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增援是一件难事,知书明义如许远,在上级调度时,也不愿把自己的粮草分给别人。在危险的战况中,将领们无暇他顾,对前来求援的人,只能表示遗憾。而那些求援的人其实更悲惨。他们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写信向友军发出增援请求后,之后能做的就只有日日夜夜地苦等援兵。结果呢,等来的却只是派去的使者,甚至是使者被俘或是被劫杀的消息。自从给了自己那几个破官位后,张巡就不再指望那个饭桶李巨能帮上自己的忙,他求援的对象换成了其他郡县的将领。之前我们说的李光弼就是在危难之时,向还在其他郡县守卫的郭子仪请求支援才得以解脱的。但是,并不是每个将领都有李光弼那么好的运气,求援的对象刚好是郭子仪,大多数的求援者在发出求援信后,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面临的只是一连串的沮丧。神箭手南霁云就是张巡派出的使者之一,他有勇有谋,突围成功。南霁云第一个求援地点是彭城,他向守城将领许叔冀陈述了张巡军目前所处的困境,希望他能从彭城发兵援助,结果却被许叔冀拒绝。在许叔冀那碰了一鼻子灰后,南霁云边走边骂离开了彭城,接着去了临淮,想请镇守在那里的军官贺兰进明出兵相助。
临淮的贺兰进明要比彭城的许叔冀圆滑得多,他委婉地对南霁云说道:“现在发兵,恐怕为时已晚,白白损耗兵力。”贺兰进明的这句话一出口,意思就很明确了。很明显,南霁云这次又被泼了一盆冷水。虽然明知道希望不大,但是南霁云还在坚持着,他赌咒发誓说张巡一定会支撑到援兵赶到,并向贺兰进明分析说:“睢阳与临淮近在咫尺,睢阳失守,临淮也会面临危险,唇亡齿寒,请您一定要仔细想想这个道理。”贺兰进明见南霁云这个人不错,如此英勇直爽又深明大义,顿时升起了爱才之心,设宴招待南霁云。南霁云看到满桌子的美酒佳肴后,按理说应该高兴才对,不过此时的他却落下了眼泪,一边痛苦,一边对贺兰进明说:“睢阳城的守兵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饭,我一个人怎么咽得下去!”说着抽出佩刀,砍断自己的一根手指。南霁云都已经把事做到了这种地步,可面对如此变故,贺兰进明仍旧是没有表态。但是他的不表态,对南霁云来说却是最直接的表态——饭你尽管吃,兵你一个都带不走。又是一个“铁公鸡”,面对这种人,连自己的上司张巡都没有办法,南霁云知道借兵无望,也就不再跟他多废话。
但还是悲愤地对贺兰进明说:“我没能完成主帅交代的任务,国家得不到安宁,今天我只有留下这个手指证明我的决心,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回去,与睢阳城共存亡!”南霁云上马离开临淮,临行之前,他回身拉起弓,一箭射中佛塔,箭身没入塔中,南霁云发誓说:“等到叛军平定日,我一定要杀掉贺兰进明!”南霁云说这句话并不能说明他有多莽撞,而是贺兰进明的态度实在是让人难以容忍。贺兰进明可以有时间用丰盛的佳肴款待他,可以看出当时临淮并没有什么战况,而且物资也很充足。然而面对南霁云的一再哀求,贺兰进明却仍然见死不救,这比直接拒绝的许叔冀更加可恶。那么,面对南霁云的恳求,物资充裕的贺兰进明为什么拒绝增援?根据史书,我们可以做出如下三个推断。一是张巡之前一系列作战表现招来了贺兰进明的嫉妒,他忌惮张巡的能力,同样也忌惮张巡的功绩。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当时大家最缺的就是兵和粮食,贺兰进明就算手里有这两样资源,但是他不可能把这些珍贵的东西送给张巡,白白让他抢风头。让他超过自己不太好,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更是难以忍受。这种解释历来相信的人最多。
二是贺兰进明之前被当朝宰相房绾算计过,估计是提高了警惕,所以对于一些突发事件,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关于贺兰进明和房绾之间的恩恩怨怨,在这里我们先留个伏笔,这将在后面详细说明。三是贺兰进明守卫临淮,表面上看没什么压力,但实际上也是自顾不暇。当时的临淮也是孤城一座,即便是临淮目前的情况并不危险,但谁都不敢保证,贺兰进明的兵前脚刚走,安禄山的兵后脚就不能杀来。所以,贺兰进明拒绝分兵,可能也是出于对自己管辖城市的安全考虑。笔者本人认为第三种解释更符合事实,第一种最为人们相信的解释说是贺兰进明妒忌张巡的功绩,但我们要知道的是,张巡并不是安史之乱的突出将领,如果连一个张巡都要妒忌,那贺兰进明需要妒忌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贺兰进明和张巡两个人当时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冲突,即便是贺兰进明害怕张巡在日后官位会高过自己,但他也不是个只懂打仗、没有大局观的蛮将。凭借他满腹诗书的进士修养,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而事实上,贺兰进明这个人也是极其聪明的,尤其是在政治方面,非常有一套。他明白一旦睢阳失守,作为主将的他必定会难辞其咎。
