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雨季特别漫长。天空总是悬着乌云，连一只小鸟都不曾在天空中飞过。地上湿漉漉的，河水黄黄的，附近的小桥被冲垮，从神庙到咸阳城的路绕了好多天。
咸儿也好多天没有回到神庙来住了，餐餐没有荤腥，路也没法儿走，只能住在李宅。灵儿的心里也感觉空落落的，十年了，姐弟俩从没分开过。虽然她娘一直都在神庙里，但灵儿总觉得少了咸儿在，时间就少了力气，过得特别慢。
地震加上山洪，咸阳城的人来神庙的大大减少，而渭水以南的庄稼人却来得很多。雨停的时候都跪在庙门口，求雨神行行好，不要再发脾气，赶紧把雨水停下来。他们的租地已被暴雨洗涮干净了，禾苗随水淌下山，一点收成都没有。他们的牛羊骡马也生了病，住的土墙茅屋也被淋塌，山乡窑洞更是成片坍毁，很多人都没有跑出来。跑出来的人都赤着双脚，到处乞讨也吃不上一顿饭。
神庙的日子也很凄惶，王公贵族过来上香祭拜的少了，平民百姓都空着手来拜神，香油钱都得她娘倒贴。虽然是王室神庙，王宫对庙里的供给也断了，理由是道路不畅而无法送达。灵儿知道，那些祭司的人对她娘心怀不满。一个要亡国的赵人跟到秦国来指手画脚，饿死活该。
还有些秦国巫师四处散播谣言，说是因为羽教主把楚国神系搬到咸阳来了，所以苍天上帝发怒而惩罚万民。那些半是乞讨半是拜神的秦人慢慢就对谣言信以为真，如果不是这神庙的身份和士兵把守，恐怕早就被他们砸了。如今不敢砸庙，就变着花样把神庙围起来，一些定期来访的堂口小仙也不敢前来。
而她娘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天到晚坐在神庙前的蒲团上，似睡未睡地像在背诵经文和咒语，也像是闭目养神。灵儿也天天待在庙堂里，看着她娘的样子不知怎么说。在她的记忆中，她娘是仙女下凡，走遍六国都有人夸赞。如今换上了素衣清颜，灵儿发现娘有些苍老了，额角和眼角的细纹越来越明显。体力不如以前，冲劲也不如以前。每次触及她娘的眼神时，灵儿就感觉自己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个晚上，灵儿跟她娘说：“娘仨回赵国，在这秦国费力不讨好，不如像以前在六国行巫呢。”
她娘的脸颊一颤，微微一笑，说：“要是能回，娘早就带你们回去了。娘知道你们在这里不开心，可这秦国的路不好走，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
灵儿也知道娘的心里其实也很苦，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她娘。白天在庙堂佛尘诵经，晚上在后房听她娘讲巫术。当然，每天要诵读的经也不多，主要是易经和黄帝内经。没人的时候，她娘就教她如何用易经来卜卦，用《日书》来占星和看天象。还说等她再长大一点，就要学些祝由术和丹术。
终于熬到了云开雨停的日子。虽然天上还有些乌云，但灵儿听她娘说了“阏逢旃蒙不共天”（即：甲乙不同天），今天是旃蒙日，一定会转晴。到了午时，日头就出来了，神庙大院里的松柏看起来很苍翠，灵儿的心情也晴朗起来。高兴之余，她凑到她娘跟前说娘的话真灵。她娘笑着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好好学吧。
第二天上午，王宫里就派人来神庙了。除了往常的几个送生活物资的马夫之外，一个小太监带了个衣着奇特的陌生男人过来。进了庙堂之后，小太监就那个陌生人介绍给她娘，说是东海方士，姓徐名市。她娘就请徐方士坐下，问他来庙里所为何事。小太监立即插话，说秦王听徐方士讲过东海仙山之事，徐方士说羽教主曾经看到过，特来交流交流，隔日秦王还要问这事儿的。
