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一又一次从睡梦中把自己几乎要裂开的脑袋拽回现实，又一次体验找不清东南西北的疯狂感觉。
他听到的是大提琴的声音。他曾经在胡江的吧台边上听过。是一部很早以前的旧纪元电视剧《西部世界》的配乐。叫什么来着？Wicked Game？
曲子才刚刚开始。
他看到一个身影打开门，远去。
他告诉自己无数遍，把自己那暗地里谋划着罪恶勾当的室友向当局举报，对自己毫无用处，相反会让自己一个人落得连租一个巢间的钱都出不起。他告诉自己，“何必呢”。何必呢，反正这个室友又不会害着自己。何必呢……
李泰一褪下身上的毯子，尽量稳定着自己的步伐，“潘妮，开门。”他走出门，跟在那身影之后。
他有预感。
正是这个预感让李泰一在联合政府与独立联盟的前线活了下来。“正是这个预感让我比刘易斯活的长……”他这么跟自己说道。虽然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刘易斯这老家伙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反正这无用的记忆也毫无用处，可他此时的预感却如此强烈。他的预感告诉他，有什么事会发生，一些坏事。
这是李泰一第一次觉得巢区的楼道这么漫长，也是他第一次觉得楼道墙壁上接触不良的绿色照明灯这么明亮。
李泰一跟着前面的身影走到本巢区底层，随后他们走向巢区底层的“广场”。说是广场，其实不过一大片空地，四周毫无规律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店铺，这些夜宵摊、廉价服装店、理发店、杂货店、按摩店，用残缺的霓虹灯管装饰着属于巢区居民的梦。洋红色和青蓝色的灯光映照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脸，人间的烟火斜着拂过疲惫的肌肤，铁锅中沸腾的泡沫捧起水蒸气，酒液滑过仿佛以鲜血涂抹的唇，叫喊声之中一张扑克牌被甩在桌上，孩子们嬉戏打闹，在光和影之间追逐。这是这样一个“广场”，这样的“广场”遍布世界上所有的巢区。
在孩子们的嬉笑声中，李泰一仍保持着一定距离跟随着那个身影。他试着让自己专心致志，可漫长的跟踪总是让他这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迟缓不堪，他总是一不留神就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来。
黑夜。麦田。探照灯。犬吠。机器轰鸣。
他甩了甩头，试图冷静。
铁青墙壁。针管。白手套。眼睛。孩童。
他左手的指甲嵌入掌心的肉。右手义肢毫无知觉。
他看到那身影闪进一道门。门上，是用废铜烂铁歪歪扭扭拼出的大字，向每一个路过门口的人宣告门后的世界——“机器人拳击——儿童勿入”。它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李泰一推开大门，并没有思考为什么门口的保镖没有收费。
他只是迈着故作镇定的步伐走过狭窄的过道，从一对热吻中的男女旁边挤过，给一个调皮的小男孩让出一点空间供其通过，同时在橙色的聚光灯下看到了胡江。
胡江也看到了他，还朝他笑了笑。
李泰一在欢呼的人群之中推出一条道路。
台上的机器人挥出强力的拳头，金属与金属碰撞，响彻全场。
李泰一觉得他可能会死。可是他不愿就这样一直待在一个犯罪者身边。他用酒来麻醉自己，是因为这样才能让自己得以暂时与这让人发疯的现实世界割离。他让自己堕入迷醉，这样就能既不伤害他的室友也可以给自己一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没有阻止那些犯罪行为。
可是他又想看得更多。他渴求更多。
李泰一被人无意绊倒，无尽的困意让他想一直趴在地上。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却无比清醒。
因为他整个人被泡在一个浴缸中，身上虽然还穿着衬衫长裤，却还是寒冷无比。
水面上有冰。冰上有血丝。
后颈传来一阵刺痛。
“别动。”