如果兵力充裕,派兵增援,既可保障自己的安全,又能分得张巡的功劳,何乐而不为?但贺兰进明拒绝了南霁云,他的做法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镇守的城池,与其他不肯发兵援助的将领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拒绝发兵的许叔冀却没有得到那么多骂名,也许是南霁云的悲愤,让贺兰进明得到了更多后人的憎恨。南霁云没有杀掉贺兰进明,贺兰进明却一直被后人的口水淹没着。南霁云自然想不到这些,他继续求援,到了张巡曾经担任县令的真源,那里的人对张巡有感情,赞助了几百匹战马。南霁云又去了张巡曾经苦战的宁陵,宁陵守将记得张巡的恩德,带着三千人跟随南霁云回睢阳。出城难,进城也难,想要增援,先要突破包围睢阳的敌军,等到这批军队伤痕累累地进入睢阳,已经只剩下一千多人,连一半都不到。辛辛苦苦出城求援,只来了一千人,睢阳城守兵们的绝望可想而知。尹子奇也听说了这件事。许叔冀、贺兰进明等人见死不救,便宜了尹子奇,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更加严密地包围睢阳。这下,连求援的人都跑不出去,睢阳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城。外有大兵,睢阳城的内部也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这危机的威力足以摧毁睢阳,包括张巡本人。
为什么吃人?!面对尹子奇越来越凶猛的攻势,就算张巡再神,在如此艰苦的情况下,睢阳城内的守军也吃不消了,更确切点说,他们不是吃不消,而是吃不饱。经过数十天的奋力抵抗,睢阳城的粮食算是彻底没了。本来睢阳城是有自己的补给的,无奈那个饭桶李巨非要他们把粮食分一半给另外两个郡县。对于这种近似于毁灭性的命令,许远当然不同意,这点粮食自己人都不够吃,怎么还能分给别人?就像附近郡县此刻派来求救信,张巡也只能爱莫能助,战场上每个将领都要坚守自己的岗位,有时只能“见死不救”。可是没办法,长官李巨的命令最大,虽然张巡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粮食最终还是被人“抢”走了。抢走也就抢走了,如果被接济的这个郡吃饱了饭,打仗的时候生猛点,还能为张巡分担点压力。可让人气愤的是,粮食刚运到其中的一个郡,这个郡就连人带粮一起投靠了敌军。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在睢阳的李巨,看不到睢阳的惨状,下起命令来全凭天马行空,表现得不痛不痒。张巡和许远看惯了李巨的一贯作风,两个人知道在这干生气也没用,为了解决城里的粮食问题,两位长官只能告诉大家数着米粒下锅。经过无数次的鏖战,粮食彻底没了。
虽然,士兵们斗志还有,可是守城不能光靠喊口号,吃不饱饭就没力气,没有力气还怎么作战?为了有力气守城或者至少不被饿死,睢阳城里的老老少少把城里能吃的都吃光了,什么老鼠、蟑螂、草皮、树根。不过,最后还是不得不面临食无可食的境地。这回别说粮食了,但凡能吃的东西都被一扫而光了。怎么办?难道要弃城逃跑?命运又一次把一个现实的难题抛给了张巡,这一次,一向神机妙算的张巡交出的答案令人瞠目结舌。在千百年后,当人们再次面对这份答案时,仍会觉得胆战心惊,无言以对。这一天,张巡又召开了一次誓师大会,在这次大会中,官兵们不但喝到了酒,而且还吃到了很久不见的肉。所有人当时都忙着填饱自己的肚子,等酒足“肉”饱之后,这些人才猛然醒悟,城里不早已断粮多日了吗?那么,这些肉是从哪来的?带着这些问题,他们找到了张巡。而张巡给出的答案却让这些手下直冒冷汗、翻肠倒胃。张巡告诉将士们,自己为了让将士们能吃顿饱饭,有力气守城,不久前杀掉了自己的爱妾,而他们吃下的肉,就是这个女人身上割下来的。纵观整个隋唐历史,最著名的吃人记录是发生在大唐开国之初的。
凡是熟读过那段历史的人,提起“吃人”来都能马上想到这个记录的保持者——“食人恶魔”朱粲。这个人向唐朝投降,却没人愿意与他为伍,最后只能在拒绝和唾骂声中被人杀死。时间回到安史之乱中的睢阳,现在,城里的士兵们为了守下这座城,竟然同样吃了人肉。一时间,这些士兵都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但是,大家不要忘了,张巡可是个动员高手,他沉痛地向士兵们表示,之所以骗大家吃人肉,完全是因为自己不忍心就这样让城里的将士们饿着肚子干活。张巡此话一出,手下的这些人再次激动得热血沸腾,有这样一个爱护手下、体恤手下的主帅,作为手下,还有谁不愿意誓死报答?这样一来,粮食问题就暂时得到了解决,这个方法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吃人。现在整个睢阳的第一目标就是守城,至于其他的东西,跟守城比起来什么都能牺牲。只要是能让守城的将士们吃得饱,有力气打仗,那么城里的其他平民百姓在他们眼里,就都成了储备粮。这就是张巡所下达的守城方针。可以说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个方针都是毫无人性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