灵儿就插上话，说都是谬传，她娘哪里去过。她娘就让她别说话，听听徐方士怎么说。徐方士以天机为名把小太监打发到庙外等候，还让羽教主把无关的人都支开。她娘就说是无妄之语，大家听听也无妨。争执之下，庙堂的其他人都自觉地出去了。
那个徐方士还要灵儿出去，听说她是羽教主的女儿才让她留下了。徐方士神神秘秘地说：“今天拜访羽教主，是为交流丹术而来，听闻羽教主为韩非子和华阳太后做的千年不坏身之术，想必也有永葆青春之方。”
“徐方士高看我了，你看看我这样子还有当年的青春光彩么？我主修巫术，不懂丹术。”
“我这儿倒是有永葆青春之方，羽教主若是以千年不坏身之术交换的话，倒是可以的。”
“那得让我看看谁是永葆青春的。就算有这样的人，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换的。你们所谓的千年不坏身之术都是谬传。”
“那你跟秦王是怎么交代的？你当年去过蓬莱吧？”
“呵呵，怎么跟秦王交代是我的事。当年是带着孩子看看大海，也不曾见过仙山。”
“唉，羽教主，这样吧，你就说你见过仙山，我就把永葆青春之方传授给你。”
“徐方士，你这是为什么？难道你这个模样就是永葆青春的？”
“哈哈哈，羽教主没看出来吧，我就是永葆青春的。羽教主阅人无数，能看出我的年龄么？”
“你们年轻人呀，说话总是没边没沿的。我看你还没有四十岁吧。”
“别人都说我三十岁，实际上我已经快六十了，是不是比教主年长几岁？”
“那你爹娘今年多少岁？”
“自然是八十多了。”
“那就哪天把你爹娘带过来，看看是不是永葆青春的再谈吧。你是秦国人么？秦国人都有年龄登记的。”
“我是东海瀛洲人。隔日秦王问起羽教主见过仙山之事，还望周全一下。”
“呵呵，这才是你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这样吧，我把方子给你留下，信不信由你。”
“那我就不送你了。”
徐方士留下一块丝帛放在神像前的案几上，向神像鞠了一个躬就离开了。灵儿就把丝帛拿过来给她娘看，她娘仔细看完之后就微微一笑，让她把这东西收藏起来。看那人细皮嫩肉的就算没有他吹的那么大，也是把颜面养得很好的。回头再根据医书的理论再调制一下，说不定就能做出养颜护肤膏药来。这边的冷风把脸都吹老了，这种方子还真用得着，行不行自己试试就知道。
傍晚，咸儿自己跑回来了。脚上都是泥巴，裤脚也被泥水溅得斑斑点点的。灵儿叫他去洗个脚，她娘却站起来伸开双臂把他抱在怀里。灵儿就伸出食在脸上划着羞他，都十一岁了，快跟我们一样高了，还撒娇，羞死了。咸儿从她娘挣脱出来，要她也抱一下，灵儿赶紧往后躲，骂他学坏了。她娘就看着姐弟俩嬉闹，笑得脸上鲜花怒放。
晚上，她娘就在屋里一边翻书卷一边研究那个方子，姐弟俩就讲这一个多月里的新鲜事，从灯下讲到床上。咸儿说这个月李大人常常在家，天天让他和李由读书练剑。差不多都把李大人的藏书都读完了，就是剑术还不怎么样，李大人一出手就把他的木剑打掉了。但是他打得过李由，也一出手就把李由的剑打掉了。
灵儿就笑着夸弟弟就是能，将来一定是个将军。咸儿却说他不喜欢当将军，要当名士，像聚贤馆里的先生一样，学识渊博，能说会道。灵儿就让他说说聚贤馆的先生怎么个能说会道，咸儿的劲头就上来，站到地上比划着学那些辩士。
第一次李大人带他和李由去的时候，听到聚贤馆里的辩论秦国的封地出租与五国的豪门大户白白认奴仆种地的话题。一部分人认为秦国做得好，一部分人认为五国的好。具体怎么说的他记不住，说得太快，很多话听不懂。不过，斗嘴像是谁也没争过谁，最后就有人提出以比棋艺来定输赢。灵儿就问咸儿到底是谁赢了，咸儿说好像是秦国赢了，再说了在秦国比棋艺还能让别国的赢了？
