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坟场——
贺淼身披孝服,洒落一地的纸钱被风吹起又落下,宛如一只只无法飞向穹顶的蝴蝶,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翻出时的潮湿气味。
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守灵,入殓,她半步不离,不是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而是仅仅觉得应该在他两侧。
料理完他爹后事的两天,他向她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陪我去一趟碧山吧。”
她和往常一样欣然同意,但出发前,他对她说:“是碧山派。”
她疑虑,但仍然点点头。
爹爹的忠告,他终是忤逆了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了。怨守不是外人,至少他这么觉得,他对这个姑娘有一种不一样的感情,让他想告诉她自己的身世。
他们走了一个上午,终于登上了碧山山顶,此时的碧山派已经同自闲山庄一样只剩下一片萧条,甚至比它还要荒凉。
一路上贺淼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倒是她,第一次来难免觉得新奇,又掺有些紧张,毕竟这个地方,是毁于自闲山庄之手的,即使她不在意和贺淼之间的这层关系,但对这碧山派还是存有一丝敬畏的。
他拨开路边疯长的野草,循着记忆来到后山,这里只有一座凉亭和一扇偏门,门外一眼看尽,就只有树林,凉亭也是普普通通,两边石椅,中间石桌。
“你来这里是要干什么?”怨守问他。
贺淼走上凉亭,四处左右观察,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这里有什么么?”
贺淼看了看她,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爹临终前,和我说了些话,有关碧山派的。”
“什么话?”
“他说,当年自闲山庄屠杀我们碧山派,为的是想夺走派中的武功秘籍,而这秘籍只有历代的掌门才知晓具体位置,外人是不轻易找到的。当时我爹娘带着我逃跑,本打算去救掌门,但赶到时掌门已身中数刀,奄奄一息,为了秘籍不落入奸人之手,也为了保留碧山派的最后一点遗迹,掌门最终作出了一个决定,他把秘籍的位置告诉了我爹,并让他起誓,一定要让活着的后人按照秘籍上所写的内容修习剑法,把碧山的剑术传承下去,假以时日,恩怨了断,必要重振碧山派!”
贺淼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继续缓缓道:“就算不为了碧山派,这也是我爹的遗愿,我一定要替他完成。”
怨守的目光望向别处,原来如此,当年沉香的前辈为了一本秘籍,利欲熏心,竟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当真是不应该啊……
“那秘籍到底在哪里呢?”她问。
“我爹说,是在后山凉亭的地面之下。”
“啊?那这岂不是要把这里挖平?”
“我觉得未必,你来看这里,”贺淼蹲在石桌边上,向她招招手。
她走过去,贺淼指着石桌下面道:“我方才发现,这石桌与地面的接触有些不寻常,两者之间缝隙很不紧密,按理说这地板与桌子同为石头材质,衔接的缝隙不应该这么疏才是。所以我觉得,这张桌子应该被移动过,而且移动了不止一次。”
他重新站起来,“来,你和我一起,看看能不能推开。”
两人一同合力,但石桌纹丝不动。
“推不动,怎么办?”
“如此看来,似是有机关了。”他摸着下巴道,“碧山派的机关,只有派中人能解。”
贺淼沿着石桌走了一圈,桌面上的花纹是平常的门派剑徽,但这剑徽的结构看上去,好像有点古怪,难道是......?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轻轻按下了剑鞘与握柄之间半圆形的护手。
轰轰轰——
伴随着一阵波动,石桌竟然自动向左边滑去,底下露出了个方方正正的地洞,一个琉璃装饰的盒子放在其中。
怨守看看石桌,再看看地洞,“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想看破机关也不是很难,我早该注意到了,”他回到石桌旁,“这是我们碧山派的剑徽,从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异常,但是这里,这个护手就有问题。我门派的剑的剑鞘一般比普通的剑鞘要厚重些,半圆形护手的作用就是保护手指和夹紧剑鞘,防止脱落,可这护手又小又窄,别说保护手指了,连剑鞘都夹不紧,肯定有问题。”
怨守似懂非懂的撑着脑袋,贺淼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先把东西拿出来吧。”
“哦,好。”
打开琉璃盒,里头放着一本陈旧的密封卷轴,贺淼拿出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碧山令”三个大字。
“看来就是它了。”
回到山下的几天后,怨守临走前问他以后的打算,他沉默片刻后,道:“怨守,我不想成为一个遇到危险只能躲避在旁的人,就像上次虎妖那样,有时我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当时的自己挺没用的。”
“怎么会呢?”怨守眨眨眼睛,反问道,“如果不是你,那个孩子会得救么?如果不是你,我也可能死在虎妖的手下了,你可是救了两条性命的人,谁说你没用了!”
“只是运气好罢了,相比于这些,我更希望能成为有实力的人。”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碧山秘籍,“我已经决定了,修习碧山的剑法,不仅是为了实现掌门和爹爹的遗愿,也是为了以后要走的路更有价值。”
“嗯!”怨守冲他点点头,笑着说:“贺淼,我相信你。”
他看着她温暖的笑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把最后想说的话说出口,这些年她一直在自己身边,她的心意自己又何尝不知,只是他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罢了,因为他不愿意去想,想他们的未来......说心底话,有这么一个姑娘愿意陪着他,他早几年就应该成家了,但是,怨守不是普通女子,她是妖,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他并不想耽误她,之前的日子有她在身边他已经很满足了。
“怨守,”他轻轻地唤她,“我,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为什么?”
“你看,如今我爹娘都已经过世,我需守孝三年,而且也要潜心修习剑法,你我之间,就......”
