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回书说道:崇祯二年阉党覆灭,众举子进京赶考,宁波府陶铭仁受响马贼蒙骗,命悬一线,逃至义庄;苏州府金平仄夜宿棺材中,被陶惊醒,醉酒杀歹徒,与之共赴京城;开试前一日,金平仄来到侍郎钱谦益府上探亲……
“我滴爷!我舅跟我开玩笑呢,你们没脑子么?”金平仄叱退了要架他下去的小厮,转身笑脸迎向钱谦益,“阿舅,好歹三年没见,不欢迎就算了,还找人打我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你个杀千刀的小赤佬,三年前一声不响离开苏州,我还以为你死街上了!”
“呸呸呸,不作兴这样讲的——我后来不是给你写信报平安了么!”
“呵,整三个月!寻你的告示都贴到北京来了!”
金平仄帮舅舅捏肩捶背,又说了些好话,钱谦益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可他依旧对金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你三年前是怎么了?不就是举人没中么,一次小小的挫折至于颓废成如此?我和你说过,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倒好,白白浪费三年的大好青春!”
“阿舅,你这么说就是低看我了,三年前我本来就是考着玩的。当时的试题叫什么‘西子来矣’,我写的是‘开东城,西子不来;开南城,西子不来;开北城,西子不来;开西城,西子来矣!’考官也是有趣得很,把(给)我的批语是‘西子来矣,秀才去矣’,哈哈,笑死我了!”
钱谦益听了直摇头,连骂了几句“孽障”,站起身来要敲金平仄的脑袋,半天才肯坐下。他叹气道:“修儿啊,你已经老大不小了,绝不能像以前那么浑了!悬崖勒马还未晚,趁我现在重回朝廷,你赶紧把举人考上咯,我才好给你安排个主簿之类的轻松差事;过两天我再托关系给你介绍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踏踏实实把日子过下去,也不负你娘把你托付给我。”
“谢阿舅好意,偏我不想当官,更不想娶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你想怎样?难道一辈子当个算命的老光棍?”
“也未尝不可啊,苏州的达官贵人们出手可阔绰啦。”金平仄笑道。
“我呸!我当初愿意把你推荐给他们就是为了打磨你察言观色的本事以后好上官场的,你却舍本逐末……”
“阿舅,会察言观色是一回事,怎么应对又是另外一回事,总去迁就别人而不能做自己,活着太累了,”一阵凉风吹来,金平仄走到门口张开双臂,似乎很惬意,“我就想自由自在的,别人管不着我,我也不必去管别人。”
钱谦益还想再说些什么,金平仄赶紧拦住:“阿舅,你看快到饭点了,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咱吃完再说好不啦?”
钱谦益讲那么多话也头疼:“也罢!老童,去国子监把忠敬叫回来,下午课别上了,让他在家多陪陪修儿。”老童领命,差小厮骑马去了。
金平仄站在门口等着,约一柱香的功夫,一匹白马飞驰过来,停在了钱府前。“修哥!”马上人还未下鞍,便朝金平仄喊道。“忠敬!”金平仄也笑脸迎上去。兄弟相见,分外亲热,两人挽着膀子进了门。到大厅,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已备好,清一色的苏州菜,中间一盘响油鳝糊,正发出嗞啦嗞啦的诱人声响。两人立在一边,待钱谦益慢慢踱进来坐了主座方敢坐下。“忠敬,”钱谦益对儿子说,“你从小不都以你表哥为榜样吗?告诉他最近有什么好消息!”
“哦,父亲新给我买了个通房丫鬟,可漂亮了!”
“噗……”钱谦益一口酒喷了出来,“说正经事啊蠢货!”
“正经事?呃,是我去年中了举吗?”钱忠敬试探问道。
“修儿你听听,忠敬还比你小一岁,他都中举了,你这个做榜样的是不是应该……”
“应该叫他声‘老爷’!来,老爷,吃菜!”金平仄夹了块最肥的扣肉放进钱忠敬碗里。
钱忠敬连忙推辞:“修哥,这哪行?长幼有序,一日是兄长,一辈子都是兄长,可惜后天会试我得戒酒,不然一定先敬你三大杯!”
