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还没吃上几口,便有人通传出事了。李琛扒拉两口饭换衣去营里了。李琅琊遗憾的叹气。李业看着儿子的神色不对,经历过两次政变的他闭口不问,只吩咐家里一切照旧。
入宫,李琛被高力士一路带到了内阁。这位权倾长安的四大佬之一,皇帝最信任的宠臣,高贵而优雅,脸上永远带着宛若三月暖阳的微笑,“李上将军,还请在这紫宸殿内稍等片刻。”
李琛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掏出一红色小包,“高公公,一点心意,请笑纳。”
高力士的微笑突然僵住,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从善如流的收下,“谁教给你这些个客套玩样儿,几年不见变了不少嘛。”他也不客气,当着李琛的面打开包——一包上好的伽南香香木。藏在扇子下面的双眼闪过一丝惊讶,“送东西的眼光也变高了嘛,这可是好东西,桂州三年看来过得不错。”
李琛的惊讶全写在脸上了,似是不认识这东西一般,“这不就是木头吗?”
高力士闻言,笑颜如花,“我就知道你这傻孩子不识货,还不把给圣上准备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仔细瞧瞧,别送错了闹笑话。”
李琛乖乖摸出一个明皇的小包递过去,“请公公过目。”
高力士掂量了一下,轻轻的。他打开布包,一股清香辛凉的气味扑鼻而来,包裹内是白色片状结晶。一片一片,洁白的如同冬日的冰雪,难怪这傻子当做宝贝。“你不会又被哪个不良商人骗了吧?这袋里的不过是南方产的天然冰片,又称龙脑香。和你刚刚给我那包迦南香香木可差远了。还不赶紧换过来,免得又闹笑话。”
李琛依言,“多谢公公指点。”
高力士看着他,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你呀你,就因为你这样,才会被那些个锦衣玉食奢华讲究的世家公子小姐笑话。不让当初也不会——”高力士惊觉失言,用扇子捂着嘴,不着痕迹的观察眼前的人。
李琛自然懂得他想说什么,只是苦涩的笑笑,将换好的袋子交给高力士。高力士收起扇子,惋惜的叹口气,“这龙脑香其实也不错,具有开窍醒神,清热止痛之功效。你该不会就看中这点才打算给圣上的吧?”
被说中心思了,李琛点点头。
高力士无奈的笑了笑,“罢了罢了,你从小就这样。正巧你还需要在此静候片刻,我就擅自做主给你点上吧。你这孩子,今早回来打了条赤蟒,到现在还没休息吧?”最后一句语调微微扬起,竟还有些许挑逗之意。
“多谢公公美意。”李琛也不客气,大家都是老人了。以前自己每次去平王府玩儿的时候,总是这位高公公笑着逗自己。当然,自己当初在众人面前闹笑话时,也是这位高公公给解围的。当初他也问过为什么,高力士只是摸摸他的发髻,眼神却看向了远处。他觉得高力士望向的地方大概有天边那么远。
高力士优雅的点燃龙脑香,插在香炉里,又亲自沏茶,“我知道,不管我沏茗香给你都如牛饮,你就将就着喝吧。这有点心,饿了你就吃,仔细点,别脏了衣服,吃完记得擦擦。”高力士细细的吩咐,李琛一个劲点头答应。这画面怎么看都像是书里描绘的父慈子孝。
“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等会儿来通传。”高力士微笑着退出去了。李琛赶紧吞下半块糕点,点头附和。
高力士走出去后,身边的一个小常侍好奇问:“公公,您怎么对这位格外上心?”
高力士摇摇扇子,目光投去远方,“他和我一样,当初也是个苦命的。”
小常侍不认同的摇摇头,薛王的七儿子,宗室子弟怎么可能会命苦。高力士看他的样子,自然知道对方不认同什么。微微一笑,他摇着扇子迈步,那三月沐春般的笑容中藏着小常侍看不透的寒凉。
香片被点燃,袅袅白烟从香炉溢出。李琛轻嗅,顿觉舒畅,确实如高公公说的一样是个好东西。说不定可以给院里的兄弟备一点,清热镇痛正好适合院里,以防谁挨打了。
香继续燃烧。李琛有些犯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高公公这里吃饱喝足的原因。本来还打算硬撑的人,左等右等等不来通传便渐渐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紫宸殿内殿,高力士笑盈盈的走到正在看书的男人下首,规规矩矩的行礼,“拜见圣上。”
“他睡了?”
