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间过得简直飞快，我们辞别阿碧，便一路直奔上京。离开这么久，爹爹一定担心极了。
上京城还是那么热闹，人来人往，未曾断过。爹爹得了我和师兄取回的草药，甚是满意，却不曾问过我们究竟是如何辛苦才取来。我懒得和他计较，就放着他去依旧调配他的灵丹妙药。
师兄他不管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人也特别聪明，爹爹早就把一身技艺传给他了，想不到他经营医馆也是一把好手，不过爹爹仍旧把医馆交给大师兄打理了，大概是觉得师兄年纪尚轻，来日方长吧。
日子好像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一切都安安稳稳的。我依旧整天疯来疯去，在整条小巷子里乱窜，到处骗人家小孩子的糖人儿，东边跑一下，西边窜一下，自己寻开心。师兄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在雪地里说过的话，但我想着，师兄从没对我食言过，所以他绝不会出尔反尔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老是慌慌的，总隐约地感觉一切都要不一样了。
果然，在我们回来后不久，便出事了。
宫中派人按户籍收揽仆役，每户必出未婚适龄女子，若无女眷，需用等价金银财宝或其他可用物顶替......
这便是当初师兄说起那句话的由头了！可是当我以为我终于等到这一天的时候，爹爹竟然又一次一意孤行，要将我指配给大师兄！
“爹！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你有没有问过我自己的想法，干嘛轻易替我做决定！”我气急败坏地一路跑回家，一脚重重地踢开门。
我瞧见大师兄在后院那棵桃树下仔细地挑选药材，依旧是我印象里稳重，一丝不苟的样子，在我踢开门的一瞬间，忽然转过头望向我，我的视线却不曾在他那里停留，慌忙地寻找着师兄的身影。
我看到师兄他在院中角落处练剑，动作泫然，一气呵成，听到我的声音，将手中佩剑向空中抛去，转过身的同时，佩剑顺势而落，被他握在手里收了起来，片刻后，桃树上骤然掉了一片叶子。
爹爹闻声走出来，与师兄并肩站着，大声数落我：“你个死丫头，又怎么了？”
我缓过神来，依旧心中十分不平，张口就胡来：“你干嘛把我许配给大师兄！你问过我的想法吗？”
“你大师兄有什么不好的！死丫头，你整日这个刁蛮样子他都不曾犹豫过，反倒是你还多起事来，还你的想法，你的想法，那你说，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的想法当然是......”
我忽然一愣，怔住了，话到嘴边说不出，下意识看向站在爹爹身边的师兄。然而他眼里并未有半分不同，冷淡得仿若此事与他毫无半点干系，当初在雪地里说过的话，他难道忘了吗？
我的心底不自觉地升起一股怒火，为爹爹的蛮横不讲道理，为师兄的冷漠，然而更多的，是为我自己的愚蠢，不自量力与一厢情愿......这让我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却又找不到办法，看到师兄的平静而淡漠的眼神，我再也不敢说起我的心事，只好转头就向门外跑去，隐隐约约听到爹爹在身后的骂声。
那天过后，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我依旧日日与大师兄和师兄一起挑拣药材，跟爹爹一同学习药理，有时还会像从前一样跟着师兄在竹林里练剑。可我心里大概是受了打击，不想再说话，一改常态，整日里安安静静的，他们三人问起来的时候，也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大师兄是个孤儿，爹爹带他回来的时候，我还不会走呢，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从不像师兄初来的时候那般与我争执，从不拗着我的意愿，平日里只要外出，从不空手回家，总是带给我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其实我隐隐约约知道点他的心意，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怪怪的，好像缺点什么，想避开这份心意。
日后想想，或许，倘若当初师兄不曾出现的话，大概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在大师兄那里缺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那天过后，师兄并未特意避开我，或者对他来说，好像这一切都没什么必要避开。他总是这样，明明人在这里，我说话的时候，他会看着我的眼睛仔细听，大师兄和爹爹跟他一起做事的时候，他依旧认认真真地做，好像和从前没有两样，可我总觉得他仿佛从来都置身他处，这里的事情，这里的人，对他而言，没有一件能激起他心里的一点波澜，我永远也看不懂他的心事。
那天，我照旧跟着师兄去竹林里练剑。
我第一次随着他学习剑术是在两年前，那时候我连剑都拿不稳，师兄只好替我做了一把木剑，他自己也手执一把，一点一点耐心地教我。他这个人，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地......
时隔两年，我的身手才算有了很大的进步，师兄击败我所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可是那一天，大概是我压抑许多天的心情没有办法再继续压住了，心绪无法平静之时，只能草草与师兄过招，师兄的步伐越来越快，层层逼近，不给我一点喘息的时间，我渐渐招架不住，拿剑的掌心被他从木剑上传来的力量震得发麻，他错落的脚步，虚虚实实，让人看不清楚。不过一瞬，他不再迟疑，三步一跃，手中的木剑挑起我的束发，刹那间，我失去所有平衡，散开的头发也瀑布一般随之垂下。
竹林里光影斑驳，安静得寻常，只有时不时一两声的虫鸣鸟叫。
师兄稳稳落地，剑锋上还挑着我蓝紫色的束发，他没有急着扶我起身，依旧是淡漠的语气：“你今日，心神不宁，犯了用剑的大忌。”
我心中叹口气，手脚跟头顶都有些发麻，声音稍加颤抖：“我知道了......再来。”
师兄忽然剑锋一挑，随手接住那根束发带，收起手里的剑，上前一步，单膝放低，一只手扶住我的手臂，轻而易举便把我托起来，他彷佛瞬间便收敛了方才眉宇间的冷峻，嘴角轻轻勾起来，眼睛里都是我的影子：“不要紧，今天先这样吧，等你状态好些再说。”
他放开在我肩膀上的手，转身朝竹林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紧张得不得了，总觉得他早晚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离开我，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那样的话，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师兄！”我有些着急地叫住他。
“怎么了？”师兄回过头，看到我一步都没有动，以为我受了伤，快步朝我走过来。
“是不是刚才伤到哪了？”他抬起手刚想扶住我，却被我打断。
“你难道...真的要看着我嫁给大师兄吗？”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把全部的希望都压在这一刻，倘若不问出口，我大概这辈子都会后悔的。
师兄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样问，怔愣了一下，顿了顿，微微皱眉，彷佛片刻思考，又重新与我对视：“大师兄对你不好吗？发生什么事了，琬琬？”
平生第一次，我体会到一种痛觉，痛感并不长久，只是片刻，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刺进胸膛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过了那一瞬间，一切便又都好了，很平静，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有。
我的瞳孔微微闪烁了一下，强忍住从喉咙发出声音：“没事，什么事都没有。”略过他想要扶起我的手，扶住一旁的竹子，站起来，越过师兄，快步出了竹林。
当初在雪地里的那句话，不过是情况所迫，为了救我，他随口一说罢了。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当真罢了。
走出竹林那一刻，阳光毫无阻碍直白地照在身上，眼泪夺眶而出，我随手胡乱抹去，朝小巷子里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