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歌缓缓走向那个孩子,
他此时正蹲坐在墙角,放下那被咬的血淋淋的胳膊,一双澈亮的眸子警惕的看着她。
刚才那样的情景,这孩子竟也不害怕,没有慌了神。
夕阳余红渐淡,从高耸的楼角上边,只剩下了半个太阳。
这抹余红穿过瓦缝打在巷子里,让原本昏暗的小巷有了些斑驳的亮光,光虽不胜,但还是看得清面孔的……
涟歌就这般走到他面前,挡住了那本就稀薄的光,此时的她高大又近在咫尺,身后是余红,身前看着却是一尊高大又看不清面容的黑影。
少年抬着头,只见那人隐约像是笑了。
她弯了弯腰打量着他,头发从身后流到胸前垂了下来,险些打到他额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梨花香味。
“这么好的肉,喂狗可惜了。”
血肉味飘到她鼻息间,她不经意间就感叹了这么一句荒唐话。
说起美味,这少年皮包细骨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好吃的吃食,但是涟歌生平最爱吃的东西就是这种颇有骨气的猎物,猎物生前反抗的越激烈,越能激发她食肉的兽性。
少年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叹了口气,完全不顾什么形象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他边上,也没管地上还洒了些浅淡的血迹和灰土。
她平视着她,语气温和。“你家住哪?”
少年愣了一下,指了指巷子更深处,又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把手一歪歪到了偏的地方。“翻几道墙就是。”
“我送你回家吧?”
他摇头,沉默了一阵突然嘀咕了一声。“谢谢你。”
少年虽然微低着头,声音也小,她却还是听清了。
这是一个很有骨气又别扭的小家伙。
“那这个给你。”涟歌从钱袋里拿了个钱出来。“可以买个肉包子吃,补补血。”
少年欲拒绝却听到墙头一处声音道:“拿着吧,这钱最多买个馒头。”
涟歌闻声一愣,竟是叶呈笙。
他还是那身装扮,黑衣劲装,像是个盗贼样的,他坐在墙头瞅了他二人一眼又瞟了一眼缩在角落的大狗。
涟歌笑嘻嘻的。“你怎么又跟来?”
“喝醉了忘了将你带下去,反应过来就回来看看……”话罢跳下墙来伸手夺了涟歌手里的钱袋子。
“你做什么?”
他毫不客气的从里面倒出了两颗金子、一些碎银子和一把文钱。
皱眉问。“这么小气?”
涟歌跳起来把钱抢了回去。“你懂什么,这些钱买孩子的尊严是买不来的!”
正所谓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对她来说这些银钱不算什么,是乃善举,可是对于一个有未来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给予并不一定是好事……
若说起对小辈的照顾,他们兽类更愿意往孩子的长远去考虑。就像儿时她才刚会跑,她的父亲就将她扔进了雪地里自生自灭了小半个月。
更何况,这种伤人自尊的事情,又是对一个有骨气的小家伙……
叶呈笙挑了挑眉。“小气罢了,哪里那么多词。”
涟歌气的眼刀刮了他一眼,那眼神灵动的就像会说话一般,一副是你不懂的意思就那般显而易见的镌在面上一点都没保留。她从手里又拿了一个文钱递给叶呈笙。“拿去,我济贫。”
这话自然是气他的,好赖是个王爷又怎么会穷到缺这一个钱……
他接了过去。“不是说钱买不来尊严?”
她把钱袋装好,哼了一声。“分人的。”
叶呈笙哪里是会在乎她什么态度的人,笑着将那个钱妥妥帖帖的收了起来,笑道。“谁会跟钱过不去。”
涟歌气的想踹他一脚,看到他那张漂亮脸后又瑟瑟的把脚收了回来。
她自己也不大明白,怎么就会对这样一个泼皮无赖这么有亲近感,毋庸置疑,虽然他来的突兀,但是她见他出现却是欣喜的。
她想了想,大概就是因为他救了她,他是她被关了十八年来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对这人抱有感激和亲近感……
那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她怎么也忘不掉那人俯着身子,撑着一把纸伞,面容温和的问她:“还活着吗?”