第二次是说秦国该不该打赵国。有的人说是秦王赢政为了报私仇，当年他家人在赵国为质的时候，赵国人对他们不好，长大了就报仇，还用什么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来掩饰。有的人说是秦国的土地不好，所以要抢韩国和赵国肥沃的土地。有的人是说赵王迁太不靠谱，不务正业，贪图享乐又听信馋言，被打是活该。还有人说，韩国已经被灭了，邯郸也被围了，若是赵国也灭了，天下恐怕就要大乱，秦国就会到处打仗，赢政统一六国的雄心壮志就成真的了。
灵儿就告诉咸儿，咱们都是赵国人，咸儿想赵国被灭么？咸儿摇摇头，说不是他想不想的事，是秦王和赵王想不想的事。赵国要真的被秦国灭了，他也没办法。灵儿就哧哧地笑，说咸儿真浑蛋，国和家都不要了。咸儿就跟她急，说她污赖好人。
咸儿坐到床上之后，又接着说后来去聚贤馆听到一半的事。那天下午李大人带他们去的时候，聚贤馆里正在争论韩非子的死和韩国的灭亡。有人说是韩王安怕了秦王，秦王把韩非子弄死了，韩王安赶紧称臣。有人说秦王不该把韩国灭了，都已经称臣了还去打人家不合理。有人就说秦王就喜欢到处打仗，把韩国灭了就可东打魏国和齐国，南边可以打楚国，北边就是赵国和燕国了，最后就把天下给打下来了。还有人说韩非子是李大人害死的。听到这话的时候李大人就让他们出来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聚贤馆。
灵儿就让躺下睡觉，不要把李大人想得那么坏，他对咱家蛮好的。咸儿躺下后，突然说这次回来就是李大人请全家人去他家吃饭的。灵儿就在他脚板上掐了一下，怎么不早跟娘说，睡了才知道说。咸儿就是一阵叫饶，说是高兴得忘记说了。
这个晚上灵儿睡得很香，咸儿也没有说梦话，两人直睡到辰时才醒来。灵儿起床后就发现她娘还是早早就起来做早饭，像是故意让姐弟俩睡饱，她就把李大人让咸儿带的话给她说了。咸儿起来后就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地练习拳脚，还特别从箱子里把桃木剑找了出来。
早饭后，她娘把庙里的有些事务跟有关人说了说，就套起了马车。娘仨再次坐到马车上时，脸上都挂着笑容，心里的高兴都挂出来了。娘说就算是绕一天的路程也要去城里，看看石头小院，逛逛街市，再去李家吃午饭。
但是，绕到石头小院时，娘仨就没笑了。石头院墙倒了一节，石头散落在地上，屋顶上的瓦片也空了好多块。她娘把马车栓在院外墙角的树下，铁齿铜牙也跟了过来。咸儿就带着铁齿铜牙跑进了院子，灵儿则等着她娘一起进去。
进院门时，她娘说还好门窗都还结实，也没有盗贼进来的迹象，等再天晴几天就可以翻新了。灵儿就说还是住在这里的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天天神庙里吃青菜豆腐，脸都吃青了。还悄悄问她娘，能不能改改庙里的规矩，吃了荤腥也不代表就不灵呀。她娘白了她一眼，说大姑娘怎么跟咸儿一样爱吃肉，等一会儿去李大人家里吃饭要文雅一点，别让人觉得没教养。灵儿就不再说了，跑进屋里帮她娘检查检查，看看哪里发霉了。
她娘翻了一阵箱子，把能穿的厚衣服找了一些出来，用包袱扎起来放到马车上，就喊灵儿和咸儿上车了。然后娘仨就在街市上逛了半个时辰，买了点生活用品、布料和礼物，她娘还按徐方士的方子买了些草药。咸儿一直坐在马车上不下来，让铁齿铜牙在马车边跟他玩。
临近午时，娘仨才到李宅，咸儿一下车就提起礼物跑了进去，铁齿铜牙就跟着他往里跑。灵儿等她娘栓好马车，又从车拿出一个小盒子，整了整衣服和头发才走进院门。
