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两手平伸,高呼:
“啊————”
也许是压抑太久了,他想一扫心底的郁闷,他的吼声几乎把天空中的月亮震落下来。他的背影,就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黑鹰。
他的耳后长着细密的鳞片,倒像是两堆鲇鱼卵似的,隐隐发光。我第一次见到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可是,他的名字不重要,我已经给他起名桑勇士,但是,他从哪里来呢?他来万花山庄干什么?他是胸怀拯救世界的理想的英雄,还是玩世不恭只想在仙界捣乱的恶棍?
我困死了,这些问题一闪而过,犹如在门缝里一闪而过的小狗身影。他把接好的缰绳一勒,那匹马身形慢了下来,我在马上几乎感觉不到震动,就像是在江南的小船一样平稳。我把头颅伏在他背上,就像伏在欸乃前行的船板上,眼前尽是荷香蝶影,令人觉得稳妥而安心。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男人在允诺给我一件漂亮的绣牡丹的短襦,一只会舞金箍棒的有趣小猴和踩在脚下会飞来飞去的两朵云之后,也是这样把我背回家的。他的背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冰霜冷凝的冬日尤其像一盆温暖的火。
马的铁掌间隔很长时间,会在驰道上撞到石子,发出“塔——”——的一声,犹如雨停后很久的寂静的深夜,屋檐残存的水落到天井的竹瓢。寂静悠长的夜,旁若无人的水滴。驰道两边的桂花树黝黑的身影缓缓地退后,犹如脸孔还未混熟的同桌因为转学而挥手向你告别,面目逐渐模糊,消失在记忆的尽头。
弛道悠长,像是马嵬坡的那道白绫,像是记录皇上发布荒唐命令的那道笏板,像是密谋推翻阿瞒的那条裤腰带,像是记录临死前想吃熊掌而不得的那片竹简。
终于,桑勇士勒住了马。
他说:
“月色这么好,我们走走吧,让马歇口气。”
他片腿下了马,姿势优美,犹如一个渐弱音符。我尴尬地戳在马上,我总不能叫他像小婢一样让我踩着他的背下去吧?
他伸出双手,一高一低,做出抱婴儿的姿势: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我环顾四周,除了桂花树,确实没有下马石之类的东西,只好像一个过于成熟的果子一样自然而然地往下落。我的嘴唇不经意间划过他的右脸颊,犹如流星划过天空,发出裂帛似的巨响。
我们都吓一跳,他忙不迭地把我放地上,不,是扔。仿佛我是从天而降落到他手里的一条蛇。我们都转过身去,不看对方的眼睛。就像是强敌环伺时临时缔结盟约共同拒捕的两个江洋大盗,四周都是月光,都是月光,像是出于义愤围攻我们俩的满身正气的侠客的刀光。
密不透风的刀光。
只有一轮明月挂天心。
我抛弃了他的背影,犹如抛弃了我用旧的算袋。自顾自往前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仿佛我的身后,是一个爱哭爱闹在地上撒泼打滚要天上月亮的泼猴,而我是已经决定把他放进佛祖手心的妈妈。
我的身后,是垂死挣扎跟上来的马蹄声,远远地跟着,就像是害怕妈妈突然在转角消失而又不甘心玩具尚未到手的小孩,窃窃地,然而又顽固地用眼角余光揪住妈妈身影的哭闹顽童。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在忘川出现,不该被桑伯伯看到,他本该是个灌了孟婆汤的婴儿,出现在某个贫穷或富贵的人家,因为饱暖而心满意足地啃起手指甲,或者因为奶水不足而四肢挥舞抗议。
都是他的错,他不应该教我剑术,而且,他用他邪恶的汗味迷惑我,麻醉我,指挥我,让我对他的汗味心醉神迷。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长得那么好看,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两条胳膊六条腿。他要是再老上十岁,历尽沧桑的脸一定会像镰刀一样割倒一大片麦子一样的迷妹。
都是他的错,他不应该做出迎合的姿态,他应该像柳永唾弃功名,关羽唾弃阿瞒的新袍子一样唾弃我。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表现得那么亮眼,让水仙见到我就眼冒毒光,恨不得把我当人参果一口吞下去。
错在他身上,与我无关。
我带着酒意远远看到熟悉的院门墙墩。门枝丫一声开了,院门里闪出一个人影,借着月光,我依稀辨认出紫姑的身影。门枝丫又关上了。紫姑衣冠不整,鬼鬼祟祟地从另一端碎步走了。
我觉得尴尬,没想到桑伯伯也会学习西门大官人,别人的老婆也要。大概是当鳏夫太久了吧,有两钱经不起女人骗。
回头看那个身影,墨迹墨迹的,仿佛丢失了巨款害怕家长责备的孩童,又仿佛离乡奋斗经年最终一事无成害怕家人目光的有志青年,徘徊在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