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锅丝了,锅里冒着蟹眼泡,汤汁已经浑浊不清,就像是放多了酱的汤饼。蚕茧在锅里一煮,犹如一小团煮散了的粉条。桃花姐用笊篱捞起她那锅里的蝉蛹,那蛹已经死去,被滚水煮得软搭搭的,像是伤口里挤出的一堆黑脓。杏花她们已经收拾好带来的锅,踩灭桑枝余烬,在一边说笑喝水,准备结算这几天的工钱。
我用一双筷子迅速夹起一只茧,找到绪头,用指甲一挑,手一扬,蚕丝迅速拉长。我把蚕丝捻到锭子上的余绪里,姆指和中指相对一转,线头算是接好了。身边狗尾巴花的弟弟狗尾巴草帮我摇动锭车,时不时地往锅下添一把桑柴,他如果有钱,早就该去庄里的义学开蒙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着那两人。荷花摆出一个姿势,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阳光已经嗮松了她大红石榴裙的系带,她的太真沟越露越多。她面前的桑勇士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树立着个竹制的画架,画架上张着一片桦树皮,桑勇士手持木炭,眼睛盯着荷花的太真沟,手里的木炭不时描上一笔。这时,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奸笑。
杏花她们是不肯让桑勇士画像的,因为庄里只有死人或快死的人才会画遗像。杏花她们叽叽喳喳,讨论的是画像会不会把她们灵魂吸走,丧失法力。荷花并不忌讳让他画,这已经是第三张了。
他越界了。
桃花用很大的声音对我说:
“含羞,我不要麦子,你全部算铜钱给我,我要去回香酒店找点乐子。”
她一直在冲我使眼色。
我去卧房时她跟了上来,把门一掩,压低声音对我说:
“看到没,勾搭上了。你瞎了吗?”
我紧张地说:
“咋办?是荷花那个狐狸精不要脸!”
桃花姐说:
“女无美丑,入宫见嫉。无论你如何爱他,总有更爱他,更漂亮的女人出现。女人间的战争是永无休止的。荷花比比你年轻,活泼可爱,又会画画,让她上手了,就没你的份了。念在那盏茶的份上,我提醒你及早拆散他们,若是让他们黏上了,你就找地儿哭天抢地吧!真傻!”
我焦急地说:
“咋办?一个是我的闺蜜,一个是我的那个……”
桃花姐冷笑道:
“怎么你临事没了主意?那智多星的脑瓜子哪去了?防火防盗防闺蜜,你们连婚都没订,谁不能抢!我奉劝你,只有这样,如此……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叹道:
“姐姐妙计!以后常来喝茶!”
我打发了桃花杏花她们,院子里冷落下来,只有狗尾巴草不知疲倦地添着桑柴,那把火越烧越旺,汤锅里蚕茧上下翻滚,像是赤身裸~体的荷花的躯体。
我在仓库里铲了一大斗黑豆倒到马槽里,那马说:
“奇了怪了,你平常不是嫌我汗臭味浓么?今天肯到马厩来,也不怕脏了大祝小姐的绣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说:
“今年蚕茧大丰收,姐今天一高兴,泡多了点椴花蜜茶,想起你平常老念叨嘴里淡出鸟儿来,今天给你加加餐。”
那匹马喝着椴花蜜茶:
“好喝,甜到心房里去了。”
我说:
“可惜啊可惜。”
那匹马说:
“好喝。可惜什么?”
我说:
“可惜你很快就喝不到这么好喝的茶了。”
对那匹马说:
“看到没,你的主人已经跟那个女人黏黏糊糊的,马上要到她家当上门女婿,你的主人走了,你难道不跟着去么?你再也喝不到这么好喝的蜜茶了!荷花她家呀,连个院子都没有,门前是一片烂泥地,旁边还有个种藕的烂泥潭,蚊子特别多……”
那匹马说:
“气死我了!”
我说:
“如果你听我的话,我天天泡蜜茶给你喝!不泡是小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那匹马说:
“我听!我听!”
我解开缰绳,在马头上绕好,附在马耳边说: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那匹马踢踢踏踏跑过去,桑勇士全神贯注在作画,全无察觉。那匹马立定了,冲着那几张画好桦树皮画像撒了一泡,用蹄子踩得粉碎。接着,它冲着荷花飞奔而去,准备用蹄子踢她。
荷花惊叫一声,闪躲不及,被蹄子踩住裙子,摔倒在地上。那匹马踢翻了蚕茧锅,茧子倒在地上,犹如春天未化尽的残雪,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满地狼藉。
那头马回头大骂道:
“臭婊子,敢勾引我兄弟,你去死!不要脸!羞羞羞!”
事出仓促,桑勇士还没反应过来,手里仍然举着一截木炭,发呆发愣。
荷花从地上爬起来,灰尘也有,泥水也有,淋淋漓漓狼狈不堪。泥水她又不敢掸,不敢擦,几乎要哭出来。
她四处张望一眼,似乎发现我的身影,指着我的方向大骂:
“祝含羞!你这条美女蛇!暗中使坏!我们友尽了!天杀的!我的裙子啊!”
眼见得画不成了,她使出法力,一纵身轻飘飘从院墙飞越而去,再也不见了。
只有桑勇士举着木炭发呆。
我缓缓踱过去,说:
“别看了,柴火快没有了,明天去桑园把枯枝搬回来。”
桑勇士瓮声瓮气地说:
“知道了。”
我不再理他了,拆得好,拆得妙,拆得桃姐计策呱呱叫。
让你看她的太真沟,你看呀,再看抠出你的贼眼来!
我开始烧火,准备煮汤饼。手切汤饼像缫好的一束束丝,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自信的,荷花也就会一样炒藕片,还是我教她的,凭什么跟我比?
桑勇士手里还拿着桦树皮,边走边画。水快开了,我从灶膛前起身,揭锅盖时不慎打翻了醋瓶子,一股浓烈的醋味随着铁锅里冒出来的水蒸气上升,在厨房的瓦顶形成一朵蘑菇云,在瓦顶震荡出叮当响,几乎把瓦顶掀翻,返身而下,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样子。
浓烈的醋味使我睁不开眼睛,我几乎是冲着桑勇士吼起来:
“画!画!画!你还吃不吃饭?醋瓶倒了也不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画画就能饱肚子了是吗?”
桑勇士瓮声瓮气地说:
“我答应给她画一张全身像,我答应过的。”
我鼻子里的醋味越来越浓烈了:
“你答应?你还答应她什么?是不是答应去她家吃炒藕片?!”
桑勇士吃惊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她是说请我吃藕片,她会教我工笔仕女……”
仿佛罪证已经得到法庭庭长确认,我暴怒起来,冷笑起来:
“然后呢?然后就跪倒在她石榴裙下是吧?你说,你说话呀!”
桑勇士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犹如桑叶间隙掠过一只禾花雀:
“我没那个意思,我们只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他还装蒜!他还装蒜!他看荷花的太真沟嘴角浮现出的那抹奸笑何其熟悉,一下子勾起了我的仇恨:
“我让你们纯洁!我让你们纯洁!婊子!假正经!”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桦树皮,扔到地上用力踩:
“我让你们纯洁!我让你们纯洁!”
他从地上捡起那张桦树皮,显示出怜惜的表情,仿佛他是一个老祖母,而那张桦树皮是她珍藏一生的压箱底的嫁妆似的。
那是一张全身像,只画出一个头部,盈盈如秋水般的眼睛,巧笑倩兮的双唇,那一抹嘴边的唇线特别眼熟。
他还把我的唇线移植给她!这个婊子!她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