“是,”高力士像是想起什么,轻笑起来,“一开始还不敢,奴才亲眼见他脑袋点了好几下才趴下。那样子像极了饮水鸟。”
饮水鸟,一种机关巧妙的玩具。在鸟的面前放上一杯水,鸟就会俯下身去,把嘴浸到水里,喝了一口后,又直立起来。可是直立一会儿它又会俯下身去,等到鸟嘴浸到了水,喝了一口,又会直立起来。就这样,它不停地点头喝水。高力士这形容真真在贴切不过了。
唐玄宗李隆基也被这活灵活现的形容逗笑了,“他呀,这副样子从没变过。听说之前送礼又差点闹笑话。”
高力士也不敢隐瞒,便将事情和盘托出。唐玄宗放下书笑道,“多少年都不变性子。只知道拿自己认为最合适的给别人,从不考虑的东西的高低贵贱,当初为此吃的苦头可不少。今天替朕忙碌了一天了,还是等他醒了再通传吧。金吾卫横竖还有雪卿呢。罢了罢了,让他睡吧。”
“是。”高力士踌躇了一下,问道,“皇上,容奴才问一句,为什么在这时候招那孩子回来。他的心性可不适合现在这个时刻。”
李隆基看着他,表情凝重。高力士见唐玄宗这般,立刻跪下,“小人逾越了。”
李隆基长叹口气,“是不适合,却也没办法。和雪卿相比,还是他这种经历过的人才看的清。更何况,前些日子,司天监的奏折也提示过了,大唐将来又会有女祸。朕要重新封龙。”
重新封龙?高力士不敢抬头让玄宗看到自己的吃惊。他只能暗自可怜李琛,希望这次他这次也能熬过去。
内殿之中的君臣密谈李琛毫不知情。梦中的他又走到了熟悉的地方,见到了那令他胆寒的妇人。那妇人面容未老,华贵又威仪。记忆力模糊的面容越发的清晰起来,那妇人便是太平公主。
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因为姚元之与宋璟的进言而被免职。姚元之与宋璟皆出自叔父李隆基门下。但当时太平公主同李隆基矛盾严重,多病而胆小的父亲为了保全府内众人,便将李琛送到公主府为质子。而他自己则按照姚元之与宋璟的进言,效力在李隆基的麾下。
高高在上的公主,还有当时善于弄权的上官婉儿当时只关注于同李隆基的权利斗争,根本没有精力照顾这个孩子。偶尔有心思,也不过是将气撒在这个毫无反抗力的孩子身上。没有依仗的孩子在公主府如何活下去?若不是武攸暨可怜自己,暗中相助,自己怕是撑不过那三年。可惜不久,皇姑爷爷武攸暨也死了。他死前,买通下人偷偷将自己放出了公主府。
公主府回不去,薛王府不能去。不知道去哪里的孩子在大街上流浪。三天后,饿晕过去的李琛遇到了高力士。高力士将他带到李隆基那里,藏了一年后,等先天政变结束后才由高力士带回薛王府。也是因此,他对父亲才冷冷淡淡的。
而如今,不知道为何竟然又梦到了不愿想起的往事。这一切的源头的祸首就在他面前的塌上,斜倚着,手里捏着张纸,浅笑盈盈的吟诵着:“驻跸怀千古,开襟望九州。四山缘塞合,二水夹城流。宸翰陪瞻仰,天杯接献酬。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婉儿,你的词写得越来越好了。”
李琛听不进去一个字。此刻当年的噩梦,皆因面前妇人的举动潮水般的袭来。他只想逃跑,像逃出公主府的那夜一样,闭着眼睛使劲逃开。可是黑暗的影子,太平公主的笑声却穷追不舍,要将他吞噬一般。
不知道逃了多久,不知道逃了多远,他不敢回头,不敢出声。可是,就像当年一样,他摔倒了。笑声和黑暗瞬间围了上来,要将他吞噬。他吓得大叫一声,“高叔叔救我!”
