跪下,俯首问:“告密的人是谁?”
赵伯庸说:“叶孟夏,官府掌握了所有的证据,除了他,谁也不会知道那么多。”
解玉佩默默递给解春松两瓶鹤顶红,解春松揣进怀中,她转身,转身,永别,从此天人永隔,这时,狱卒喊:“完了没有,上头过来检查我们就完了。”
走到门口,解玉佩再次递上银子,说:“两位大哥,好好照顾我爹。”
等柳江离三人走了,解春松和赵伯庸絮絮叨叨说话,解春松说:“都是你害的。”
赵伯庸脸皮抽搐了一下,似是在苦笑,他慢慢说:“别说害不害的,合作嘛,生死与共,利害共同。”两人想笑,发出的却是咳咳的声音,但对视的笑容看得很真切,温暖而不舍,这时,狱卒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解春松从怀中取出鹤顶红,分给赵伯庸一瓶,两人仰首倒入喉中。
次日,官府在城门口贴出告示,赵伯庸和解春松暗通贼寇,因证据确凿,罪行滔天,又恐闯贼劫狱,故于昨晚斩杀于狱中。
宋府,宋静山问宋统殷:“你看这样办,可否妥当?”
宋统殷说:“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宋静山问:“你不怕朝廷查出来,毕竟中毒和斩杀是两回事。”
宋统殷说:“朝廷自顾不暇,闯贼快打到太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