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物已伏诛,宝楼也安静下来,此地瘴气渐渐散去,方才那些家仆都昏倒在地,只有何老还留有一丝清醒。
“该叫这老头起来干活了。”老张顶着慕容凶狠的目光,将跑得稍远的何老麻利地提溜到了重新封好的棺材面前,拍了拍他的脑袋,“快醒醒,干你的老本行了!”
何老身子还软着,刚一灵醒就看到眼前的老张,还坐在地上便连连作揖,口里喊道:“大仙饶我一命吧!”
“呸呸呸!什么大仙,我虽然是修魔的,但从不会要你这等人的性命,你来此地不是为了进行悬棺葬吗?现在棺材就在这里,赶紧开始吧!”
听得如此,何老总算是安心下来,瞅了瞅四周,看到目光复杂向他望来的慕容后不禁有些心虚地缩缩脑袋,赶紧回过头定定心神准备送棺入葬。
还是那几张符纸化作的小纸人,飘飘摇摇的身形却能稳稳担着棺木,随着何老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念着的唱词缓缓升空。
相传在这悬棺葬中,身份尊贵的人会葬在崖壁上最高、最为陡峭的地方。
而在何老卦象中指向的安葬之地,正是在这座宝楼的顶端,就像统领众兵的将士一般,既高高在上,又俯视众生。
她终于回来了,这是否也算完成了你们的愿望呢。
老张的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
自古以来,蜀地偏南一带都是多民族聚集地,曦月一族就长久的居住在这里,他们也曾有过称雄称霸的辉煌历史,但自大轩立国后的两百年间,他们已经逐渐分崩离析,留下的变成数支据守九丝天堑的山野刁民,因为性格孤僻强悍,又会些奇怪骇人的法术而有些名头。
曦月人擅长手工织作,捉虫养鸟,心思灵巧,本是热情善良的种族,他们代代学习一种邪术来保佑族人体制,名曰“痋术”,以虫做引,让孕妇服下,因此胎儿天生就体内有虫,一方面如遇他人进犯可以以虫御敌,另一方面此虫可以防止族人反叛,这是因为族长一脉拥有秘密传承的王鸟和王虫,可以号令其他虫族为其所用。
如今大轩皇帝正值壮年,川蜀一带官府还算廉明,也不处于边境,没有邻国战乱之扰,因此百姓安居乐业,各个民族相处还算和睦友好,然而独独曦月一族,因其独特的习俗被他人忌惮,长此以往他们也不喜与别族来往混居,独自在蜀南一带的山间居住。
独居一隅,必须忍受着山间着实宁静单调且物资匮乏的生活,是以不少族中天真调皮的小辈偷偷溜出山去,贫穷的他们见了山下繁华的生活竟一时呆了,即使再回到山上也无法将那所见所闻遗忘,于是关于那些美好的片段在族群中流传起来,一时间许多族人安耐不住擅自下山,终于有人做出些烧杀抢掠,如同强盗般的勾当。
他们虽然以痋术傍身,但身子也并非铜浇铁铸,等到被官府悬赏缉拿,一样寡不敌众,被拉到早市斩首示众,猩红的血液终于遏制了曦月人躁动的心,他们将族人葬在山崖上,再次封锁村落,教训幼童,不要再妄想山外的生活。
但期许着在更广阔的天空展翅,双瞳中渴望自由的光怎会轻易地熄灭?
前代族长身体虚弱,早早将统领族人的重担交予尚在豆蔻的独女,此女天资聪颖,年纪虽小,却不仅熟练地掌握了养育王鸟和王虫的技巧,在痋术上也颇有研究,甚至能够巧借毒虫治愈一些困扰族人多时的疑难杂症。
深得族人信赖的幼小族长,在与山外人的交往问题上却与族中长辈产生了莫大的分歧。
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在丰饶的水土上过着富足的生活?山外的人哪能那么不讲理呢,之前也是因为我们先冒犯了他们,才受到惩处的不是吗?如果我们能尊重他们,互相帮助,一定也可以融入大家一起生活的!
怀着雄心壮志,少女挥开老一辈冗长的族规教义,决定独自下山学习其他民族的相处方式,为她的族人们开辟一条全新的道路,却不料还未出山野,就遇到了这三江口知县的小舅子,横行乡里的痞二。
“你说你是曦月人?”
“嗯,请问你知道往三江口怎么走吗?”
“听说你们会邪术啊,你也会吗?”
