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秋。
这是丁寻在朝歌城待的第三个立秋。丁寻是他帮自己取的名字,原本叫什么名字,他早已忘记,就像忘记父母的模样一般,没有一丝印象。
十八年前,他还只有七岁,家徒四壁。一日父母带他到郊外玩耍,玩寻人游戏。当他闭上眼从一数到一百,睁开眼就开始寻找自己的父母。
从白天找到夜深,从欢笑找到哭泣,从朝歌找到西岐,他觉得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因为这个游戏的时间太长了,直到十八年后的今天,这个游戏依旧没有结束。
他十二岁在西岐城中因为一根骨头与西伯侯姬昌府上恶犬厮杀时,被姬昌收留,当问到他的名字,他想了很久,回答说:“丁寻,寻找的寻。”
丁寻一生都在寻找,谁能想象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五年荒野光阴是怎么挺过来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成为姬昌第七十七名义子。
三年前,他被吕尚派遣来朝歌城,因为他本就是朝歌城的人。他的任务还是寻找,寻找情报,有利于西岐城的情报。而如今,商亡周立,他依旧在寻找,虽然他已贵为司寇“三典”中的“轻典”。
司寇“三典”,重典掌刑,中典勘验,轻典掌握情报网,任何情报他都要了如指掌,他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活着才有意义,因为他已习惯了寻找,无论找什么都可以。
夕阳西下,入秋时的晚霞,将田间的麦子描摹出绚丽的彩色,天地苍茫,微有寒意。
他清楚地记得,每到这一天,郊外村落入口第三家的常伯,就会带着儿子和儿媳来收割。常伯年长,每次快到黄昏都会不自觉地打瞌睡,而小两口乘着父亲瞌睡的档口偷偷地在田地里云雨一番,这似乎成立他们的习惯,也是他的习惯。
秋风起,枯叶飘然落下,落在这棵老树下,落在伏枥瘦马的缰绳上。丁寻转过身,抚着马颈上的鬃毛,喃喃低语着道:“看,常伯的儿子和儿媳。三年了,你看腻了吗?”
远处马蹄声传来,一息功夫便停在丁寻身后,来人飞身下马,迎上来道:“商候请邦汋①移驾回宫一叙。”
丁寻沉声回应。他不仅是司寇“轻典”,同时也是武庚的邦汋首领。他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要藏起一粒芝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粒芝麻放进一堆芝麻中。一个间谍的最好掩饰,就是做回自己本职之事。
但他忘记一件事,将芝麻藏进芝麻堆的人,到最后也许连自己也无法将这粒芝麻找到。
走在朝歌外城大街,是庶民聚居城区,商业发达,旅运频繁,肆上货物,品种繁多,物美价廉。车行、船行、店铺行、脚行比比皆是,另有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瓦匠、石匠等手工业制成品,其况之盛,可见国势经济非同一般。
策马缓驰约一盏热茶的工夫,便抵达摘星楼。摘星楼为主宫,楼前一片宽大广场,可同时容纳十万余人。两旁宫殿气势磅礴,全部均为高台建筑,有上扼天穹,下压黎庶那种崇高博大的气魄,一派君临天下之象。此刻,武庚在摘星楼挑台之上等着他。
“汤邑臣逃狱之事你可知道。”待丁寻行过礼起身后,武庚问到。
武庚当然不是想问他这么简单的问题,丁寻不假思索,张口便说道:“汤邑臣逃狱后,向着长街往西南方向,经过第一百一十三家店铺的时候,刚过午时。他在店门口吐了一口鲜血,目睹这件事的共有三百零六人。”
“汤邑臣出逃之时已身受重伤,但以内劲强行压制。证明他应该有更重要和紧急之事待办,否则不会不顾伤势也要急忙离去。”
“他在第一百七十三家店铺门口倒下,却被一人扶上马车,那人身材很高大,长得很凶猛,是特地在此处等他的。”
“马车离开淇水关,往镐京方向行驶。在二百里地的一个水池里,发现马车残片和车夫尸体,没有发现马尸。”
每一个细节,他都调查得很清楚,最后还下了两点结论:
其一,汤邑臣受了重伤,没离开朝歌城伤势就已发作。
其二,朝歌城里不止一个奸细,把他救走了的人,只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问题是:
牢狱守卫森严,汤邑臣是如何逃脱的?是否牢狱中也混有奸细?汤邑臣弃车骑马,能否到得了镐京?