“你是觉得我们没有可能了对么?”怨守敏锐的察觉到他心中所想,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起。”贺淼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
“我不。”她倔强地说着,眼泪还是不争气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了,什么人和妖的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永远都不会抛下你。”
“怨守,你不要这样。”他强忍着隐痛,横下心来:“你是妖我是人,我们的界限很清楚,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和我在一起,你走吧。”
“那如果我偏不呢?”泪水最终还是落下来。
“那我也不会再见你。”
他说得很决绝,但是在看到她如溃堤的眼泪时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什么都无法给你,最后可能只会害了你,离开我是最好的选择。
怨守已经泣不成声。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怕,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她最后还是这般说道。
“你,唉——”贺淼长叹一声,“为什么要这么执着...”
“我这辈子,只认定你一个。”怨守走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靠的很近,说话时的呼吸都拂到对方的脸庞上,“我不相信,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还没等贺淼发话,一个温怒的声音已经响起:“放肆!!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风刮起,叶沉香出现在他们身旁,美目含怒,身上的红衣似快要滴出血来。
“沉香?!”怨守惊道。
“她是谁?”贺淼问。
“哼!我是谁?我是来拿你命的人!”叶沉香冷哼一声,目光随之落在怨守身上:“早就发现你最近不对劲,怨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通碧山派的人,等我杀了他再找你算账!”
说罢,手掌一翻,一道红光袭去贺淼,他快速一闪,险险躲过。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碧山派?”他冷冷地问道,悄悄把怨守护在身后。
叶沉香见到此状,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笑,“看来,怨守也没有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嘛,”她阴阴地说着,“也对,你可是她的心上人,她怎么可能把这么残酷的真相跟你说清楚呢。”
贺淼侧过头,看了怨守一眼紧张的神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
“呵呵呵,我想说什么?我想说的是,你后面的那个女子是我的人,而且,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自闲山庄。”
最后的四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念出来。
宛如被一道闪电击中,贺淼震惊不已。
“自闲山庄...”他喃喃道,“你是自闲山庄的人,那怨守,”
他回头,此时的怨守紧闭着双眼,满脸是绝望。
“不,我不相信。”贺淼冲叶沉香道,“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我何曾骗过你,”叶沉香淡淡道,“怨守,事情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怨守身上,贺淼低沉着声音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说你是自闲山庄的人?嗯?你说话啊!”
“对不起贺淼,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连续说了好几次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是自闲山庄的妖,对不起...隐瞒了你这么久。”
“什么...?!”贺淼连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她,再说不出一句话。
“既然你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先听我说吧。”叶沉香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似乎很满意他们如今的状态,“贺淼,你还记得晋磊吧?他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仇人,当年他假意入赘,毒死我们叶家老小上百人,最后连我也死在他的手下。我心有不甘,冤魂不散,为的就是等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也要让他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入赘?你是叶家的女儿,叶沉香?”
“不错,就是我。至于怨守,她是我死前所流的冤血所化,自然也是我们自闲山庄的人。可我没想到,最难防的居然还是自己人,敢背叛我,今天你们两个都得死!”说完,又是一掌击来。
这一掌的威力不小,贺淼使出全力一个后空翻,灵力贴着他的脚裸飞过,打在地上瞬间出现一个深坑。
“可恶!”叶沉香一跺脚,闪身上前,与贺淼近身搏斗,但贺淼哪是她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被她打倒在地。
“受死吧!”叶沉香看准时机,手中再次聚集灵力。
就在这时,另一道红光飞速袭来,碰的一声响,叶沉香抓住自己的右手,面露痛苦之色,转头恶狠狠地一看怨守:“你!”
趁现在,怨守从地上扶起贺淼,“走!”
跑出没几步,两人便化为一缕红烟,在空气里消失。
叶沉香奋力挣脱了怨守的桎梏,咬牙切齿道:“跑?我让叶家老小把碧山翻个底朝天,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
深山,幽谷之中——
怨守和贺淼踉踉跄跄地停下,跪坐在地上。
“来,我看看你的伤口。”怨守关切道。
贺淼躲开她的手,低头一声不吭。
怨守脸上闪过失望,缓缓把手放下,“对不起,我知道你在怪我,我不应该隐瞒这么久的。但是,贺淼……”
“你早就知道我是碧山派的人了对么?”贺淼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眼睛不看她。
她咬咬唇。
“之前我没有留意,如今我倒是想起来了,你的疑点很多。就比如虎妖的那一次,我从来都没有带你去过我家,而你却可以轻车熟路的找来;除完妖后我问你有什么事,你掩饰着紧张说没有然后就走了;还有我每次问你到底是哪里人你都对我撒谎!”
贺淼看她的目光已经充满了冰冷和不信任,“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碧山派的人,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荒唐,竟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人,还被感情任意的操控。
“贺淼你不要这样说,”怨守难受地看着他,“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你明知我碧山派与自闲山庄恩怨极深,还设计接近我,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贺淼的眼睛逐渐变得通红。
“……好吧,既然你想听过程,那我就告诉你。”怨守擦了擦眼泪,“不管你相不相信,总之我没有骗你,我也知道我现在再怎么哀求你也没用了。”
“说。”
接着,怨守就把自己当初如何偷偷跟踪他回家,听到当年惨案的真相,以及在选择告诉他身份时因情感而不了了之的事情一一告知贺淼,末了她说:“贺淼,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承认我曾经想伤害你,但是在知道是自闲山庄先犯下的罪孽时,我已经放弃了。还有,这么多年我是真心待你的……”
说到这,贺淼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