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说:“我还有两个弟弟,求宋巡抚给他们安排个职位。”
宋统殷说:“这也不难,国家正是用人之际,给他俩安排个百户长,在你手下。”
子路说:“谢宋巡抚。”
子路走后,宋流风从里间出来,说:“谢谢爹爹,子路读过书,忠君爱国,心地纯良,一定会干好的。”
子路回镖局告诉子远、子进这个好消息,然后向柳江离辞行,柳江离心里很伤感,说:“咱们一起从五台山出来,一路上就没有分开过,你们要走,兄弟也不敢留,你们走得是官宦通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们陪我送别了马得路再走。”
子路兄弟点头。
大西门菜市场,烈日当空,夏天的闷热裹挟着蔬菜腐烂的臭味和肉的腥味,衙役开道,人们一看犯人身上有个斩字很兴奋,又可以见到杀头了,人们拿着烂菜叶子、臭鸡蛋、西红柿砸着马得路。
瞅着砸人不用负责的机会,平生的不快意要在不能还手的人身上找回来,马得路哈哈狂笑,他仰头,是刺目的阳光。
他想见几个人,人活一世,总要有人惦记,有人关心,有人爱护。
在纷飞的烂叶子、臭鸡蛋、西红柿、瓜皮中时间过得分外漫长,她会来的。
她或许不会来。
他盼望着她的出现。
等来了是他的镖师们,闲人认得镖师,知道这是一伙他们惹不起的人,他们停止了攻击。
柳江离说:“事到如此,我没什么好说的。干了三碗酒,一会儿不觉得痛。”
赵楚楚喂他,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说:“谢兄弟们的送别。”他见楚楚哭成了泪人,知道楚楚想到他父亲了,说:“楚楚别哭,二十年以后还是一条好汉。”
解玉佩又喂了它一碗酒,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柳江离喂他第三碗,马得路不让他喂了,说:“兄弟,我是将死之人,我有两个挂念,第一,你让我两个儿子,马冲、马飞进咱们镖局,多多照顾,第二,第三碗酒我希望一个人喂我,我希望临死以前能看到他。”
刑车慢慢挪动,菜市场的人熙熙攘攘。
马得路看着,看着。
时辰快到了,刽子手在磨刀,人们伸直了脖子等待着惊悚刺激的一刻,希望回家有谈资。
这时,过来一人,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一身白衣衬得脸更加娇艳,她是水玲璐。
水玲璐拿着一坛子酒,给行刑的官员送了几两银子,水玲璐进了法场,人们议论纷纷。
“这不是名妓水玲璐吗?没想到被砍头的这么风流。”
“一定是四方镖局的主人因为水玲璐杀了给他戴帽子的男人。”
“那他帽子可戴多了。”
“该不是马得路因为水玲璐得罪了某个官员吧?”
“哎呀,说到本质了,猜的八九不离十,水玲璐这种女人就是人间的祸水。”
“砸她,往脸上砸,用石子砸,毁她的容。”
人们正要动手,被官差喝止了,官差很讲究,刚才收了银子,就得给银子办事。
水玲璐走到马得路面前,看着他的样子,哭了起来,先是小声啜泣,后来是嚎啕大哭。
马得路心里一片凄凉,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刚才被人们砸了臭鸡蛋,西红柿,他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惨。
水玲璐擦干了他脸上的脏污,亲了他一口,说:“幸亏一会脑袋就没了,不然一会儿还得带你去看郎中。”
马得路想笑,却咳出几口血来。
闲人们起哄。
“亲上了,要不干一炮啊。”
“我们正好看活春宫。”
官差说:“郑重警告,看望、送别可以,别干有伤风化的事情。”
水玲璐不理他们,对马得路说:“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父亲不要被抄家,我不要入妓籍,咱们早点遇见。”
马得路说:“如果有来生,我娶你。”
闲人们看不得别人好。
“想得美。”
“人死如灯灭,哪有来生。”这是他们今天说的唯一一句人话。
喝了最后一碗酒,刀磨好了,时辰已到,咔嚓一声,马得路觉得脖颈处一股清风掠过,他想说:“好刀法。”但是没有说出话来。
他看到闲人们一拥而上,蘸血馒头。
血馒头医治恶疾,他想,我是一个有益于闲人的人,他满意地闭上眼睛。
送别完马得路。
又要送别子路兄弟。
不是春天,也不是秋天,没有杨柳依依,没有萧瑟秋风,有的是盛夏的闷热,不肯落的夕阳,与难舍难分的心绪。
柳江离拉着子路的手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子路说:“引用不准确,换一首。”
柳江离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柳郎是路人。”
子路说:“还是不准确,换一首。”
柳江离说:“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子路说:“词是好词,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但还是不准确。”
解玉佩看两个大男人絮絮叨叨的,举起一碗酒,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喝。”
众人一饮而尽。
解玉佩豪气更生,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喝!”
众人一饮而尽。
解玉佩豪情天纵,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喝!”