“不是邪术啦,我们只是养些小虫子来保护自己,从不会用它伤害别人的······”
未知世事的懵懂少女热衷于结交这第一个山外的朋友,于是知无不言,想要来交换在山外的知识,却不知其为歹人所骗,在痞二的花言巧语中用痋术为他敛财无数,也祸害了这乡间百姓。
终于有一日,她在痞二和那班狐朋狗友酒后得知了真相,少女惊怒交加,无法原谅自己已犯下的种种罪行,在绝望中欲与几人同归于尽。
雷雨交加的夜晚,已经咽气的少女无法阖起双目,死死盯着唯一逃脱的痞二消失的方向。
曦月族的族长失踪了,在族人们惶惶不安时,老族长一面找到分家才六岁的男孩重新进行传承,一面发动族人全部的力量下山进行找寻。
可是乡民们不明真相,还以为是曦月人又要来进行掠夺,以致惊动了当地的官府。
纸包不住火,痞二的恶行终于还是被何知县和何夫人所知,何知县素来为包庇痞二而心神疲惫、怀有愧疚,这次他本决心要将这个恶棍交给曦月族处置,但向来溺爱弟弟的何夫人竟先他一步,伪造了文书呈于知州,诬陷曦月族骚扰乡民,屡禁不绝,意图反叛,终于再次为曦月人招来灭族之祸。
朝廷大军不愧为虎狼之师,熟读兵书的将士谋臣和无坚不摧的精兵锐器,更有极大优势的人数压制,曦月族在拒不认罪,以死抗争的战斗中尸横遍野,极快地消亡了。
身为知县的何远桥亲眼目睹了无辜的曦月人如何在残酷的刀枪中挣扎,心中不忍的他暗中救下一个年幼的男童,将他带回家中抚养。
男孩十分乖巧,只是似乎被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吓傻了,无法开口言语,平日里只有一只画眉与他相伴。
何知县勒令夫人好生抚养这个小孩,又下令将痞二逐出府去,最后还请了当地有名的阴阳先生何老,将能够找到的曦月人的尸体按照他们的民俗进行安葬。
然而男孩并没有傻,他可是分家最聪明的孩子,所以才被老族长选中进行传承。
那些凶神恶煞的异邦人突然闯入他的家,父母为了掩藏保护他而死,给藏在橱中的孩子幼小的心上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那只画眉是他亲手选中的王鸟,他看着它破壳而生,陪伴它练习飞翔,与它同吃同眠,这曾是小孩子玩乐的时光,现在却变成了苦难焦虑的修行,因为何夫人已怀有身孕,他必须在她产子之前,养育王鸟挑选所能控制的最毒的虫,炼制为痋,将其种在她的腹中。
画眉既能被选作王鸟,是十分通人性的,它感受到主人备受煎熬的情感,想要满足他的愿望,但它还是一只仔雀,力量微薄,又不能一朝长成。
就在这时,一个魔修微笑着出现在它的面前。
用王鸟与王虫来操纵痋术是曦月族族长一门不外传的御虫之道,这一事在虫身妖修、炼虫修行和以虫为辅的器修中也有些传闻,不过曦月族毕竟只是凡俗人士,命途脆弱,这类雕虫小技在大多数的修士眼中也不足为虑。
因此张猎羽才耐心地等待着这难得的入手时机,王鸟的妖元已经拿到,就只剩下还在腹中缓慢成长的毒痋了。
为了好生看管,他扮成游手好闲的地痞与痞二厮混在一处,冷眼看他滋扰乡里,还去知县府肆意寻衅,只在必要时提点一二方位,倒是在痞二处落了个“半仙”的名头。
何夫人临盆之时,他陪痞二一同去知县府讨杯酒吃,果不其然,接生婆并两个侍奉的丫鬟当场暴毙,等何知县将何老请来时,何夫人的尸身都僵硬了。
只有那个男孩,在看到何夫人被剖开的空空的肚子时,竟轻松地笑出了声。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这蜡封可以还给我了吧。”张猎羽微笑的向着慕容说道。
慕容顿了顿,他想质问眼前这人为什么要助妖鸟得道,不然何知县一门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可是曦月一族何尝不冤呢,难道他们就该枉死吗?
“为什么······你要何老将这空棺进行悬棺葬?”
“不是空棺哦,我可是做了好大一件善事,让曦月族的人们能够安息呢。”
话音刚落,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窸窣声由远及近,威圧感渐强,连空气似乎都凝结了,二人都明显感受到那不祥的东西势力庞大,绝不是他们这种级别的修者能对付得了的。
只想要一枚痋茧,不曾想却招惹到了真正的王虫。
“完了,我真是好心办坏事了。”张猎羽苦笑一声,却仍然从容的拿出一颗澄黄的小珠子,一把攥碎,一股奇异的香味从他的掌中悠悠地飘了出来,“要是孤魂散人现在心情不好懒得理我的话,咱们今天就都得葬身此地了。”
“你说什么?!”慕容却激动地一把抓住了他。
“干什么啊,都快要死了你还这么开心?”张猎羽有些莫名其妙。
“你刚才说孤魂散人,你认识他吗?你能找到他吗?不对,是他、他可能会过来吗?”慕容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这可是他至今为止遇到的最明确,最接近那位飘忽不定的魔修的一次。
“他是我的师尊啊······”张猎羽眨了眨眼睛,“你找他有事?话虽如此,咱们也得活着你才能见到他呀。”
慕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没错,他必须要先保证自己能从这漫山遍野的“毒虫大军”中活下来才行。
看着手中开始出现细细裂痕的蜡封,就能感受到里面毒痋力量的凶悍。
“你既然如此想要这东西,那你也一定对痋术知之甚详,还有什么我未知的细节现在快告知于我。”慕容将蜡封举到张猎羽面前,“只等人来救太被动了,何况这里还有凡俗人等,他们身心脆弱,不堪一击,我们必须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你······”张猎羽表情很是微妙,有些不快的低喃了一声:“果然人类是最可怕的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