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看出了他的为难,说:“但说无妨,不怪罪的。”
柳江离说:“那我就斗胆说了,我觉得闯军打不下山西。”
李自成脸色一变,问:“为什么?”语气中多了严厉。
柳江离知道李自成心中不快,他必须找合适的理由,否则讨论就变成撕脸了,对面坐的胡非狐觉察到了气氛的紧张,他无意识按了按腰间的刀。
柳江离暗示自己要镇定,说:“首先,闯军兵力不够,打下来未必守得住,其次,山西山多,两个相隔几里的村子,因为一座山,就变成了两种口音,如果官军充分利用地形优势,闯军会损失惨重,第三,闯军在山西没有基础,征服一个地方,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感化,战争从来打得不是胜负,而是人心的归顺。”
柳江离说完,身上冷汗涔涔,李自成听完之后,若有所思,许久,他才说:“说得好,高见,不知道柳兄弟愿不愿意加入我们闯军,共举大业。”
柳江离推辞说:“我还有我的镖局,还有靠我吃饭的兄弟们,谢将军好意。”
李自成给他倒酒,他忙接过酒坛说:“不敢,不敢,我一个草民,岂能让将军给我倒酒,我自己倒”
李自成哈哈一笑,只得依他,李自成说:“你把镖局的人都带来,加入闯军,闯军十几万人马,容得下你们镖局。”
柳江离说:“当兵入伍非我所愿,我是江湖人士,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军队讲究的是纪律,我怕我服从不了纪律。”
李自成说:“自相矛盾,你刚才说责任,接着说闲云野鹤,你明明关心国家大事,懂军事,却说不想当兵入伍。”
柳江离想,李自成何许人也,他只是想找托词拒绝,没想到被一眼看穿,他说:“军事,我不懂,看三国演义、水浒传学的。”
李自成说:“你刚才的高论,如果说看过孙子兵法,我信,看三国水浒,那就是天才,领悟力极强。”他端起酒碗,说:“敬天才一碗。”
柳江离不知道该喝不该喝,胡非狐悄声提醒他:“喝呀,将军敬的酒。”
李自成和柳江离一饮而尽,李自成说:“我还是诚意邀请你加入闯军,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来的,你就是一个当将军的材料,做一个小小镖局屈才了。”
柳江离说:“过奖。”
李自成说:“我以前是驿站的驿卒,官虽然小,也是吃公家饭的,但是,每当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我难道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庸庸度过吗?我本来有指挥千军万马,建不世功业于指顾之间的本事,为什么要在山野林泉间终老此生,幸好,多亏了万岁爷,把我裁了,让我走上了康庄大道。”
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跳动的火光照着豪迈的脸,柳江离有些心动,他说:“我考虑一宿,明天给你答复。”
李自成说:“好的。希望明天我们闯军阵营中多一位猛士良将。”
在军营里住下,军营的氛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到一句话,读书是前生事,当兵打仗也是前生事,李自成的话给了他很大的触动,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来的,你一辈子干什么,在出身时刻已经决定了大部分。
但是,他不喜欢战争,战争是鲜血,是屠杀,是生灵涂炭,是背井离乡,是难民,是泪水,更重要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的鲜血不知道换来了谁的荣耀,最最重要的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喜欢女人,不能让她们哭泣。
他想明白了,孔悲已经睡熟了。
孔悲睡觉也是一个捂裆派,他右手摸着自己的蛋蛋,睡得正香,柳江离很怕他用铁手把自己的蛋蛋捏碎了。
提心吊胆了很久,没有意外,男人对自己的蛋蛋果然格外珍视。
次日,李自成问他:“想通了没有。”
他说:“想通了,我回去建设我的镖局。”
李自成说:“一晚上太短了,你如果想建功立业,随时回来找我,我等你。”
李自成和胡非狐目送柳江离二人走远,胡非狐问:“会再见吗?”
李自成说:“会的,路已经确定了,只是火候未到。”
回到镖局,于锦龙已经等候多时了,于锦龙到访的目的是想让柳江离壮大镖局,自从子路兄弟的离开,三位元老的离世,能打的,有经验的越来越少,急需要补充新鲜力量。
柳江离说:“那咱们发放招聘公示吧。”
于锦龙说:“这年头,有点武艺的都是香饽饽,不在官军那儿,就在闯军那儿,你给几两银子,哪有人家封官进爵的诱惑大。”
柳江离一听,于锦龙显然有更好的方法,他问:“那以您的意思,怎么招聘人才。”
于锦龙说:“我们荣盛镖局原来有五大元老,春华夏雨,秋鸿冬雪,花四季,如果能请他们出山,咱们镖局的壮大指日可待。”
柳江离问:“你说的是五位元老,怎么就说了三个?”
