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柳召南,出自河东柳家的旁支。之前是白真陀罗帐下从六品下的果毅都尉。去岁,受那件案子的牵连,从幽州回到太原,现在是府中的不良帅。”阿福看了看来人,侧过脸对布甲女子,小声说道。
“哦?原来是他。”女子凝眉想了想,点头说道。
去年六月,幽州镇将赵堪与白真陀罗奉河北节度使张守珪之命,令平卢军使乌知义讨伐奚部。乌知义以为乱命,不从。白真陀罗使了手段,迫其出兵,招至大败。张守珪为保乌沙,不惜隐瞒败绩偷天换日,谎称大捷。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没几天便败露了,圣人令内谒者监牛仙童亲赴幽州调查此事。
张守珪便使了重金贿赂牛仙童,迫白真陀罗担下所有罪责,并将其逼死,企图过关。
白真陀罗也是有跟脚的人,临死前遣心腹将相关证据秘密发往长安。随后当阳公主的驸马柳重山手持铁证,联络高力士和杨思勖等宦官骤然发难。
圣人看后,大怒。令杨思勖杖杀牛仙童,且剥皮挖心。张守珪左迁括州,暂代刺史,御史大夫李适之兼充幽州节度使。
整件事儿,从地方到中枢,下至胥吏,上至节度,甚至连右相李林甫、左相牛仙客都牵涉其中。
而居中勾连,上下撺掇的便是这位柳家三郎。
事态略作平息后,柳召南在军中的过往便被对头挖了个底儿掉,种种不法宣之于众,幽州是没法儿待了,万般无奈之下,黯然回到太原,脱掉铠甲,做了这不清不楚的不良帅。
“柳帅还是这么喜欢说笑,风雨夜寒,浊酒将温,请。”任不平暗自皱眉,挥手止住角落里走出来的几人。
柳召南从柜台上将一件小袖麻衣拽过去,浑身上下掸了一遍,才哈哈笑道,“有没有说笑,你懂的。哈哈。不过今日登门,只为税赋催收,与杀人放火无关,二郎大可安心。”
“呵呵,没想到些许小事,居然会劳烦柳帅亲自登门。只是,年中刚过,这税赋该算作是哪年的?更何况,衙门里各司其职,柳帅这般……让我很为难,不知道今日将税赋交出去,明日会不会另有他人上门讨要。”任不平呵呵一笑,挑眉说道。
本朝以租庸调之法为基,税轻而役重。日庸三尺绢,二十天不役,百姓交纳绢布一匹半(六丈),而朝廷有事加役时,十五天役仅免调二丈。且不说,除正役(二十天役)外,还有筑城阁、守陵墓、营墓夫、防阁等名目颇多的杂徭。难怪就连狄阁老也感叹,修筑池城,缮造兵甲,州县役使,十倍军机。
任不平手下众多,这些人大半在籍,田赋也便罢了,那些所谓的正役杂徭却一并算在他的头上。好在他也无所谓,反而借着这笔糊涂账,将钱财如水一般的使了出去。
那些官吏被喂饱后,见他背靠大山,为人还如此知冷暖,个个当他财神爷奉承,大事小情交代过去,只要不特别为难,总会办的妥妥帖帖。时间一久,这“太原城外一盏灯”的诨号便传开了。有谙其道者曰,灯者,固然明亮,其下却有一圈儿黑。
倒是这柳召南算是个异类,钱照拿,面子却丁点不给,任不平碍于他背后的柳家,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柳召南用尾指剔了剔牙,轻笑道,“你说的是役钱,自有功曹与县尉劳心,我来贵地是为了这些年二郎所欠的过税与住税。不多,也就九万余钱。”
大唐律确有明文规定,行者赍货,谓之过税,每千钱算二十。居者市繁,谓之住税,每千钱算三十。可规定是规定,这么些年,整个太原府的豪商巨贾何曾交过什么过税与住税,真要丁是丁卯是卯,大家伙儿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况且,一旦“匿税”之名落实,几十倍的罚金不说,光板子也能将人打个半死。
任不平虽鄙视他的吃相,却不得不站起身,拱手笑道,“柳帅先坐,风大雨大,饮碗酒再说其他,总之定不会让两位白跑这一趟。”
柳召南随手将麻衣扔在柜台上,颇为矜持的微笑道,“公务如此吃紧,这个……也罢,二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两个时辰,我就在这里等两个时辰。”说完似笑非笑的望过去。
酒肆内的一干人,最初只以为不良人跑来打秋风,毕竟这种事情平日里也常见。可听到是九万钱,都吃了一惊。本朝米贱,斗米不过五钱,这钱要是换成米,能把这间酒肆都埋了。
任不平的脸终于冷了下来,淡淡的说道,“九万钱确实不多。只是,就凭你们二人,怕是搬不动啊。”
未等柳召南开口,另一个不良人已经跳脚骂道,“猪狗一般的东西,也敢夹枪带棒,莫非真以为钻了贵人的裤裆,就成人物了?太原城外一盏灯?我呸。”
话音刚落,一个虬髯胡人就从角落里跳过去,手中弯刀直取那人的眉心。
那不良人不退反进,腰间横刀出鞘,与之战成一团。
“打起来了,快看。”红脸胡人的脸更红了,眼珠子瞪得溜圆,摩拳擦掌,几欲上前帮手。
任不平与柳召南对视一眼,都没有喝止。
