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午餐,或晚餐塞满人潮的时间,也不会在美食商街或学生餐厅那些场所见著宋英。
他总会在前一天晚上去超市准备好大量泡麵,隔天趁外头大家人挤人时,自己一人在宿舍裡配著影片看吃,要不也会等人潮散去,才打电话和金之沅要不要一起去超商吃个微波食品顺便看书。
不过,就在那堂军事教育他的反青春的狂人演说后,班上同学开始对宋英是邀约不断了。
「走啦!反正你也没有要去干嘛吧?」
「喂喂,你是哪个县市来的呀?」
「你和我们同龄吗?」
「你是不是发生过什麽事呀?」
充满好奇的诡谲问题在耳边环绕,他的眼睛却像死鱼一样,懒得回答也不想理会。
果然还是只有金之沅能好好的陪他,他们在美食商街裡吃著麵,谈著最近发生的事。
「那堂哲学逻辑课的教授把我的发言批判的体无完肤,我才发觉我要学的真的很多呐。」他一边大匙大匙的加著辣油一边说著。「不过是真的很有收穫,我现在天天看很多书也认真上课,比高中上那些无聊的科目好太多了。」
「嗯,真是太好了呢。」宋英的表情不是很高兴,眼神若有所思的用筷子戳著自己的麵。
「你呢,从以前你就常看心理学的书还教我很多道理,现在终于如愿考上心理学系了,应该也很充实吧?」
「有,也不算有……」他叹了口气。「同学感觉都像来玩的,没几个真的是想作学问的,就算有,也都是些讨人厌的傢伙。」
「怎麽个讨人厌法?」
「有几个很喜欢绕在教授身边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喜欢教授还是想拍他们马屁,还有几个特别爱讲人八卦的,一想到自己被那些人当话题就很烦躁。」
「谁叫你要在军事课对大家呛声,大家当然会记住你啦。」金之沅一边加了一大坨辣油。「对了,你之前跟我讨论出那套能对付连环杀人魔的心理战术,真的也在课堂上讲了吗?」
「当然有,但我喜欢不叫它战术,我叫它『骇入』,那招就像病毒一样强大,肯定能彻底扰乱凶手大脑的运算的。」
「金子是会发光的,你注定是个要闪耀的料,就别妄想什麽植物般宁静的生活啦!」他又加了一大坨辣油。「话说回来,你不是说你不想理会同学吗?你还会注意他们做什麽而烦躁,说明你内心还是想交朋友的吧?」
「不,我有你就够了。」
「少噁心了──」
「你拌麵的辣油快比酱汁多了,这才噁心。」宋英接过调味料只加了一小匙。「比起那个,最近倒是有人让我超过烦躁,简直火大的傢伙。」
「什麽人又让我们宋老英不高兴了?」
「有个傢伙的嘴简直停不下来,老把我挂在他们那群人的话题上。」
「他做了什麽?」
「有天,他们那群人晚上突然邀请我进一个群组视讯通话,我原本不想接,但有几个说想认识我,就进去随意和他们聊了几句,然后他就开始到处向人说他很了解我什麽的,一副手上握有我的秘密的装熟模样。」
「他在想什麽,不会是暗恋你吧?」他玩笑的说完便开始大口的吃起麵。
「那傢伙本来就喜欢被他人关注,还常炫耀自己多会唱歌,厉害到能受邀到城市各地去表演之类的。」
「什麽,他真的这麽厉害?」
「这就是他想听到的反应,然后他会为此讲个不停。」
「你之前不是教过我,说这种人通常就是心理有个渴望被认同的阴影,还有个专业名词──」
「『格式塔学派(Gestalttheorie)』的『未尽事宜(Unfinished Business)』,它有个比较通俗的名字『完形心理学』。简单来说就是过去期待完成的事件或渴望获得的东西,在关键之时没能完成,往后就会留下负面的留念、甚至是矛盾的愤怒,不过这因人而异,对他来说估计是以前有什麽没被认同的问题吧。」
宋英说的那人叫「韩伯世」,在他们系班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帅哥,平时总穿著华丽昂贵的衣裳,夏季的短袖是名牌设计,冬季的大衣是义式裁缝,就连手錶也要是名品的高档手工錶。
邀人吃饭总是去一顿抵人三餐钱的高档餐厅的他,基本上是个过度阔绰又爱现的小子。虽然也算不上犯错,可就是让宋英看得不是很舒服。原先宋英也打算无视这傢伙的,可他又主动爬到自己头上来了,这对不喜欢沦为他人话题的他而言可是一大忌讳。
「你们知道吗?宋英原来是读流氓初中毕业的耶──」
「别看宋英好像很有魅力似的,他其实没交过女朋友唷!」
「那个宋英根本是小酒鬼,上次我们在视讯的时候他还在喝酒呢!」
这天他忍不住了,他主动去找韩伯世,虽然不是很想和对方谈话,但出于让自己回归平静,他觉得他得和他说清楚。
「那个,能不能和别人聊天时别聊到我,我不是很喜欢……」宋英有些害臊又不好意思,这番话说出来他也不是很乐意。
「哎唷,有什麽关係嘛!」韩伯世完全没放在心上,转头过去就和其他同学说:「刚才宋英和我说什麽你们知道吗?他说不喜欢被我们讨论耶,哈哈哈哈──」
宋英低著头紧按甩棍,差点没激动的往他脑袋敲下去。