或许是因为咸儿的预报，李大人从正厅里出来到院中间迎接她娘。客套一番之后，她娘就将小盒子呈到李大人面前，说这今年咸儿在这里生活用度，多少也只有这么多了。李大人推让了两三次，最后还是收下了，家大业大的开销也是很紧的。灵儿看得出来，这个盒子的金坨坨差不多可以够她娘仨过一年的，怎么只是弟弟的生活用度，弟弟的肚子再大也吃不了这么多，当然还有感谢老师的酬劳在里面，她娘和李大人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李大人将盒子交给他的大夫人之后，就直接带着灵儿和她娘一起去餐厅吃饭，并让李由叫上咸儿一块儿吃饭。灵儿发现李家餐厅比以前大了一些，摆了十几张案几，这样吃饭就非常热闹了。李大人还是坐在上堂的老位子上，两边是他的三房夫人，左边是李由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右边是她娘仨。也许是知道了她娘不沾荤腥，仆人还按李大人的意思专门做了几个素菜。灵儿面前摆上鸡腿、羊肉时就忍不住了，闻起来真香啊。
客气一番之后，餐厅里就开始响起了嚼食的声音。李大人笑着说小孩子多就这样热闹，别客气，吃完饭到堂屋里去喝茶聊天。她娘就笑了起来，说都是有小孩子的人，这种客气就不说了。李家几位夫人就随声附和，然后叮嘱孩子不要弄脏了衣服。灵儿看着咸儿吃得那么带劲，说他天天在这里吃肉还没吃够呀，有点样子好不好。咸儿懒得理会，该吃的时候就得吃饱。
饭后喝茶时，李大人就开门见山地跟她娘说赵国灭亡是注定的事，希望娘仨知道这个消息心里不要难过。秦国的物产虽然差一点，但生活秩序还好。让咸儿请她娘来吃饭，不是要传递个坏消息，而是提醒她娘找机会回赵国把老家的东西收拾，能带就带过来。邯郸都被围困了，赵王室已经乱成一团，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攻下。现在赵国人纷纷外迁，不要被别人趁机把老家里的财物带走了。
灵儿听到这话时，心里很不舒服，生她养她的赵国怎么就要完了呢？小时候的记忆多好呀，可惜那个赵王迁就是个败家子。但她见到她娘却很平静，先是谢谢李大人的提醒，然后就说这是天定之数，也没有什么难过不难过的。只是走出秦国的机会不好找，而且她娘还想在冬天来临前把小院翻修一下，被地震和连雨弄坏了。
李大人就说邯郸被攻下之后，秦王会亲自过去的，传教安民的工作也是要做。只是，那时恐怕不方便搬东西回秦国，还是提前回去一趟比较好。至于翻修小院的事他可以帮忙安排，等娘仨把东西搬回来时就可以直接住了。再就是出关的事，他也可以安排，反正娘仨已经在秦国登记了人口和户籍，这个问题应该不大。
当灵儿听到她娘回答正好可以回老家过年时，心里乐开了花。她还是觉得在老家过年的好，不过，听李大人说赵人都在往外国逃，任邑还不知道有几家人留下来过年。不管怎么样，家大业大的游七公肯定都在，她家现在最亲的亲戚就是他了。
回到神庙后，灵儿发现她娘没有立即准备回赵国的行李，做晚饭时也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灵儿就跟弟弟说了回赵国的事，咸儿就说不想回老家，这边才好呢。她娘就让灵儿去把马车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晚上挑个好日子给灵儿过笄礼。灵儿开心得晚上好晚才睡着，一直想叫醒咸儿说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