李泰一沿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胡江，以及一个青年，两个人坐在一个简陋的中型终端机旁边。这青年李泰一认得，是经常到胡江店里喝咖啡的一个画家。终端机的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年代久远的电影。蒂姆伯顿的《蝙蝠侠》。这是一个黑暗的房间。
胡江走到浴缸边上，伸出手掌，微笑着说道：“瞧，这就是联合政府给老兵的退伍赠礼。”
那是一颗芯片，上面还沾着李泰一的血渍，右上角是一串编码，和李泰一的名字。
“这——”李泰一又一次试着将手伸向后颈。然后他摸到了血。
“你知道吗，它会记录你的心跳、激素、血压，会在你醉酒的时候向你传递一些暗示性的信号，它会记录你的每一次通话、每一次购物、每一次进食，当然，最重要的，它会告诉你——”胡江俯下身，在李泰一耳边低语：
“为了联合政府，为了人类的荣耀，为了自由。”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泰一无力地问道。
“怎么回事？”胡江直起腰，“由你来告诉我，怎么回事。”
“唔……”
“小李，从小到大，你有没有想过——”胡江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只能住在巢区，为什么城外的垃圾场还有那么多人居住，为什么即使现在人人都可以得到教育却还是有这么多文盲，为什么人类联合政府告诉我们我们已经到了理想社会，却还是有那么多犯罪行为，为什么——”
李泰一遍览自己的记忆，却只是茫然。
“此外，你想过你困窘的处境是什么造成的吗？”胡江顿了顿，“是联合政府的大数据计算系统。你一无所有。你并无所长。你在大学所学的东西在这里没有一丝用途。你只有一笔来自联合政府的微薄的补贴。你会想去学点什么，去找份工作。但你的惰性不允许。即使你克服了你的惰性，可系统根据大数据分析，给你的心理状况判处死刑。也就是说，你被判为社会的弃子。
“但你会接受这一切，因为你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让你这样。我们如今的教育普及率可以说接近百分之九十，可是那又怎样。精英们的教育从来造就精英，而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即使受到教育，也会因为等同虚设的教学管理和从没有受到约束的玩心荒废学业。就这样，我们从不知道那些所谓托拉斯、辛迪加之中的大人们的居住环境、社交氛围，就像大部分的垃圾场居民不知道我们的生活一样。我们会一辈子活在早就被界定好的圈子中，自以为这不过自己的选择。
“也许很多人也曾经思考过有什么不对，可接着他们第一时间就把这思考给自我排除了——因为他们从小到大的潜意识就告诉他们，这样的思考没有用。这不是自知无济于事的‘没有用’，而是认为这种思考就是糟粕，是浪费时间。他们早就在自己的脑子里给自己画好了圈子。”
“……你和我说这些……”李泰一轻声道。
“是因为我知道你也在探究，你也和我一样思考。”胡江道，“你没有把我推给维序部，是因为你也心存怀疑；你跟在我身后，是因为你也想看到真实。”
“不对……”李泰一抬手揉着太阳穴，冰块随着涟漪相互敲击。
“给我一天时间，我会让你看到我的世界。”胡江扶着李泰一从浴缸之中站起来，递给他一条毛巾。
“……好……”李泰一将视线从湿漉漉的地面上移到胡江的双眼，“……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看情况。”胡江狡黠一笑。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一卖饮料的啊。偶尔帮人解决点问题。”胡江的视线飘向别处，“有的时候问题大了点就是了。”
“……”
“明天有一场机器人拳击比赛，投影直播，要看吗？”
“啊？”
窗外，大街上的大型立体投影仪映出人类联合政府本届第一公民的大脸，厚实的双下巴宣扬着他的权威，接着他的口号以多种语言轮流播放。
“让人类文明更加伟大！”
而在这黑暗房间内的终端机屏幕上，杰克·尼科尔森饰演的小丑露出他怪诞的笑容，举起枪，邪恶的喉咙里吐出字句：
“可曾在月下与恶魔共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