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涌上来了,女儿红后劲惊人,我有些把持不住,可别现了真身。我忍住难受,慢慢往前挪移。桑勇士发现自己走快了,就立在那里,不时做个射雕姿势,快活得很。
月光像一层薄薄的鱼冻涂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唇像是两片墨浸过的橘瓣,他的耳朵就像是将要收拢的蝙蝠翅膀。我抬头看了看月亮,像是一个捏圆的苦胆。酒是害人精……
桑勇士托住我的手肘,关切地问:
“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桂花的铃铛声在我耳边震荡,像是父辈殷切的嘱咐。我恨恨地想,我就不听,不听不听不听……
这时,我看到了烟花。
成片烟花倾斜着往天边落下,悄无声息,就像从天空飞扑水面的翠鸟,一群又一群,带着光亮的尾巴。那是室女座的流星雨……
桑勇士说:
“姐姐,快许个愿。”
我低头祈祷。第一个愿,我要一条梅姐姐那么漂亮的大红石榴裙;第二个愿,我要养一个像猴子那么有趣的小孩,他会舞起金箍棒,将家里打得稀烂;第三个愿嘛……
还没等我想好,这些烟花已经消失了。
我嗒然若失,好比拼死拼活赶到剧场,却已经散戏了,所有的故事都与我无关,所有的热闹都已经被退场的人潮带走,我夹在人潮间不知所措。
我说:
“我们回去吧。”
我们踩在剑上,他依旧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手就像是一块灼热的烙铁,指根间的老茧就像是烙铁上的花纹。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冰霜冷凝的下午,平康里教坊司的丝竹声已经止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也许是对我那件暗红底绣小碎花的短襦不满意,我要绣牡丹的。
一个男人给我一个冻梨,把我扛在肩上,我看到街上神仙如织,踩着云朵来来往往。铜锣碎碎地敲,我看到一只小猴舞动金箍棒,然后爬上一根竹竿,做出一个遮阳帽的手势。一头大象的篮子装满了人,人人兴高采烈。还有一个人,把剑插入自己的嘴里,没入至柄,然后把剑一点一点地拔出来,居然毫发无损,没有死去。后来我看到了烟花,许下三个愿,要一件漂亮的绣牡丹的短襦,一只有趣的猴子,还要两朵云踩在脚下飞来飞去。
后来那个男人给了我一件漂亮的短襦和一把踩在上面能飞来飞去的剑,但是那只有趣的猴子始终下落不明。
他欠我的。
无数桂花的铃铛在我耳边吵得震天响,我迟疑着,不敢念动咒语,迈开那一步,那一步。
耳后传来马蹄铁撞击驰道碎石的声音,木质车轮辐碾压地面发出的声响,犹如蚕吃桑叶。
我和桑勇士都回头望。他回头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眼白就像是敲破牛腿骨露出的骨髓。
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骤然停下,卷起的烟尘犹如铁匠将炽热的铁块浸入水中。
驾车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勒住马,姿势紧张。
车厢帘子掀动,一个小婢跳下车来,趴伏地上。
又有帘子掀动的声响,一个女人踏着小婢的背下了车,掸掸袖子,是万花庄主。
万花庄主说:
“这位壮士……”
桑勇士说:
“我不叫壮士,我有名字的。我姓桑,桑树的桑,名字叫桑勇士,姐姐起的。”
万花庄主忍住笑,说:
“桑勇士,此地离万花堂不远,有请到万花堂一叙。”
我连忙说:
“庄主万福。”
桑勇士挤在昆仑奴身边,我踩着小婢的背上了车。待得马车发动,才发现车里凝重的蜜香。万花庄主一上车就睡着了,而且打起了鼾。她是座中主宾,被灌的酒不少。我困死了,却不敢睡。
约摸过了两刻钟,马车停了下来。我踩着小婢的背下了车,发现周围是一片黄土大操场,一根草都没有。眼前是一级级台阶,台阶上蹲了对石狮子,张牙舞爪。石狮子后面有一座大堂。大堂前站着两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配了腰刀,显然在当值。
我们跟着万花庄主的脚步,进了大堂。廊房前面有天井,天井空溜溜的。再前面是正厅,正厅的中央,是一垛沙盘。
桑勇士一见到那沙盘,眼神就发亮了。这是万花山庄缩微全庄地形图,四个庄门,庄内最高的山写着椒山,村庄,驰道,池塘,小溪,广场,仓库,市场,田野,草地,树林,沼泽,排水沟道,演武场都历历在目,极为逼真,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
万花庄主命大堂里的小婢奉上茶来,茶杯却是土陶做的,相当粗劣。看来这里经常人来人往,因此招待的都是寻常器具。
喝了茶,万花庄主问了几个问题,桑勇士一一回答,万花庄主显然很满意,拿一根木棍,带桑勇士在沙盘上指指点点。桑勇士说,这里可以练兵,那里可以准备马队冲锋之类的,说得万花庄主笑意吟吟。
我的酒意涌上来,浑身发冷,只想回家睡觉。他们却聊得热火朝天,大有相见恨晚的样子。
万花庄主忽然提高声音说:
“走,我们去看马。”
马厩在练兵场的一侧,万花庄主走在前头,脚步虚浮,小婢不时搀住她。我只能勉强跟上,落在后边。
马房里的马开始闹腾起来。忽然一匹马狂嘶一声,马身直立起来,早已挣断缰绳,踢踢踏踏跑到桑勇士身边,眼里冒出泪水。
桑勇士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战友,十分激动,不住抚摸马头,拍拍马脸。
万花庄主说:
“此是灵马,识得主人,若得其主,终生厮守。主人若战死,往往绝食而死。此马从此得其主矣,桑勇士,这匹马送给你了。”
桑勇士激动得脸都变形了,鼻尖上冒出汗珠来。一匹良马是战士的梦想,一匹千里马往往要上千贯铜钱。桑勇士谢了又谢,激动得语调发抖。
万花庄主又说:
“我是有条件的,你每七天必须到这里训练一次,若有战争,必须听从我的征召。而且马鞍马笼衔枚遮眼布马甲之类的,你必须自己置办,你能做到吗?”
桑勇士毫不犹豫地说:
“能,能,我能。”
他手头不会有一分钱,这我知道。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
看他的样子,简直是个一夜暴富的乞丐。
从头到尾,万花庄主都没怎么理会我,对桑勇士却一掷千金,怎么土豪怎么来。桑勇士有什么能耐啊?我看不出来。
谢了又谢,桑勇士简直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谢别万花庄主,桑勇士骑上了那匹无鞍马,把手伸给我,示意坐到他身后。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就像一只小奶狗被他提上去了。
桑勇士夹了马肚,马就缓慢前进了。我的双脚空落落的,只好抓住他的胡服下摆。
缓步下了土坡,已经是一马平川,马突然加速,我一惊,使力抱住他的腰。他的腰就像偏僻小巷铺设的鹅卵石,一块一块的,带着光滑的楞角。他的后背颠簸起伏,就像是令人头晕的晃动的船底板,带着潮湿的木头气息。马越来越快,风越来越急,我的头发系带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风吹起我的长发,我想我身形的剪影,一定像是暴雨中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