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决定了?”
“是的。”
“也罢,落叶需归根;离魂返故里。”
“谢过魃叔。”
“不必多礼,斩衰①三年,也难为你了。”
“魃叔,可否求你一事?”
“请说。”
“武府靖子为公输考得以昭雪,武府没落已人人皆知,此番疾医驾鹤留靖子一人,望魃叔多加照顾。”
“靖子品性我清楚,是个可怜的孩子。放心吧,我定会照顾于他。”
娥姑透过窗户,看着远处武府,靖子是否还在武府内?还在为她昨日之举感到难过?
武靖没有在武府,他在州长卫伯龄的家中。武靖心中怀疑之人便是卫伯龄。
他从父亲的卷宗之内获悉,卫伯龄是最早提出行尸之说的人,也是口口声声强调行尸存在的人。
他不需要狩猎,没有收入;他没有子嗣,却有三个妻妾要养活;单凭俸禄,是不足以让他游手好闲。
卫伯龄身上实在有太多的疑点,所以武靖便让武哑巴和吕月姬以请教为名,约卫伯龄去武府,而自己则来个调虎离山,直奔卫伯龄家中。
想到吕月姬,武靖不由自主地捂着左半边脸颊,脸颊此刻火辣辣的隐隐作痛。清晨吕月姬醒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睡在武靖的床上,骇然跳起。吕月姬出身名门将后,自幼端庄守礼,亲友家臣对她都是非常敬重谨守古礼。别说被男子褪去衣衫,平常连任何身体上的接触都不曾有。而武靖非但褪去她的衣衫,还将她安置在他的床榻之上,对吕月姬来说完全逾越古礼和过分,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此时的她完全丧失理智,哪还顾得上前因后果,夺门而出,直找上武靖。武靖刚将条草果炼制成“定心散”,准备拿给吕月姬服下,却见她怒气冲冲地跑来,情知她已知晓昨夜发生之事,正欲解释。
“啪!”的一声脆响。
武靖捂着脸,没想到吕月姬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见吕月姬俏脸冷峻隐见泪痕,一双凤目杀气腾腾,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武靖碎尸万段。
武靖叹了口气,将“定心散”递过去,说:“此药名‘定心散’,昨日你身中尸毒,若不以导引之术及时将体内尸毒排除,恐怕你已成面目可憎的行尸,回天乏术。”
吕月姬瞪目结舌,昨夜之事她已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昨夜苏虎变成行尸,自己被苏虎扼住却被武靖救出,随后武哑巴于长街当众将苏虎击杀,之后她便觉得神志迷糊糊,全身如万蚁噬心,呕心抽肠。
“你休胡言乱语,我不曾听闻什么导引之术。”吕月姬此时已对武靖所言信任三分,但事关自己贞洁清白,哪能仅凭三言两语就可唬弄过去。
“你可自行运气感受,太乙穴周围可有疼痛感?”武靖说到。
吕月姬半信半疑,运气行周天,果真在太乙穴传来一阵噬骨般剧痛,令她冷汗直冒。
“尸毒聚于肝,对周围经络损伤甚大,我虽施以导引将尸毒引出体外,但旧伤可调不可逆,只能辅以‘定心散’药石之力,慢慢化解。”武靖接着说:“这是‘定心散’,可治愈迷惑,每日未时、亥时各服一次。”说罢,也不理会吕月姬反应,将“定心散”塞入她手中。
“我并非有意冒犯。”武靖说道:“当时你中毒已深,刻不容缓。无奈之下唯有以非常手段方能留你性命。”
“武靖……”吕月姬对武靖所说再信几分,虽不完全肯定,但也怒火渐消。却见自己起身之时未曾留意仍着绵布内衣,内里线条尽显,和赤身实在差别不大,不由一阵羞愧,只觉俏脸通红滚烫。声如蚊吟,叫住武靖说道:“昨夜之事,是否只有你我二人见证?”
“是的。”武靖不明白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难道还在怀疑他?