于锦龙说:“慕春华、萧夏雨、顾秋鸿、范冬雪、花四季。”
柳江离说:“都是女人啊,这么浪漫的名字。”
于锦龙说:“慕春华、萧夏雨、顾秋鸿、范冬雪是男人,花四季是女人,他们都五十多岁了,你别把他们想成如花似玉的女人,和你发生点缠缠绵绵的爱情故事。”
柳江离脸一红。
小心思被人说破,总是很尴尬的,幸亏解玉佩和楚楚不在,要不脸往哪搁?
正想着,解玉佩进来了,说:“看来柳公子的风流人尽皆知。”
柳江离解释道:“什么风流,正经人的事儿能说风流吗?那是爱情。”
解玉佩说:“见一个爱一个,爱情够泛滥的,你的爱情是黄河啊?”
小男女打情骂俏,于锦龙咳嗽了一声,说:“江离,你现在应该问我,怎么找到四位元老。”
柳江离想起了正经事,问:“那怎么能找见四位元老呢?”
于锦龙说:“问的好,你跟我到大同走一趟。”
说走就走,解玉佩说:“我也和你们一起去,我先打扮打扮。”
解玉佩上楼涂了胭脂摸了粉,换了新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下楼,发现赵楚楚也在院中,正拉着柳江离的手撒娇呢,说:“江离哥哥,我也要去。”柳江离看着她一脸宠溺。
解玉佩一把拨开她的手,说:“你去能干什么,你又不会武术,给我们添乱。”
赵楚楚说:“我可以给江离哥哥洗衣做饭,照顾他呀。”
解玉佩一脸醋意,说:“洗衣做饭,我也会。”
柳江离说:“楚楚不要去了,外面不安全,在家等我回来。”
楚楚哼了一声,说:“你要管好自己的身体,防着点玉佩姐姐,玉佩姐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小心她把你吃了。”
话中有话,柳江离笑道:“记下了。”
到达大同,柳江离问于锦龙:“我们先找谁?”
于锦龙说:“先找慕春华,我知道他在哪?”
找见慕春华了,和柳江离想的完全不一样,和慕春华这个名字透露出来的精致完全不一样,慕春华现在是一个乞丐。
他在一所破庙里,破庙里有两床被褥,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小六的。
小六很老,年过古稀,一头白发,小六是年轻时候的名字,老了,叫顺嘴了,还叫小六。
小六和慕春华在捉虱子,小六捉了八十七个虱子,慕春华捉了八十八个虱子,不多不少,刚刚多一只,慕春华得意地笑,他说:“小六,无论什么,你总是输给我?”
小六说:“我中午要了三个窝窝,你就要了两个。”
慕春华说:“我是只要了两个,可我偷了两个啊。”
小六说:“偷是我们乞丐的耻辱,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慕春华说:“又偷又抢吃饱饭,不偷不抢饿死人。”
小六说:“歪理邪说,坏了行业规矩,以后谁还给我们饭吃,要是丐帮查帮主在,你少不了被责罚。”
柳江离三人进来,解玉佩看见他们光着膀子捉虱子,害羞,转身。
于锦龙说:“华哥,跟我走吧。”
慕春华说:“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当乞丐很快活。”
于锦龙指着脏兮兮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子,说:“华哥,你很快乐吗?”
慕春华往被子里一躺,激起一团灰尘,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吾将曳尾于涂中。”
柳江离说:“也是一位文化人。”
慕春华也不管他们,自顾自睡了,一会儿就是呼呼鼾声,柳江离问:“现在我们怎么做,做什么?“
于锦龙说:“等。”
等了好久,从下午等到了晚上,天色暗了,倦鸟归林,农人归家,慕春华醒了,他是被饿醒的,他决定,到白云寺偷吃的,白云寺有一位老尼姑,还有一位小尼姑,看着一个菜园子,这些天,甜瓜应该成熟了。
他悄摸来的白云寺,柳江离三人尾随,他纵身一跃,飞进白云寺,身法虽好,轻功又高,但是惊着了院子里的狗。
你道是为何,因为黑暗,他跳到了狗背上。
狗追着他咬,他轻功好,四下里闪避,在菜园子里左腾右挪,跳上跳下,就好像狗狗追着一只大鸟。
小尼姑听到菜园子里的狗叫,说:“师父,又有人偷菜了。”
老尼姑说:“偷吧,一定是慕春华那个老乞丐,咱们又打不过他,咱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偷咱们几个菜不妨事,就怕慕春华不高兴,把狗打死了,拖到外面煮着吃了,那就是杀生的大罪过。”
老尼姑说到此处,打开窗户,喊道:“狗狗,别咬了,狗急了还跳墙呢,小心他把你煮着吃了。”
狗对这只跳上跳下的大鸟显然很感兴趣,不理老尼姑,继续追着咬,慕春华心想,今天这甜瓜看来是吃不上,他飞出菜园子,留下狗狗望墙兴叹。
慕春华气喘吁吁靠在墙边,心想,还是老了,要是年轻时候,狗对他造不成这么大威胁,他一定能边跑边摘瓜,现在,瓜已经吃上了,他想起了甜瓜甜丝丝的味道,爽脆的口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柳江离三人走过来,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俊不禁,说:“前辈,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慕春华想拒绝,但是肚子里咕咕的声音出卖了他。
到了一家小饭店,店家把柳江离三人让进来,对慕春华横眉冷对,指着他说:“乞丐到访,恕不接待。”
柳江离说:“店家,这是我们的朋友。”
店家说:“三位客官,你看看,饭店里还有其他吃饭的客人,我要是让乞丐进来了,客人们还不都跑了,那今天晚上就没有收入了。”
柳江离拿出一封五两的银子,说:“你看这个够不够。”
店家喜笑颜开,说:“够,太够了。乞丐请上座。”
饭店里面的客人不乐意了,说:“店家,你让乞丐进来了,我们的饭还怎么吃?”