三碗下肚,子路不胜酒力,说:“今天还是不送别了,我们住上一晚,明晚再走。”
子远说:“江离,你明天准备好诗歌,再送一次。多看看唐诗宋词,不要再装文化人了,不过,你原创的那首长亭外古道边,真不错。”
次日清晨,柳江离敲子路兄弟的房门,门虚掩着,他们已经走了,桌面上留下一行字。
最好的离别是不告而别。
子路不喜欢离别时的感伤,柳江离也不喜欢看一个人的转身,柳江离看了很多转身,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既然再也见不到了,为什么要举行一个仪式,在睡不着的夜晚反复重演。
子路兄弟临近中午到了杏花岭父母家中,父母正准备做饭,山药刮好了,豆角也抽丝了,许氏见儿子们回来,眼泪汪汪地说:“儿子们又瘦了。”
王润堂说:“哪里瘦了,不看壮得跟牛一样。”
子路把当官的事儿和父亲说了,王润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子路,你说说,你当了什么官了?”
子路说:“我是千户长,弟弟们是百户长。”
王润堂扑通一下跪在祖先牌位前面,说:“感谢祖宗庇佑,咱们祖坟冒青烟了,子路、子远、子进光宗耀祖了。”他给祖先磕了三个响头,又跪着挪到子路面前,给子路磕了一个头。
子路大惊,说:“爹,折杀我也。”
王润堂哈哈笑道:“吾儿有出息,你是官爷,理应受草民跪拜。”他喝住正在做饭的许氏,说:“傻婆娘,快拜官爷,咱们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千户长,这么大的官。”
许氏骂道:“那是你儿子,你跪什么,让孩子们难堪。”
王润堂说:“傻娘们什么都不懂。”
子路兄弟把他爹扶起来,王润堂想上炕,一想不对,说:“官爷,您先请。”
子路兄弟苦笑不得,上了炕,王润堂就在地上站着,很谦卑地说:“子路。”他打了自己一嘴巴,说:“呸,瞧我这张嘴啊,官爷,您的职位是不是沾了宋巡抚的光。”
子路说:“是。”
王润堂一跳,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要和宋巡抚打好关系吧,宋巡抚,封疆大吏,给个千户长还不是一句话的话的事儿。”他又打了自己一嘴巴,说:“千户长大人,我这破嘴,胡言乱语,我可能得罪您了。”
他傻站了一会,想说什么,又怕说错话,对厨房里的许氏,说:“傻婆娘,煎山药能给千户长吃吗?给千户长大人到饭店里要鸡鸭鱼肉,再带瓶汾酒,要二十年陈酿的。”
许氏说:“二十年陈酿汾酒太贵了。”
子路掏出十两,子远掏出十两,子进掏出十两,放在桌上,王润堂说:“你看到了吧,三十两银子,三个儿子当官,你怕没有钱,随便贪污点,克扣点,那就是银子。”
许氏端回来一盆鱼,一只整鸡,一碟过油肉,一个四喜丸子,然后在厨房做肉焖山药,王润堂把子路让到首席,子远、子进在两旁,自己在桌尾,他小心翼翼敬了子路、子远、子进三杯酒,说了些官运亨通,前途似锦的客气话,然后,有点上头了,说:“这个社会,没有关系不行,子路吾儿运气好,搭上了宋巡抚,哎呀……。”
许氏端出肉焖山药,正要上座吃饭。
王润堂呵斥住,骂道:“不懂规矩,官爷们吃饭,女人们也能上桌?”
子路说:“这是我妈,没这么多规矩。”
王润堂嘿嘿笑道:“谢官爷。”
子路兄弟夹了几口饭店里的菜,感觉和平时吃的一样,对母亲的肉焖山药却是天天想念,吃得狼吞虎咽。
王润堂看着心里乐开了花,说:“傻娘们,你看,官爷就是不一样,平时大鱼大肉吃惯了,就喜欢吃点粗粝的食物。”
子路笑道:“明天才上任呢。”
王润堂说:“那也是富贵命。”
吃过饭,王润堂在祖宗牌位前跪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弟弟王润龙进来,王润堂一把把王润龙拉到牌位前,说:“咱家子路有出息了,当了千户长了。”
王润龙跟着跪拜祖宗。
这时,子路进来,王润龙拉着子路的手说:“侄子有出息了,以后不要忘了叔叔。”
子路说:“不敢忘。”
王润龙说:“早听说你搭上宋巡抚的关系了,叔叔做茶叶生意的,难免和官府打交道,遇上难事,一定要帮叔叔。”
子路说:“那是自然。”
王润龙走后,王润堂悄声骂道:“我这弟弟也是没大没小的,见了官爷,也不施礼,直接拉手说话,没读过圣贤书的人真是没规矩,”
王润堂继续在祖宗牌位前念念有词。
子路想,父亲今天这般失常,一定是平时受官府的气太多。
王润堂不这么想,虽然他在五台县也是一个小地主,但是几辈子没出过官府中人,再有钱,也是贱民。
晚上睡觉的时候,王润堂说:“寒舍简陋,委屈官爷了。”
可能是因为闷热吧,可能是因为睡得早,翻来覆去睡不着,子路心想,柳江离也不知道做什么。
此时,柳江离正在思考镖局的未来,他躲在书房里看《春秋》,江中月伺候着他,给他端茶挑灯,红袖添香,他却看不到心上,如今,赵伯庸解春松马得路已死,孔悲的手臂可能废了,自从咸阳被风几度的人砍了一刀,虽然伤口愈合了,手臂一直使不上劲,子路兄弟也走了,镖局风雨飘摇啊。
他向窗外望去,数个电闪,几声闷雷,大风咋起,暴雨来袭,镖局院子里的一颗柳树被雷电劈断了。江中月尖叫一声,扑进了他怀里,他轻抚着她的秀发,想,这是个苦命的孩子。伺候我不合适,明天把她送给解玉佩或者赵楚楚。
他把他的想法说了。
江中月跪在地上,说:“我只想伺候公子你。”
柳江离问:“为什么?”