却不知吕月姬少女心思,如果只是武靖所见倒也罢了,毕竟是为了救自己一命,倘若再有他人看见,一生清白怕是荡然无存。
听罢武靖回答,吕月姬低着头,快步走回房间。
武靖看着她的背影,说:“我有事外出一会,待乌鸦找你有要事商讨。”
吕月姬置若罔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武靖唯有摇摇头,脸上一阵苦楚,先有娥姑,再是吕月姬,自己这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
卫伯龄已离开家中,往武府方向走去,妻妾三人皆已外出,家中无人。卫伯龄身为磬州治事之官,家中颇大,前厅,院落,厢房亦具有一定规模。武靖逐一看去,在书房左侧一间房内,有阵阵香气传出。
武靖推门入内,旋即掩上房门,只留一线缝隙。却发觉屋里所有门窗均关闭,拉以帛布遮盖,漆黑如夜,却难不倒武靖这等目能夜视的高手,只要凭藉一点微光,武靖便能如同白昼般看视。
香气来自一个铜质香炉鼎,鼎身刻有花纹,像是某种图腾。铜鼎被置放在一张方形木桌之上,鼎后是一尊半人高的木头雕像。雕刻的是一只九首蛇身的妖兽,面目狰狞,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雕像身后是一面墙,墙上画着一幅壁画,画中描绘的是涿鹿之战的场景,黄帝轩辕与九黎战神蚩尤率领各路神魔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目之所及再无他物,大致如此。房中烟雾缭绕,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武靖凝视着那尊只九首蛇身的雕像,《山海云笈》中有记载,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食于九山。相繇也称相柳,本是康回旗下大将,被玉山西王母破了真身,只能以蛇身九头的形象存活。相柳擅长使毒,他的血液能形成水味苦涩的恶臭沼泽,发出的毒气甚至能杀死路过的飞禽走兽。昊天大帝吕岳便是以相柳之血炼制“散瘟鞭”,可见其毒何等威力。
“此事果然与‘截教’有关。”武靖从“散瘟鞭”的出现推断此事可能牵扯到截教众人,相柳木雕的出现更是印证了自己的推断。
自纣王兵败,截教便被阐教取而代之,更是因为截教“有教无类”的观念被阐教与人道所不齿。现今,截教已被定性为异教,凡截教之人皆定以乱国之罪,被司寇苏忿生清剿追杀。
武靖仔细打量着这尊相柳木雕,木雕用檀木雕刻而成,散发着淡淡檀香。相柳拥有九副面孔九种气质,凌厉、亲切、自信、温和、冷漠、焦虑、不羁、威严、认真表情各异,栩栩如生。从缭绕的烟雾中看过去,每一张面孔看来也彷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
突然间,从雕像处传来一个声音“你在找我?”
声音温润低沉,十分悦耳,让人听着便有一股慵懒的情绪蔓延。
“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主人,你怎么忘记了?”
“荒唐,你到底是谁?”武靖开始感觉快疯了,竟然与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对话。
“你近日可有前往符禺山?”
武靖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他没有回答,走到木雕面前,然后就仔细摸索,并尝试移动它。
“你在符禺山可有遇见武仲公?”
咋听得父亲之名,武靖停了下来,看着这尊神秘的木雕。
“武仲公可有交代于你?”
武靖摇摇头,不知不觉间,他的神志似乎慢慢被掌控,顺着神秘的声音的提示进行思考。
“靖儿,你在做什么?怎么能冒犯主人?”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严肃却又慈祥。
“父亲?”武靖顿时惊耳骇目,他认得这是父亲的声音,而且他发现相柳木雕的九张面孔之中,其中一张便是武仲公。
他的心跳忽然停顿,冷汗突然从背脊上冒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质疑,觉得自己不应该冒犯自己的主人。
“我真的做错了吗?”武靖全身都在颤抖。一股莫名的恐惧,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心脏。
“昨夜,你被武哑巴打伤了,还记得吗?”那把温润低沉的声音继续响起。
“但他是我朋友。”
“以前是,但他背叛了你,他的父亲背叛了武府,他也一样。”
“是的,他的父亲背叛了武府,他也背叛了武府。”
“你们本要一起找你父亲,可他却将你打伤,也将武仲公打伤。”
“他打伤了我,打伤了父亲。”
“这件事,你绝不会忘记,也绝不能忘记。”
“我不会忘记,他打伤了我,打伤了父亲。”
武靖听着那把温润低沉的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自己重复又说一遍,竟似已将完全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忽然间,他竟已对武哑巴生出说不出的恨意。
他已几乎快要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奴隶,承认那把声音就是自己的主人。
鼎中的香烟一阵阵飘过来,随着他的呼吸,渗入他的脑子里。
从缥缈氤氲的烟雾中看过去,他忽然发现父亲原本慈祥的脸变得冷漠严厉,眉宇间竟似还带着怒意。
“我是你的父亲,所以你仔细听清楚,我说的话,每个字你都能怀疑。”
烟雾缭绕,竟真是武仲公的声音。
武靖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偏偏无法从这神秘而妖异的木雕上移开。
“武哑巴打伤了你,也打伤了我。”
“他的父亲背叛了武府,他也背叛了武府。”
“你和他,两代人的仇恨不能忘,你要报仇。”
武靖脸上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报仇。”
“他打伤了我,打伤了父亲。”
“他父亲背叛了武府,他也背叛了武府。”
“我一定要报仇。”
声音变回温润低沉,“现在武哑巴就在武府,他和卫伯龄一起,你正好有机会。”
武靖脸上的怨毒之色愈发强烈。
“你现在就乘此机会将他抓来这里,当着你父亲的面将他杀死。”
“我要去抓武哑巴,杀死他。”
“很好,你面前的木桌下,有一把刀,你拿上它去抓武哑巴。无论谁阻止你,就杀了谁。”
武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从木桌下取出一把短刀。
他的目光直视在前方,手里紧握着短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用这把刀,抓住武哑巴,杀了他!谁阻止我,我就杀谁!”
注:
①斩衰(cuī):衰通“縗”,西周时期丧服礼制,其中妻为夫丧服需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