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重新开始给我画妆,她撕下了我的历史伪装,重新打上文明的底粉,把杀气腾腾的鸿门宴一样的眉毛改成低声问夫婿,深浅入时无的温柔形状,抹去鼻子根部历史的阴影,涂上换了新朝代就有的新气象似的睫毛膏,擦去我嘴角边历史的哀伤,抚平我战乱似的乱头发,收拢我流民似的衣领子,在我脸上贴上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字的花黄,低声对我说:
“现在,你已经是万花山庄最美丽的新娘啦。”
我吃惊地说:
“我?!谁?!”
玫瑰说:
“他说你心里许了他的。”
我恼怒地说:
“那要看他够不够格了!”
我的窗台仍然放着那碗猪油凝结成花圈的汤饼,一头悠哉悠哉的单身子非鱼。能吹笛子让那头子非鱼跳出广口甑才算他赢。
这是他夸下的海口。
格桑花穿着全筒马皮靴,她是个个头高大的草原姑娘,脸蛋总是通红,像是梅花姐那坛女儿红的颜色。格桑花把所有头发编成一个大辫子,盘在头顶,像一条昂头挺胸吐着舌信的眼镜蛇。其实她性格和善,很好相处,还做得一手好马**酒。
格桑花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桃花姐指挥清明谷雨搬出神案,把一个黄羊头摆在上面,燃香祭了天地,谢过鬼神,许多姑娘小伙子就自己割黄羊肉自己烤起来,或者在铁板烧上忙碌。这里仙风彪悍,出门带刀是习惯,刀被夺走是要被耻笑一辈子的。
格桑花手脚忙碌,嘴里也不闲着,用鲜卑语高歌起来:
“天山的雄鹰展翅高飞,
天山的战马奔驰不歇。
天山的小伙子个个健壮,
天山的姑娘们个个漂亮。”
歌声一起,昆仑奴们打着手鼓跟上节拍,各个姑娘小伙子围着篝火跳起舞,边跳边用手掌打节拍。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踩着高跷的大队仙女仙男涌聚在围墙边,他们赶走了眼馋黄羊的秃鹫,聚集在围墙上的人头多么像丰收时节绑在一起嗮的成捆的大蒜。
桃花姐不住喝五吆六,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反正她有的是闲工夫。她是没有正当职业的巫婆,靠骗吃骗喝过日子,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只要有油水可揩的事她都愿意去做,养活自己填不饱的肚皮。
仙界的生活是那么无奈。
槟榔花来了兴致,一张嘴不知是夜郎国还是苗疆的腔调:
“又是一年三月三,
祁连山上百花鲜。
阿哥想妹口难开,
阿妹想哥泪涟涟。”
葡萄花低声跟着哼哼,她也爱唱,可惜摔得不轻。
玫瑰帮我化完妆,又钻进仙堆里去了。她去抢羊腿肉。
格桑花的嗓音浑厚,大约是广阔的草原锻炼了她的肺活量。她仍旧唱鲜卑语歌:
“马儿上山脚步慢耶,
菇凉甩鞭歌声扬。
要爱就爱领头羊哎,
领头羊能抗一头狼。”
几个昆仑奴越打鼓声越欢快,仙界谈恋爱没有那么多规矩,尤其是万花山庄,云集众多女性,故事个个奇葩,仙爱上鬼是常事。
想在仙界留点名头,除非故事够奇葩,否则大家都一样,凭什么你的爱情就比别人精彩。
我在铜镜里发现了自己的脸,确实像是涂脂抹粉后不再难看的历史。历史不经过粉饰基本是难看的,我绝食了那么久,生命已经进入了历史的尾声,但是万花山庄的姐妹们爱听我的洞箫声,所以弥留之际我必须吹点给她们听,以免她们追随我到地狱里去,那里大概不会有洞箫声可听的,只有鬼卒油炸死鬼的惨叫。
牡丹对于我不肯转让这种聊斋式的爱情心怀不满,嘴里絮絮叨叨地说:
“要不,我再给你点添头,给你个金手镯?你家男人就值这么多,再多我心疼。他没文化。”
我不再理睬这位在万花山庄有头有脸的大姐大,她是万花山庄三个副庄主之一螳螂长老的女儿,怎么这么小气,她身上下全部剥下来,金珠宝贝够我同等体重啦。
如果爱情能变卖,仙界就不存在,仙界只是充满铜臭味的一个地狱,有再多的洞箫声也枉然。仙界如果不存在,我就不会那么苦恼,不会那么悲伤,那么绝望,我会像喝了忘川水的白痴一样活着,等待下一个白痴轮回的到来。
何必思考。
那是上帝的事。
院子里的火光在暮色中那么的落寞,像浩瀚悠长的忘川上桑勇士落到江面的一滴血。有些历史是不容忘记的,有几个仙在生命中是不容忘怀的。
因为他们的名字叫知音。
在我的修仙生涯中,知音总是越来越少,带着你青春记忆的神仙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即使我的面首在苍老的我面前吟诵那句我更爱你满面皱纹的容颜,我总是似信非信,因为这个面首总是捏着鼻子才敢靠近我,因为我虽然年老,却可以给他铜板,给他荣耀,给他可以在年轻同辈间足以炫耀的一切,满足他那颗渴慕虚荣的心。
他不是知音,他是佞臣。
可是我现在正年轻嘛,而且有很多知音,他们除非战乱,可以活得足够悠久,悠久到我回头一望,青春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而且有仙可爱,有仙爱你。
里正的催场锣鼓不紧不慢地敲,像是青葱岁月不急不缓地过,我们在修仙生涯中的境遇,都是幻像,来时是土,去时也会是土。
没有什么是不可放弃的,没有什么是我能带走的。诗一般的青春岁月,梦一样的修仙生涯,只有死亡才是永恒。
我以为是幻像,别人以为是真实。我以为是真实,别人以为是欺骗。我以为是欺骗,偏偏有人说,你错了,那就是爱情。
我的所听,我的所见,我的所嗅,我的所说,我的所想,我的希翼,我的呼吸,我的思考,我的行动,一切的一切,在时间面前,都会灰飞烟灭,只有爱像一缕幽魂,飘荡在茫茫宇宙间。
我以为我有过。
我以为自己爱过。
毁灭我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