江中月说:“给女人当丫鬟很累的,女人心小,干不好用鞭子打,用手拧,用针扎。”
柳江离说:“你怎么知道的?”
江中月说:“才子佳人小说上都这么写。”
柳江离心想,才子佳人小说害人不浅啊,正想着,解玉佩撑着雨伞进来了,解玉佩满脸怒气,说:“我以为请回来一位丫鬟,没想到是请回来一位小情人。”
柳江离疑惑。
解玉佩说:“装模作样,刚才都抱到一起了,我从窗户上看见你们抱在一起的影子了,一个镖局主人,一点也不注意影响,你让镖师们怎么看,让我和楚楚怎么看?”
江中月解释道:“刚才打雷我害怕。”
解玉佩说:“害怕你不抱椅子,抱男人?”
江中月急哭了,柳江离安慰她,说:“解小姐刀子嘴豆腐心,不要在意。”
解玉佩说:“刀子嘴刀子心,中月妹妹说给女人当丫鬟很累的,女人心小,干不好用鞭子打,用手拧,用针扎。给你江离哥哥当丫鬟不累,抱一下亲个嘴滚到被窝就当姨太太了,我就要你给我当丫鬟,让你尝尝我的手段。”
江中月用看见母老虎的眼神看着解玉佩,又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柳江离,柳江离说:“去吧,跟着解小姐吧。”
江中月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解玉佩手指勾着她的下巴,说:“珠泪涟涟,瞧这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别愣着,跟我走,看我怎么调教你。”
江中月回头看了柳江离几眼,希望柳江离把她叫回来,然而没有,柳江离能感觉到她的弱小无助。
雨停了,两人到了解玉佩的闺房,解玉佩扔给她一堆衣服,说:“今天晚上务必给我洗了,要不掌嘴。”
江中月哭哭啼啼拿着衣服走了,解玉佩骂道:“小浪蹄子,不能把你的泪水滴到本小姐衣服上,不然拿针扎你。”
江中月吓得不敢哭了,正卖力洗着,解玉佩楼上大喊:“小丫鬟,给我和楚楚烧洗澡水来,我俩要洗澡。”
江中月忙放下手中的衣服,在灶火里烧水,烧好了,一桶一桶提到楼上,兑了凉水,撒上花瓣,两姑娘跳到澡池子里,慢慢洗,洗着洗着就不老实了,你摸我一把,我掐你一下。
玩够了,水撒了一地,解玉佩说:“小丫鬟,给我搓背。”
江中月慢慢搓着,说:“小姐的皮肤真好。”
解玉佩说:“说得好,继续说。”
江中月说:“小姐的皮肤犹如羊脂白玉,让我想起白乐天的温泉水滑洗凝脂。”
解玉佩说:“把我比作杨玉环,说我胖?”
江中月说:“我是说皮肤,杨玉环的身材哪有小姐的好看,小姐的肉都长在合适的地方。”
楚楚说:“你看我的皮肤和身材不比你家小姐差吧?”
江中月说:“姑娘肌肤胜雪,就是少女体态,没有我家小姐的有风韵。”
楚楚不乐意,站起来,并且把解玉佩拉起来,说:“没眼的小丫鬟,你仔细看看,我和你家小姐谁的身材好看。”
江中月仔细端详,说:“还是我家小姐的身材好看。”
楚楚生气了,掬起一捧水,撩了中月一身,说:“白长眼睛了。”
玉佩生气了,掬起一捧水,撩了楚楚一身,说:“我的丫鬟,我能欺负得,你却欺负不得。”
楚楚一屁股坐到水里,激起一片浪花,玉佩说:“好了,好了,你的身材好。”
楚楚说:“敷衍。”
玉佩说:“你江离哥哥就喜欢你这种干巴巴的少女身材。”
楚楚说:“骗我。”拿水撩她,玉佩不甘示弱,也拿水撩她,一池子水变成了半池。
地上都是水,漏了,渗到楼下,楼下是段天虎,他迷迷糊糊间,脸上有了水,他摸了一把,说:“这雨真够大的,一楼都漏了,明天叫工匠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