这一叫,惊动了内殿里的李隆基和高力士。李隆基皱眉,“他唤你,你便去看看。”高力士领命。
他出来,便看到眉头紧蹙冷汗不止的李琛。他先灭了香,才将李琛唤醒,“可是又做噩梦了?”
李琛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擦擦汗,“让公公笑话了。”
高力士见他换了称呼,态度冷冷的不愿说,叹了口气,“圣上在里面,去见见吧。”
“是。”
高力士看着进去的身影,摇摇头,这孩子又在硬撑。
一身黑豺服的李琛进入内殿,跪下拜谒:“臣,右金吾卫上将军李琛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这一套行礼比礼部的繁文缛节还要规矩不少,但他却却一丝不苟的完成了。
李隆基看着这个繁琐的行礼暗自叹气。此刻的他穿着华贵的暗紫色大氅,正襟危坐于榻上,雕塑般的五官深刻凌厉,“回来了,琛皇侄。桂州三年可还好?”
李琛毕恭毕敬的回道:“臣很好。”
李隆基看了看奏报,“听说张卿是你老师?”
张卿,太常少卿张九龄。受张说被罢官的牵连,张九龄从中书舍人改为太常少卿,不久调出京师担任冀州代理刺史。后改授洪州(南昌)都督,不久又转授桂州都督,充岭南按察使。李琛在桂州军历练的时候就是效力在张九龄的麾下。张九龄见他虽为权贵,但能虚心纳谏,选贤任能,不徇枉法便提拔为亲卫,受之以道。
李琛事无巨细的,将自己拜师的过程一一讲给李隆基听。倒是李隆基不耐烦的挥挥手,“张卿能教你倒是你的福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朕问你,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李琛行礼,一一道来,“之前传言太平公主势力的余孽欲在桂州造反,所言不实。桂州军内确有几个太平公主门人,但不成气候。臣已近暗中处决了。至于公主府内消失的大额金银珠宝,的确不在桂州。或许——或许太平公主势败前转移财宝的消息是假的。”
李隆基不言,思考着。他突然冷哼一声,“我这个姑姑,手段可不止一点半点。谣言虽然不可信,但也不能不信,这事不急。朕听说了你今日下午在右院的行动,很好。那个橘,也不用太伤心了,他愿意跟谁就跟谁吧。”
李隆基忽然放松了深情,“桂州这三年,身体还好吗?”
“臣还好。”李琛忽而想是想到什么,“御锲封龙也还好。”
李隆基满意的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在满意李琛身体还好,还是御锲封龙还好,“过几日让司天监和太医再给你检查一下吧。今天听说你和雪卿力战赤蟒,还是去看看吧。”
“谢圣上关心。”
李隆基:“你回去吧,你爹李业好久没见你了,朕不能误了你们的天伦之乐。”
李琛恍惚,机械的回答:“是”标准的行完礼,便出了皇宫。
内殿内的李隆基叹口气,“薛王啊,你拜托朕的事情朕只能帮你到这里了。那些年错过的,还需要你自己去弥补。”
回府的李琛本以为终于可以睡觉了,却没想到收到了师夜光的来信。信里让自己两日后到司天监检查封印。
无聊的惯例,李琛回了信,便睡下了。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响午。横竖右院里今天不值班,也无事,李琛索性就赖着不起床。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左院的红毛,皇甫端华突然拜访。原以为是来见九殿下的,却没想到是来见自己的。对方也不客气,踹门就进来了。
皇甫端华:“左金吾卫中郎将,皇甫端华拜见李琛上将军。”
李琛悠悠的从床上坐起来,“这里似乎不是金吾卫仗院。”言下之意便是,又事等上班再说。