店家说:“子曰,仁者爱人。”
客人问:“哪位子说的?”
店家说:“孟子。”
客人说:“来了一个乞丐,搅扰了吃饭的兴致,饭钱就不给你结了。”
店家说:“子曰,言忠信,行笃敬,客人来当然要招呼,吃完饭当然要给钱。”
客人说:“不给。”说完,拂袖而去。
店家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柳江离哈哈笑道:“店家,你这么文绉绉的,可做不成生意的。”
店家说:“我可不是生意人,我是秀才,开饭店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养家糊口。”
柳江离看着这个迂腐的秀才,此人大概六十岁了吧,他感慨,圣人学说最大的问题是那是一门当官的学问,如果学了一辈子孔孟,不能入仕途,在田野乡间,可谓各种不得志。
店家问:“客官们,想吃点什么?”
柳江离说:“你能做什么,就上什么?”
一会儿,菜齐了,一碟牛肉,一碟芹菜炒肉,一碟葱头炒肉,一碟蒜苔炒肉,一小盆凉拌茴子白,一碗糖拌西红柿,一盆馒头,柳江离心想,幸亏没自己点菜,要是要个复杂点的菜式,他也做不来啊。
柳江离让慕春华上桌吃饭,慕春华不肯,他跑到刚才走的客人的桌子上,吃残羹冷炙,柳江离问他:“为什么不吃新鲜的?”
慕春华说:“吃别人的剩菜方显我乞丐的身份。”
柳江离没法,只得随他,他和于锦龙、解玉佩边吃边聊,饭菜并不可口,但是汾酒是真不错。
喝到微醺,他说:“店家,你也忙了一天了,过来一起吃吧。”
店家也不多让,拿了双筷子,就吃起来,吃了几口,说:“我这厨艺不长进,还是那么难吃。”
柳江离笑道:“君子远庖厨,已经很好了。”
店家一听同是读书人,来了兴趣,说:“小兄弟也念过书,身上可有功名。”
柳江离说:“粗通文墨,没有功名。”
店家喝了一口酒,说:“可惜了,年纪轻轻应该参加科举考试,早为田舍郎,慕登天子堂。”
柳江离说:“我不考了。”
店家替他惋惜,说:“小小年纪不能没有志向,我读书五十年,考了五十年,我虽然没考上,但是,我为自己感动。”
解玉佩说:“干什么都一样,世间职业几万个,总有一个适合你。”
店家对小姑娘的没见识感到惋惜,说:“世间职业万万个,还是当官好,岂不闻,士农工商,商人是最最末流的。”
喝了一个时辰,店家喝多了,他踱步走到窗前仰头看着明月,说:“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负我,一生的努力,一生的进取,一生的失意。”他踱步走到墙壁前,面壁而立,说:“老婆子,拿笔来。”
这时出来一个老妪,拿着文房四宝递给他,说:“您又要写诗了,我这辈子最喜欢看我老头子写诗。”
店家不在纸上写,他饱蘸浓墨,在墙壁上写了几句诗。
桃李笑,春意闹
功名之路山水遥
山隐隐,水迢迢
半生跋涉容颜老
朱颜老,心难老
深夜常对孔孟笑
笑一笑,十年少
雪满长安道
他写完,扔笔,说:“诗词,不过雕虫小技耳,文章才是正道。”
柳江离走到墙边,仔细看了一下,字体是考八股文通用的台阁体,非常工整秀丽,从用词遣字上看,也就是一个秀才的水准,但是对功名的迷恋,对失败的不甘心,还是很让他动容的,他想劝他,放弃吧,你一生的功名之路就到此为止了,但是,他没说,毕竟,一个人有梦是一件好事。
做了一辈子梦,就怕梦醒了,还无路可走。
吃完了,柳江离让慕春华住下,慕春华说:“我一个乞丐,怎么能住店?”
解玉佩说:“你想住什么?”
慕春华说:“天被地床没有门,浪荡漂泊在红尘,我本江湖一飘萍,岂能住店留下根。”
店家一听,拉住慕春华的手,说:“也是读书人,我陪你露宿去。顺带谈谈功名,谈谈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