这顿饭吃了约半个时辰,期间依旧是钱谦益主导谈话,多半是对金平仄的劝诫之语;一碗汤下肚,他要去午休了,忠敬和平仄又站起身目送他离开。
“呼,阿舅的说教功力不减当年啊。”见钱谦益走远了,金平仄瘫坐道。
“我还当三年前你是受不了我爹的唠叨才出走的呢!”
没了长辈的拘束,气氛一下活络不少,下人们端上些茶水糕点,金平仄便把他这三年在外经历的奇闻异事从头到尾说给表弟听——闽地遇险情、少林学武艺、庐山斗恶女、徐家庄招婿——钱忠敬平日里一心读书,除了国子监外极少出门,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真好!”故事说完了,钱忠敬感叹道,“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朝一日我也想像修哥一样见识见识大千世界。”
金平仄云:“那你可得做好半年不洗澡、晚上找棺材睡的准备——不说我了,你们这三年过得如何?家里还好?”
“不怎么好……娟儿(钱忠敬妻)的孩子没保住,小产了。”
“啊?”金平仄拍拍他肩膀道,“大人没事就行,还年轻着呢,以后生他个十个八个的。”
“只是她受了很大打击,不肯讲话,怎么哄都没用,”钱忠敬说着眼睛有些红,忙岔开话题,“当然!好事也不是没有——畜牲阉党终于被扳倒啦!魏忠贤死讯传来那天,父亲家门口放了一整日的炮仗!”
“我早猜到了!”
两人哈哈大笑。钱忠敬忽想到什么,拉起金平仄的手道:“走,修哥,带你去看样东西。”至后院钱忠敬书房,他在架子上翻找了一通,抽出三本书来,分别为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施耐庵的《水浒全传》和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书很旧但并未蒙尘。
金平仄会意:“这是我小时候看的那几本对吧?”
“正是。你回长洲(苏州一县名)那年没带上,这几本书便一直压在箱底,直到半年前我爹调回京城,收拾东西时才重见天日;我无聊翻了翻,倒觉得你写的批语比书还要有趣!”
“我滴爷,你就别取笑我啦!”金平仄打开《水浒全传》,但见书页每行大字间密密麻麻的挤着些做批注的朱笔小字,字迹工整而难看,尽是儿童的笔锋;往后到末了一回,小字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每页一个发泄似的大字,连起来读作“直娘宋江,戆胚、宝货、猪头三”!
“真快啊,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钱忠敬感慨道。
金平仄怅然:“是啊,就跟做梦似的……”
二.
星未沉,月未落,夜色凉凉。四更天里,一名少妇牵着梳总角发的男娃站在自家后门前。男娃睡得好好的被叫起,此时哈欠声连连,他抱怨道:
“娘,阿舅是有病么?就不能等到早上?”
少妇安抚曰:“修儿,不能这么说话!外婆想你,晚上都做噩梦了,非要你到跟前才放心。”
“那法筵妹妹呢?她不同我一阵去?”
“妹妹是女孩子,待在家就好。”
“不公平!不公平!”金修稍微牢骚了两句也就安静了。
不多时,传来敲门声,三短一长。少妇解了闩,门外人道:“小姐,我来了。”
少妇蹲下身来抱住儿子,耳边嘱咐曰:“答应娘,去舅舅家消夏不可顽皮,不可没大没小的说混账话,不可耍少爷脾气!”语毕,久久不愿放手。
“我答应!我答应!娘,你快勒死我了!”
少妇揣给下人一些东西,把金修抱到他背上。“娘,我走啦!”金修回头挥手道。少妇曰:“嗯,好好的。”下人蹭蹭几步很快就没影了,少妇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童叔叔,这大半夜的不会有鬼吧?”金修长这么大头一回晚上出门,害怕。
仆人说:“鬼只抓那些吵吵嚷嚷不睡觉的小孩,小少爷,你把眼睛闭了,不管谁来都别吭声,鬼自然就不会抓你了。”
“好,听你的!”
仆人背着男童直走了二、三里地,到了交叉路上,一堵铁栅栏挡在了眼前。至关卡口,仆人向守门衙役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事先答应好的银子递给他。衙役道:“行了行了,快走快走。”说着将栅栏上锁打开。
就这样连过三道卡,离目的地已不远,仆人更加快了步伐。忽然,后面传来了喊声:“站住,干什么的!”