说完了这些话,丁寻垂首低头,等着武庚表示意见。
听完丁寻的汇报,堪称滴水不漏,武庚即满意又佩服。此子天生就是一个出色的探子,不但记忆惊人,而且分析事情条理清晰,一语中的。更难能可贵的是此子尚如此年轻,将来成就绝不在封神榜土府星君土行孙之下。
“汤邑臣逃狱本是我一手安排。”武庚背负双手,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和自信,看着丁寻说道:“你可知是何缘由?”
丁寻道:“臣不敢乱下妄言。”
武庚道:“不通於轻重,谓之妄言。我既取信于你,何来轻重之分,妄言之说?”
丁寻道:“日前商候遇袭,尚有诸多疑点,想必与此有关。”
武庚道:“且说来听听。”
丁寻道:“汤邑臣乃殷商重臣,断不会听命与司寇,乃一。”
“若此事涉及周公旦或吕尚,亦绝不会让区区五刑使前往,乃二。”
“司寇掌最高司法,无证之下绝不会行刺杀之事,乃三。”
武庚道:“言之有理,可有结论?”
丁寻道:“能让汤邑臣听命之人绝非司寇苏忿生,而五刑使此番来袭,必是受人蛊惑。或是有人欲借商候之手,除去五人。”
武庚道:“这是何故?”
丁寻道:“八十万爰金离奇失踪之事司寇已经介入,重典隗恨事发后便领命离宫。五刑使此番来此,想必是为此事。”说罢丁寻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武庚心知丁寻此刻顾虑,说道:“但说无妨。”
丁寻沉思一会,说道:“五刑使定是知晓其中关节,假借商候之手杀之,更可让商候背负劫饷罪名。”
武庚道:“我能确定汤邑臣背后之人绝非周公旦或吕尚。”
“你觉得汤邑臣能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这么久,为了什么?”
丁寻道:“臣不知。”
武庚道:“仇恨,他若非有非报不可的仇恨,才会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只因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
丁寻道:“那何不将他处死,免除后患?”
武庚道:“你觉得,这种事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
丁寻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武庚道:“若非有人暗中相助,八十万爰金又岂会离奇失踪?那人若不是极厉害之人,汤邑臣有岂会听命于他?又怎会放弃所有的一切甚至生命?”
武庚紧握拳头,说道:“蛊惑五刑使之人必是汤邑臣无疑,朝歌城本组织严密,严密得就像一个铁桶。”
丁寻点头认可武庚的说法,但丁寻知道现在个严密的铁桶已经出现裂纹。
“如你所想。”武庚像是看穿丁寻此刻的想法,说道:“只要有一丝裂缝,铁桶中的水就会慢慢流走,直至干涸。”
“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找出这个缺口。”武庚盯着丁寻一会,继续说道:“而你,就是这次计划的关键。”
丁寻心下一震,低下头。听着武庚一字字道:“这次我们出手,就必须将这股势力一网打尽,绝不能再留后患。”
丁寻离开了摘星楼,武庚仍站在挑台之上,眼前的一切都属于他的,他不会再让人从他手中夺走,不仅如此,他还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你相信他?”背后传来悦耳的声音,武庚转过身,看见莫歌妖娆多姿地向他走来。
武庚摇摇头说道:“别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知道丁寻本是司寇中的轻典?”
莫歌微微一笑,武庚的雄才伟略比之帝辛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看他此刻将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手段可见一斑。让丁寻去调查奸细之事,势必在他心里产生恐惧,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奸细。
武庚接着说道:“所以我才要使他恐惧,无论谁在恐惧时,都容易做错事,只有在他做的事发生错误时,我才有机会抓住他的破绽!才能真正将他们一网打尽。”
陷阱已布置好了,丁寻是否真的会踩进去?
丁寻此刻正在呕吐,回到他那孤独的木屋中流泪呕吐。他清楚武庚已经在怀疑他,更是故意让他去找出城内其他的同伙。但这些人全是他一手安置的,都是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他,绝对不能让他们暴露,但该怎么办?
他突然很想喝酒,酗酒,烂醉,然后去寻找,寻找最那个最好看的女人,那个最理解他的女人,他要将这件事忘却。
他的一生本就是在寻找,不停地寻找,因为他叫丁寻,寻找的寻。
注:
①邦汋(yuè):指盗取国家机密者,即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