可惜端华今天是领命来的,铁了心要把人拉出去,“事发突然,我也是来找九殿下的途中接到通知的。八重雪上将军请将军立刻到左院议事。”
李琛不约的撑着头,自己的懒觉怕是要泡汤了。
端华见他这副模样,以为对方不想去。他上前,贴着李琛的耳朵压低声音:“今早宫女在荷花池内发现了太子宫内侍卫的尸体。”
李琛将人推开,颇为无奈,“知道了,不过总要让我换身衣服吧。总不能这样去吧。”
白色的里衣下,御锲封龙的纹印若隐若现。端华的眼神暗了暗,低下头,“是。”
皇甫端华在门外毕恭毕敬的等待李琛换衣,心思却在那若隐若现的御锲封龙上。
“走吧。”李琛打断他的思绪,两个人向左院敢去。
金吾卫不给配马,皇宫巡视时皆为两人一组走步巡查。所以两人骑马自望仙门入宫,在下马桥下马,一路疾走到左金吾卫仗院。到时,所有重要人物都已经在前厅集合了。
橘有些愧疚的低下头,偷偷望向李琛。李琛却看都没看他一眼。韦七带着右院的萧云封和沈熊猫规规矩矩的站在下方,上首是留给李琛坐的。李琛也不客气,和八重雪并排而坐。
八重雪开门见山,“有宫女说,今早在太子府和荷花池内发现浮尸一具。经查,此人是太子侍卫。”
李琛点点头,等着八重雪下面的话。
八重雪以为李琛会问点什么,对方却一言不发,不知道何意,他还是继续往下说,“但奇怪的事发生了,不久之后这具尸体就在太子府内消失了。”
李琛从被端华叫出来就没吃饭,饿的喝了一大口水,“陛下让你查了吗?”
八重雪不解,“我是太子的老师。”
李琛皱眉,又问了一遍,“陛下让你查了吗?”
八重雪面色凝重,“我是太子的老师,除此以外金吾卫也又皇城守卫的职责。出了这事不是我还能是谁查?”
李琛知道,八重雪是执意要彻查了。他放下水杯,“你查可以,需要我们调人也可以,但我要你保证,右院的人不会少一分一毫。”
“有我在,没人能伤他们。”
就这样,左右院暂时达成了共识。
李琛看自己都来了金吾卫了,闲着也是闲着,便去看韦七和萧云封整理的花名册,开始考虑重新调动人手的事情。一边看,一遍吃着点心,很快两盘糕点就被消灭光了。
韦七看着李琛瘦瘦的样子不由得挑眉,自家将军这么能吃,怎么还这么瘦?
李琛再去拿点心的时候,韦七忍不住提醒他,“上将军,吃完了。”
李琛的眉微微下塔,“还有吗?”
韦七摇摇头。
李琛撑着头,继续喝水。韦七好奇的问:“将军是不是没吃早饭?”
李琛点头。
韦七倒吸口气,难怪从刚刚议事就觉得哪里奇怪。明明是饿了没东西就使劲喝水。什么不会品茗。萧云封你个奸人!还笑着和自己打赌说李琛不懂品茗,害的自己输了钱。
韦七让人从建福门外带点吃的进来。同时,他也好奇,“将军,我看你对这件事并不是很感兴趣啊。”
李琛吞了大口茶,点点头,“金吾卫办案可以。但我总觉得这尸体消失的背后另有阴谋。”
韦七不解,“什么阴谋?”
李琛摇摇头,“不知道。但守卫森严的太子府为何突然突然出现浮尸,是疑点一。没有遇刺的消息,先发现了近卫的尸体,什么刺杀可以越过外层守卫直接杀掉近卫,此为疑点二。尸体处理极为困难,分尸毁尸抛尸都会惊动别人,为什么这个尸体不在杀人的那一刻处理,要等尸体被人发现后令其消失,此为疑点三。这次的事件不简单,还是不要随便插手为好。”
韦七听着李琛的分析,越想越恐怖,冷汗浸湿了衣服。若是李琛说的,那么很有肯能就是太子府内的人动的手。太子府内,每一个人都不是好惹的。贸然调查,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果然还是自家大人思考缜密。
李琛放下账册,叮嘱韦七,“我先前和八重雪说的不过是台面话。你们不要陷入太深,见势不对立刻走人。我不想你们折在无用的权利斗争中。”
韦七领命。
为人臣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话说的一点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