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遭殃的是城里的女人和孩子,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不管她们在还是不在,对于守城的结果都是没有任何影响的。所以说,给战士们当粮食,这些人就成了首选。又过了一段时间。城里的孩子和女人都被吃光了,张巡就把战士们的下一顿晚餐放到了老弱病残们的身上。那些没有能力守城的男人,他们现在活着的价值就是等到死了之后,填饱战士们的肚子。从杀自己的爱妾的那一刻开始,张巡就已经从一个尽忠职守的臣子,变成了一个千百年来饱受后人们争议的人物。对于他的气节、他的军事头脑以及他对唐王室的忠心,没人有资格去指责,在这些方面,人们能做的就是对张巡竖起大拇指。但是,在褒扬他的同时,我们不应该忘记张巡在睢阳城内那耸人听闻的一幕。“吃人”已经不能单单地被看成一个事件或是一段历史了,它应该被提升为到一个社会伦理的层面上来,在这个层面上,我们能够得到的东西只有四个词——伦理缺失。多说无用,一群没有人性的人,他们在做的还能是保家卫国吗?在张巡和大多数战士们看来,守住睢阳是他们必须做的。
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体现自己的价值,服从守城这个大局,一切的牺牲都应该做、必须做、值得做。这其中当然包括了杀死那些无辜的百姓,来为守城的将士们填饱肚子。而从百姓们的立场出发,特别是那些被人吃了的妇女、儿童、老弱病残,这些人的结局,被叛军杀死和被自己人吃掉都是灾难,都是失去生命。在这个层面上,张巡的做法是毫无正义性可言的,即使他的目标是正义的。当初“食人魔”朱粲吃人,也是因为士兵们没有粮食了。在唐末的农民起义中,黄巢也因为没有粮食可吃,将所过州县的老百姓们推入巨碾中制成肉糜,供士兵们食用。“守城”并不能为张巡辩护,张巡的行为与朱粲、黄巢无异。那么,张巡为什么一定要做出吃人的这个决定,难道除了种残酷的方法,张巡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有,而且不止一条——弃城或者投降。不论是弃城还是投降,起码城里的老百姓不会死得这么干净,遭受的厄运也不会这么彻底。但在张巡充满大局观以及精忠报国的头脑中,一座城市的百姓和整个大唐的江山比起来,前者的分量显然可以用“轻如鸿毛”来形容。
如果张巡还在雍丘或是宁陵的话,如果提起面临的是非要吃人的这种状况的话,也许他早就带着自己的几千人做出了另外的选择——弃城或是投降。当然,前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但是,不知道是睢阳城地位高,还是城里百姓太倒霉,这座城池偏偏地处江淮门户,一旦失守,叛军就会长驱直入,江淮地区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安禄山的另一囊中之物。所以说,张巡为了整片江淮,眼下的这个睢阳城是非守不可的。张巡并不是朱粲式的恶魔,朱粲吃人,完全出自于天性之中残忍的一面;张巡吃人,却是局势所迫,实属无奈。但无奈归无奈,这并不能成为那些推崇张巡的后人为其辩护的理由。什么叫同类相食?就是把之前还跟你并肩战斗,或是生你养你,又或者是跟你海誓山盟、恩恩爱爱的亲人、爱人还有伙伴吃进肚子里。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别说什么忠孝仁礼义,就算是起码的人性标准都是无法达到的。虽然这种悲剧只会在极端的条件下发生,但是,仍旧无法让人接受。最后,整个睢阳城内,进到守城官兵肚子里的百姓足足有两三千之多。睢阳还在张巡以及一批批“人肉粮食”的支持下,一天天地苦撑。
他们的坚持确实意义重大,睢阳已经牵制了叛军的大批兵力,张巡凭借一座孤城,为其他辗转于各地的将领们分担了大部分压力,并且赢得了更多、更宝贵的时间。这些借了张巡光的将领们对张巡也是心存敬意。粮食没有了,可以吃人肉;武器没有了,张巡自然有办法带着士兵抢来敌军的武器。尹子奇步步进逼,张巡苦苦硬撑,他紧咬着牙关,想要撑到唐军胜利的那一天。在这场鏖战中,他用尽了他的毕生所学,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不管是正常的,还是非正常的,他都会去尝试一下。张巡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去创造一次战场上的奇迹。但是,奇迹发生的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结局就像茶几,有“洗具”有“杯具”更有“餐具”睢阳城的战况如此吃紧,在援兵无望的情况下,那些实在扛不住的将士们向长官提出了弃城逃亡的建议。但是,张巡和许远一致反对,这两位长官给出的理由则是:睢阳城已经坚守了将近十个月,我们的目标就是紧守住这个江淮门户。守住了睢阳,就等于守住了江淮。更何况,就目前军队的战斗力来看,人数锐减,体力不支,守城尚且不易,又哪来的力气去寻求主动突围的机会。
像现在这样,如果贸然出城的话,岂不是等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吗?睢阳城里无论是士兵,还是被当做食物的百姓都在一天天减少。现在,守城的士兵们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了。到了十月城破的时候,尹子奇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张巡、许远等一干主要守城指挥官。抓到这些人后,尹子奇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想不到和张巡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站在尹子奇面前的,那个跟他周旋了十个月之久的劲敌,此刻已经浑身瘫软,丝毫没有抵抗就束手就擒了。张巡和许远被破城而入的尹子奇抓住时,浑身上下早就没什么力气了。而那些还没有战死的士兵,看到无论自己多么坚实、多么卖命,但终归胜不过命运的安排,都不禁失声痛哭。张巡勉强站起身来,安慰着这些与自己并肩而战的手下们:“死也是命,不用哭。”睢阳城虽破,却没有以往破城之日的那种震天喊杀、震地哀号。这座城里原本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被敌人砍烂的死人,另一种是即将饿死的活人。他们没有力量放声哀号,当然也没有力量继续抵抗。