躲无可躲,仆人定在那儿不敢动,转身一看,只见一位老爷骑着马,后头跟着打灯笼的二三人过来。仆人哭丧脸道:“小人该死,犯了宵禁,只是我家孩儿夜里犯了病,我怕他出事带去看了医生,还望大人见谅!”
骑马的老爷说道:“药呢?拿来我看!”
仆人不慌不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封药,上面还牒着一个方子。从人提起灯笼,马上人展开方子一看,问:“孩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小毛病而已。”
送走了巡夜人,仆人只一刻钟便到达了钱府。“小少爷,小少爷!”再喊时,金修没了回应,原来早就熟睡了过去。
第二天金修再睁眼时,天已大白,他穿衣洗漱完立即去给外婆请安。外婆唤他过来,搂进怀里:“我苦命的孩儿啊,你才九岁便……”
“母亲,”钱谦益打断道,“修儿还没吃早饭呢,有什么之后再说吧。”
外婆会意,不再言语。金修和钱忠敬一同吃了早饭,就要去早读,“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教书老先生闭眼摇头念一句,下面金、钱二人便念一句。不经意的一瞥,钱忠敬瞧见表哥正聚精会神看着夹在课本里的几张纸,于是趁先生念句子时小声问道:
“修哥,你在看什么呢?”
“嘘!”金修示意安静,把书一歪,让忠敬瞧见了“虬髯客传”这四个字。
钱忠敬小孩心性,要表哥也把他看,金修自然不肯;钱忠敬要抢,两边瞬时缠作一团。教书先生念完句子听没了声音,睁眼一瞧,戒尺连敲三下桌子:
“您二位要翻天呢这是!来,抽背!背不出打板子!忠敬,你先!”
钱忠敬站起身:“天命之谓性,谓性,谓性……”卡了半天,先生提点了两个字,他还是背不出。“读了多少遍了,还不会?伸手,三十下,自己数着!”戒尺噼里啪啦抽在手心上,钱忠敬哭得泪水涟涟。
“轮到您了,金小少爷!临时抱佛脚是没用的。”
钱忠敬幸灾乐祸望向他,谁知金修泰然自若站起来,书一合,眼睛一闭,一句一句,流畅无比,背了大半篇,竟然一个错字没有。教书先生向忠敬说道:“看看你表哥,读书要读心里去!好好跟他学学!”
金修向钱忠敬一摊手,仿佛在说:兄弟,你学不会的。
金修在钱府的作息安排与家里差别不大,都是早上读书,午饭后睡半个时辰,下午再读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自己安排;唯一不同的是每隔一天,钱府会让两位武师教授半个时辰武艺。两位武师一曰田猛,人高马大,长得略丑,擅长通臂拳;一曰王六,臂长过膝,使得一手好蟠龙棍法。忠敬已同他们学了一年,拳法和棍法都打得有模有样了。
“哼,鲁莽匹夫才练武,有这时辰,不如多读两本书!”金修不屑道。
田猛反驳曰:“金少爷,您这说得可不对,练武强身健体,不比读书差!我江湖上见过忒多穷酸秀才,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身子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四十岁都活不过。你想,把武艺练好了多活二、三十年,能多读多少书!”
金修一合计,是这个理,便欣然同忠敬打拳,没几下子就流了满头汗。歇息的间隙他问两位武师:“你们之中谁更厉害啊?”
钱忠敬抢答曰:“我晓得!王武师更厉害!他们打了好几回,都是王武师赢!”
王六笑道:“少爷,那不过是切磋,若真到拼命的时候,只怕三个我都得栽在田兄手上哩!”
“此话怎讲?”金修问。
“田兄除了拳法了得外,还藏着一门独家手艺——暗器!众所周知,就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好汉,也怕偷袭、怕毒药、怕暗器。田兄的梅花镖和飞刀指哪儿打哪儿,十步之内,有死无生!”
“哪里哪里!王兄的蟠龙棍法才是灵活多变,攻守自如,任叫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来,都得竖大拇哥!”
“我滴爷,怎么说着说着就互吹起来了!”金修无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