少年咬着牙忍着胳膊的疼痛站了起来,走到叶呈笙面前拿着那个钱给他看。
叶呈笙语气温和。“拿着吧。”
他看了看涟歌,有些迟疑。“可是……”
他轻勾唇。“她是个傻子,没事的。”
涟歌虽然没听出来他们俩人什么意思,本想问一句“你们认识?”却再听到傻子二字后硬生生把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叶呈笙!”脚再没收住,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看着虽然踢的狠,但她一个姑娘家的身板实在没有多大的力气……
倒是叶呈笙,十分配合她,真的叫了几声疼。
涟歌看着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些母亲为何那样不待见这人,他这个人,的确就是那种市井上泼皮纨绔的世家子弟的样子了,说到这样的一个人,戏文里唱的都没他表现出来得典型。
远处的楼角终于把整个太阳都吃完了,远边的天空中只余下了片片将暗的彩霞和那处高出许多的周深还残余着金光的阁楼……
涟歌踉跄着微跛的脚跟着叶呈笙将那少年送回了家。
听叶呈笙说,这孩子叫小冬,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日常就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是个眼睛不好的,只靠着一些早就熟透了的糕点手艺过活,祖孙二人活的很是艰难。
小冬家并不远,也不需要翻什么墙,就在巷子尽头阴暗里一处不起眼的门户……涟歌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却并没有深问,她也明白,知道的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
把小冬带回家,奶奶为了表示感谢拿出了家里仅剩的一些茶渣,味道有些瑟,涟歌还好,虽然这些日子在府里用惯了上等的茶叶,但是她是个神经颇为大条的,茶也只解渴了喝……
最让她感到疑惑的就是叶呈笙了,
在这处偏窄的小院落里,几处花木一方石台,他就笔直的坐在石台边,手中拾着那茶盏端到嘴边抿了一口就放下了,面上神色平静无澜,涟歌看的有些愣神,脑海里只想到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本以为的模样该是,这人懒懒散散的坐在那,嘴上先是一番“诶呀,救人济难这种事,本就应该的!”然后毫不客气的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之后又因为这茶味太涩没什么形象的吐出来不满的嚷嚷上一句。“这什么破茶?杂草泡的吗?”
相反的,他自从进了这处小院落话就少了许多,面色一直都是平静的,对于家里的老人家也是一副尊敬的样子。
这样的模样和刚才在巷子口的形象大相径庭,涟歌突然就想起了那日在雨中给她撑伞挡雨探问的少年郎……
这人怕不是有人格分裂?
她静静的打量着他,
恍惚间似乎想起一处花林,林中多是一些不太起眼的野菊和灌木,就在这群野菊之间的青草席上,
一个雪白色衫子的公子,腰间一块墨色的玉璧环,他静坐着,面色平静,也是如他这般坐的笔直,但是并不是让人看了觉得飒爽英姿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有些淡然悠闲。
那白衫的公子眉目低垂着,手中拾了一片竹叶抬到嘴边试着吹了一两声,却没什么调子出来……
她半嘲弄着口气说。“怎么?不会?”
那人方才抬起头来,面目虽有些想不起来,却能感受到他的恬淡和平静……
秋风吹拂,他的头发乱了,有的贴在脸上,看起来竟然突然变得有些遥远,开始觉得触手可及,转瞬又似是相隔千里。
“你总这么盯着我,不怕我大哥生气?”
那静坐专注品茶的人突然一调侃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还有些没回过神,突然就问了一句。“你会吹竹叶吗?”
他却反问到她。“你觉得呢?”
已经彻底回过神的涟歌愣了一下。“这不是我问你。”
他回答的干脆生冷。“不会。”
她却没被他生冷的语气压没音儿,反而来了兴致。“那我教你吧?”
叶呈笙正准备把手中的茶盏放到石台上,听言手都一愣,
还是放下了那劣质的瓷盏,那盏落在石台上“哒”的一声后,就听他皱着眉头道。“你这人有病吧?”