几天来课堂上重複上演著一样的画面,就是坐在教室最后方做著自己事的宋英,时不时听到前面传来韩伯世和朋友聊天的窸窣声,从来不是在讨论课堂正课,他要不是在讲昨天去哪学法国号还是萨克斯风,就是在讲又去哪裡表演唱歌了。
有时候,他甚至只是在模仿说话有口音的老教授而已,而且没有人笑他还会自己发出尖锐的笑声,宋英除了生气外还想,那老教授估计还有重听吧。
原本宋英还是想继续当耳边风的,可当他听到韩伯世又屡次提到自己时,他就没法继续专心打混了。
「同学,你到底在做什麽?」宋英一旁的女同学听见他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表情不友善的问。
「我想揍人──」他死著眼神,摩拳擦掌的想像著狠狠教训对方的画面。
「麻烦你安静点,前面已经有人很吵了,请不要妨碍其他人上课。」
宋英才发现这人他并不认识,是个茶色齐刘海,身穿橘色衬衫的女子,只是连她讲话都这麽凶,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自己生著闷气了。
同一天稍晚,课程结束已经是晚上六点,其他科系的学生都已经走光剩下心理学系,宋英在离开前一把抓住韩伯世,摀著他的嘴直接就拖进厕所。他吓得想大叫,但宋英却说「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这样的话,简直就是个可怕的匪徒。
逼他至厕所牆边,宋英收起甩棍,他毫不拖泥带水,了当的直接开口问:「我没有要打你或霸凌你,只想和你好好谈谈。我就单刀直入的问了,你是不是有什麽问题?」
「你……你是什麽意思?」他明显有些害怕了。
「我是说你是不是有什麽需求,例如你很想亲耳听到有人称讚你,或者当上巨星之类的梦想?」
宋英不耐烦但仍尝试冷静的问。
「如果是的话,你真棒,你唱歌好好听、吹萨克斯风也好帅气,这样感觉如何?」
「我还是不太懂你的意思……」
「这样说吧,你常常提到你的音乐造诣,你对这方面是不是有被称讚的欲望?」
「我……我本来就想作音乐家,之后有打算申请双修音乐系──」
「没人问你那个!」
他吼出来后发现自己好像太过凶悍,于是重整站姿,忍住暴脾气,试著以诚恳的态度看著韩伯世双眼。
「抱歉,我重新再说一次,虽然我很讨厌你没完没了的把别人的事当饭后消遣谈,还津津乐道的,但我认为这是有背后必然的原因的,有『因』才有『果』,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麽这麽喜欢聊八卦、这麽喜欢炫耀?是和你小时候有关係吗?仔细想想,我很乐意听你说。」
「这个……」他犹豫了一会,或许是还处于被强拖进来的恐惧。「这我没什麽好说的,下次再聊吧,我要回家……」
当韩伯世试图绕过他离开时宋应立刻伸手挡住,可一被挡他便更用力的想尝试挣脱,这时宋英把甩棍甩出,勾住厕所门把直接「砰」一声的关上,还伸脚在韩伯世脚跟后方,待他一后退便中计被绊倒在他怀中。
「咱们这系就是谈话为主的,你势必得和我好好谘商一下了,用谈话的方式跟你治疗,这叫『话疗』懂吗?呃,不好笑吗?当我没说。」
宋英将脚边一个空的垃圾桶踢翻,倒过来放成了一个小凳子,随后模仿英国绅士般的手势示意韩伯世坐上去。
「这样问吧,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老喜欢讲别人的八卦讲个不停,同时还很喜欢吹嘘自己?」
「还好吧,也就是正常聊聊天……」犹豫了很久,韩伯世明显要抓时机逃出去,可惜的是他刚想站起身,宋英马上将不知何时捡来的肥皂丢在地上,他当场摔个四脚朝天又被拉回座位上。「好啦!我说就是了──」
「洗耳恭听,我尊贵的个案。」
韩伯世大概又沉默了快十分钟才说出来:
他的家境的确很富裕,父亲让他五岁就开始学钢琴,之后也加入声乐、管琴乐器等多样化的音乐才艺,也让他上很好的幼儿园与补习班,他的表现在班上也很不错,成绩和品行时常受老师的称讚。
只是幼小的伯世,他深藏的内心中一直有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获得父亲的「认可」。
不论他在班上成绩获得了前五名、前三名、第一名,还是合唱团拿了奖盃,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对他点头,称讚他很棒过,每当孩子的他高兴的想让父亲为自己骄傲,父亲都只是一句「这是你的本分,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
老师认可了自己、同学也有认可过自己,但他从来没有感受到来自他敬爱的父亲的那份认可。
演变下来,伯世改向其他人寻求认可与称讚,他想要弥补心中那块缺漏,却感觉越追越遥远。
光凭自己自说自的功绩他人也渐渐觉得伯世只是爱现,连同侪与其他长辈的认可都要消失,伯世真的很惶恐。