对于那些幸存的人来说,此时的敌人更像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这些人在破城之时也想来场烧杀抢掠,但他们却找不到对象,在胜利者眼中,整座睢阳城除了饿殍便是战俘。至于那些本该“嗷嗷待抢”的老百姓,此时都被挂在了睢阳城的粮仓里,或者说是“肉库”里。如果叛军不平衡,如果叛军愿意,他们倒可以去那里分一杯羹。面对如此惨景,败者已经习惯到了麻木的程度,而胜利者却在震撼,他们被惊得瞠目结舌。面对淡定如常的守军,尹子奇的人倒更像是惊慌失措的败者,或者说,在这样一场战争面前,胜负早已变得没有任何意义。面对此情此景,尹子奇再次燃起了收降张巡的想法。虽然张巡抵抗的力气已经没有了,但拒绝的力气还是有的。尹子奇知道,像张巡这种人,如果不能为己所用,他就会跟你死磕到底。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尹子奇只好命令手下斩了张巡。张巡被押了下去,尹子奇又开始说服神射手南霁云归降安禄山。不得不承认,这个尹子奇确实是个爱才之人,破城之后,竟然不计较张巡之前对自己的百般戏耍和折磨,也不计较南霁云的一箭之仇。
听到尹子奇要招降自己的得力干将,被押下去的张巡回头高声说:“南八!大丈夫死就死!不能屈服于不义!”南霁云笑着说:“我本来想要有所作为,您既然这样说,我敢不死吗?”豪情万丈,无须多言。张巡最后还是死了,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九岁,以大唐将领的平均年龄来看,当时的他正值壮年。如果他还活着,他会为大唐效更多的力;如果他还活着,他可以有更大的作为;如果他还活着,他还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诸葛孔明。但是,张巡终究还是死了,只不过打败他的不是人——起码不是破城而入的敌人。在当时唐朝的一干将领中,像张巡这样忠心耿耿、有勇有谋的人才并不多见。李亨如果有他老爹李隆基那样的慧眼,完全可以将张巡招至身边或是委以重任,当然最主要的是委以重权,起码自己的粮食调度问题,可以自己掌控。惋惜归惋惜,历史可以让你假设,但它却并不能如你所愿。不管你怎么想,张巡也只能是睢阳的张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张巡的另一个搭档,睢阳城最高领导之一的许远,在城破之后没有立即被杀,而是被遣送到了洛阳。在洛阳的监狱里,许远看到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一问之下才知道正是潼关丧师的哥舒翰。
哥舒翰不是已经依附安禄山,还写信劝其他大唐将领投降吗?其实这条信息只说对了一半,哥舒翰确实投降了安禄山,也确实给其他大唐将领写了招降信。不过,收到信后,这些大唐将领没有一个把哥舒翰当回事,他的招降信没有半点功效。打仗的时候损失了二十万手下,投降之后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在安禄山眼里,哥舒翰除了能给他添堵,白拿他的薪水之外,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废物,所以就一气之下把这个前大唐重将扔进了洛阳监狱。许远的脾气跟南霁云正好相反,他没有那么火爆,却异常淡定。两个之前的同事此刻在监狱中相见,一个是投了降后被扔进来的,另一个是先被扔进来,然后等待招降的。就目前两个人的身份来看,许远完全有理由也完全有资格辱骂哥舒翰一下,来解解气。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可能是哥舒翰的遭遇也给了许远一些借鉴,在面对敌人的百般利诱时,许远没有动摇,依然淡定如常地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安禄山的招降。看到许远的气节,想必哥舒翰也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终于,安禄山失去了耐心,许远在洛阳遇害。其实在睢阳死守的张巡并不是没有希望,就在睢阳城破的第三天,刚刚上任不久的河南节度使张镐就十万火急地带着援军赶来。当他来到睢阳城前,看到改旗易帜的睢阳城楼,悲痛难当。仅仅差了三天,怎能不让人痛心?张巡经常碰到幸运的巧合,最后的幸运,却与他擦肩而过。至此,惨烈的睢阳保卫战结束。这就是睢阳保卫战的始末和结局,这样的故事在安史之乱中,发生过不止一次,哪个尽忠的守将没有过拼死抵抗的经历?哪个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士兵没有经历希望、失望、慷慨赴死?在乱世背景下,有人投降,有人逃跑,也会有人奋起抵抗。
睢阳保卫战正是抗争的典型,张巡和部下苦苦支撑,为大唐军队守住门户、牵制敌军、争取时间。睢阳保卫战的地位不容动摇。但对张巡的争议,却从当时就已经开始,朝臣们认为张巡吃人的举动有损大唐形象。另一批朝臣认为张巡功不可没,吃人只是迫不得已。“如果其他将领也因为‘迫不得已’去吃人怎么办?”主张表彰张巡的人哑口无言,只能一再强调张巡的功绩。张巡毕竟以一城百姓保卫了江淮数万黎民,孰轻孰重,朝臣们心里有数。也许将军们都会在心里痛惜大唐牺牲了这样一位有头脑的军事家,而文臣们也在默默哀悼他们失去的一道屏障。但同时,他们又不得不正视“吃人”这个问题。好在形势危急,他们没时间就此展开更多争论。这个难题就交给后世吧。后世百姓对张巡、许远尊崇备至,在睢阳,人们建起了“双忠庙”,庙里有一副对联: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