生生把她一腔的好兴致给堵了回去……
涟歌一噎,死死忍住了敲桌子打人的心,好半会儿才咬着牙的说了一句。“真是没半点礼貌!”
叶呈笙却没再瞧她,视线转到了院落里不起眼的某处存放木柴的地方,语气轻浮。“我大哥有礼貌,你去教他吹竹叶罢,我没兴趣。”
在他如下看来,涟歌就像一个有些活泼的孩子,因为之前脑袋不好的问题,现在有一些奇怪的举动也就都能理解一些,但是有时候这丫头的思绪真的是跟常人不大一样,以至于好几次都让他愣住,甚至还要思考下该怎么回她。
这种感觉,十几年不曾有过了……
这种没有过的感觉一出现,对他来说也算成了一个堪堪入眼的“麻烦”,而对于这种“麻烦”,又是他未来的准嫂子,要赶的话,自然往他大哥叶明旌身上赶。
谁的准媳妇,谁受着。
他也只是办点事情顺路瞧见她想上那高墙就帮了一把,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因为不是大事,没留心,才忘记给她带下去。
但是他怎么就瞧着,这姑娘有时候看自己的神色有点不太正常,按照常理,他这个样子,
是不会有姑娘这个眼神看他的……
索性说话时,就更过分了些。
可是涟歌听他这样说,到了她的耳朵里就完全把他嫌弃的口气给忽略了去,注重点全放在了他说的那句。“你去教他吹竹叶罢。”
略一思索,兴许是自己的话问到了叶呈笙敏感的地方,让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一定和叶明旌有关,所以他才这种口气。
就这样,她潜意识里更认定了皇后和叶明旌对他这个外抱来养的孩子并不好,把一个好好的人养成这样敏感的性子,甚至有了一些惋惜和心疼的感觉……
同时对那未曾谋面的皇后多了一份莫名的不喜。
她就眼神有些落寞,感觉那神色下一秒就是要叹一口气,说上一句什么。“你是个可怜的。”之类的话。
但是这神色在叶呈笙的眼里就变成了委屈,似是他话说的过分了,有些拂了人家姑娘的面子,也不知道突然是良心发作了还是怎么的,这万年不开花的铁树竟也有了一点要长出花骨朵的意思……
他伸手欲要道歉安慰一下她。“你……”
却正见她抬起头来,那看着他的眼神反而更不正常了,完全不是他以为的委屈模样,而是有些自责的意思。
自责的意思?
“对不起。”她开口轻缓,声音柔和了很多。
他就愣住了,一向下棋就没输过的好头脑,这一刻竟然有了一些麻木感,他一瞬间也不知是该客气一下说句没关系,还是该眉头再皱起来继续凶她一番。
不经意的,话就没经头脑的说了出去……
他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语气也很温润,“我一瞬间竟不明白怎么就突然道歉了,我们才刚刚相识,也没得什么交情能够背叛来说这句对不起吧。”
能让她这个模样的事,总不会是偷了他的钱财,霸了他的土地?
可他哪来的钱地可以给人抢……
涟歌看着他愣神后的这番神态,突然有了一丝通明的意思,就仿佛乌云炸开彩虹将至,一下子那些子疑惑好奇通通有了答案。此时的他就如同那日在雨中一般,面色温和,笑容浅淡,谈吐之间都是自然。
这是不经意间面具掉了吗?
她的探究却没展现在脸上,只留了一副真诚的样子,话也有些小心翼翼。“我以为是我说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你才突然那样失常。”
他听后似是轻叹了口气,竟然微侧过了头没看她了。
“怎么了,小两口吵架了……”一道慈祥的声音笑着传来,是小冬的奶奶端了一盘小点走过来,她将手中的糕放到石桌上。“吵吵闹闹虽不是坏事,但是我们大晋还是讲究相敬之礼的,既是两口子,又有什么大事还得吵起来?”
二人听的一僵,涟歌尴尬的手都不知该放哪里了,叶呈笙也是愣了好一会,才笑着说。“老人家误会了,我二人不是那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