直到某次在和其他同学聊天时,当他参与议论他人是非,那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成了团体中一份子的感觉,比起自己的成就,谈论他人才让他在家庭以外的地方获得重视、归属,就好像他和大家是一样的,能感受到一种极似同侪认可的心情。
「──大概是这样吧,我之前也没想到这麽多……」
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韩伯世,现在看上去是真心的苦恼。
「其实除了你之前也有人和我说过我的个性问题,我试著想改但没多久就会复发,后来我读了心理学,书上却都说早期经验会影响人的一生,所以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是这个性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有渴望被人认同的心情过。但其中有一点,或许不是正确的,」
也坐在另一个垃圾桶上的宋英眼神正气凛然,直视著伯世的瞳孔并说。
「我认为人之所以会有负面的纠结,是因为『内心的矛盾』没有解开,但你现在做到了,你认清了你的问题也愿意面对了,那你绝对可以减少被问所影响的程度。」
「可是我读过课本,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排不是说人在生命早期的经验,必然会影响他们的馀生吗?我总觉得我好像被命运注定,注定我一辈子都要像这样汲汲营营他人的目光……」
「是,经验确实会影响人的一生。但你釐清矛盾的瞬间,也是全新的『经验』,而新的正向经验能战胜旧的负面经验,现在你若能真的看清为何会有那些矛盾,你自然就能脱离过往阴影摆布。你也说过别人有提过你的问题,而你也想要改善的吧?那麽从今往后你是可以战胜过去的自己,当个更成熟的男人。」
「但我还是希望爸爸能认可我,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被忽视……」
「我不是他,没办法告诉你他实际怎麽想,但我能告诉你,就我的看法是这样的──」
宋英露出微笑,诚恳的说。
「假设今天,有个笨蛋来到班上,他连一加一都能算成七,那他如果某次数学考试考了五十分,大家是不是都觉得他进步很多,对他来说已经够厉害了?反过来,一个精通微积分的数理大师,即便他考了九十八分,大家是不是会觉得他大概生病了,以他而言不该只有这样的成绩?或许你爸爸没有正面给予过你回馈,但当他认为你这样的程度是『正常』的时候,就已经是对你的一种『认可』了。」
「你的意思……是其实他早就认同我了?」
韩伯世如当头棒喝,突然想开了这件事。
「我还真没有这样想过……那是认同吗……」
「当然,如果你还是希望他能对你说点好听话称讚你,你也可以故意摆烂给他看,让他知道你也是有个性的人,而不是一台冷血的机器。最重要的是,你们是父子,而不是上司和下属,找出属于你们的舒服互动方式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醍醐灌顶般的伯世盯著地面思索良久,突然抬起头,眼眶中像是泛泪一样的湿润。
他突然握住宋英的说,非常感动的说出一句:「谢谢你,我终于了解了,我好像……可以呼吸了一样……真的很谢谢你──」
之后,韩伯世还真的慢慢改掉喜欢议论他人的性格,也就在他第一次段考考差而引起父亲注意后,他的父亲才开始意识到他儿子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没有情感的机器。
他终于开始表现出关心他,也在某次家庭聚餐中在家人面前表达「儿子是我的骄傲」,让韩伯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挚感动。
也因为他性格短期内的剧变,班上那些爱议论是非的同学也开始将与他有关的八卦真假不分的传开,一开始他本人听了有些难过,但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宋英说的「因果报应」。
因此他默默的忍耐著,获得了精神上的成长,并在风波过去后成功申请双主修音乐系,还因缘际会交了一个很喜欢自己的女朋友。
总而言之,现在的他不论是从旁人眼裡看,或者他自己的感觉,都比先前好上不少。当他见到宋英时,总是会有礼貌又亲切的和他打招呼,纵使宋英还是不太理会他。
「沅仔,你也有期盼过家人讚赏你吗?」
宋英和金之沅在人文大学的后山丘坡上坐著,眺望著城市绚丽的百万夜景,一起喝著易开罐汽水。
「以前偶尔会,不过比起讚赏,我觉得他们像现在这样支持我的决定就很好了。」金之沅轻轻对他乾了一杯。「你呢?」
「我不需要。」宋英也回敬他,淡淡地回答著。「想获得他人认同而努力,很美好,但很累,我已经过了有那种衝动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