阿福不动声色的打了个手势,三个从人随之而动,将女子拱卫其中。
那唤作“九娘”的胡姬倒是个胆儿大的,拍了拍颤巍巍的胸脯,咯咯笑道,“柳帅派人以刀舞助兴,岂可无乐?”说完捻起木筷在碗沿上敲击起来,边敲边吟唱道,“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歌声曼妙,绕梁久久。
布甲女子听了,停箸望向胡姬,眉宇间颇有意外之色。
柳召南恰巧看到女子抬头,天仙般的容貌,是自己平生仅见,心痒难耐之际,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心头大震,一脚踩空,“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站在他对面的任不平被吓了一跳,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首先入眼的却是女子腕上的那串血色菩提,妖艳如火,不似凡品。
惊疑之间,又是一道霹雳降下,轰的屋顶乱颤。
“柳三郎这是给杂家行礼么?桀桀,杂家可承受不起。”房门突然大开,一老一少正迎着闪电立在门口。说话的是位老者,蓑衣银发,目光森然。
柳召南闻言大骇,看都没看就立身而起,弯着腰小跑过去,灿然笑道,“我说怎么从早上开始喜鹊就撵着我叫,原来是要遇到贾将军啊。快请进,瞅瞅这外边的风雨,见了您老人家,立刻便小了许多。贵人气旺一说,还真是有道理的。”
屋内众人见他如此前倨后恭,无不惊叹此人变脸之快,同时也越发好奇来人的身份,竟让这狮子大开口的不良帅如此曲意讨好。
而于堂前酣战的两人各自收了手脚,缓步靠向墙根儿。
九娘也停了吟唱,晶亮的眸子只扫了门口一眼,便落在任不平脸上,不肯离去。
红脸胡人汉子见少了热闹,心生不快,仰头喝尽杯中酒,喃喃自语道,“这太原府的将军未免多了一些。”
任不平长笑一声,先迈出左腿,右腿拖行趁势一点,上身端正,飘然而行,下摆随风摇曳,看似艰难,实则极快。只几个起落便来到老者身前。躬身笑道,“将军亲至,不平有失远迎,快请。”
贾将军笑了笑,将蓑衣解下,扔在一旁,怪笑道,“秋风秋雨送人来,杂家一不小心便作了恶客。还望主人家不要见怪。”说完三角眼瞪向任不平,殊无善意。
任不平看着地下的蓑衣,心里打了个突,抬头笑道,“就连这偌大的太原府,将军都能做大半儿的主,怎么来了这酒肆,反倒成了客?原是不平怠慢了。九娘,贵人当面,还不快些伺候着。这位小哥儿……”话未说完,却断了。
如有心细之人,必会看到素来淡然的任不平,此刻已敛翼俯伏绷成一团,恍若即将搏击的鸷鸟猛兽。
九娘一直盯着他,察觉有异后,想都没想,便飞快的跑过去,咯咯笑道,“将军还是第一次来这城外的酒肆,贵脚踏贱地,看把我们二郎欢喜的。快请坐。”说完虚引一下,指向厅中。
最为居中的条案被布甲女子一伙儿占了,好在今日生意清淡,厅前空旷,略微偏一些的座位还有很多。
贾将军似笑非笑的看了任不平一眼,才冲九娘笑道,“都说任二郎手下有两员大将,一男一女,一文一武。果不其然。”说完当先行去。后边的小哥儿低着头,亦步亦趋。
抬头之间,柳召南仿佛看到任不平眼中掠过一丝惧意。惊诧之余,等再看过去的时候,却只有淡淡的微笑。正是这微笑,让他变得不确定起来。
任不平此人看似外表随性恬淡,实则脊骨极硬,一向难弯。贾力士虽然势大,但远没有到让他忌惮的地步。
可他到底惧怕什么呢?莫非是我眼花,看错了?
柳召南心中寻思着,都走到条案前了,还频频向后探望。
贾将军挑了个灯火明亮的地方坐下,那年轻小哥儿却静静的立在身后,面目藏于阴影,模糊难辨。
“三郎,财帛动人心。但有些钱……烫手。”贾将军眯缝着眼,缓缓说道。
柳召南闻言怔了怔,干笑道,“将军说的是。我……”说着眼神落在那年轻小哥儿脸上,下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两人相距不过尺许,伸手可触,可那人的脸却模模糊糊,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好似他的目光一过去,便滑走了,根本落不到那人的脸上。
“见鬼了?”柳召南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道。
“嗯?”贾将军眉头一皱,似有不悦。
“他……”柳召南本待说些什么,却发觉那张脸已经变得清晰无比,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厮,长相斯文,略显腼腆。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晌午的酒还没醒么?看来这酒以后是万万不能多饮的。柳召南心中暗想。
不远处的阿福一直在偷偷的打量贾将军,等了好一会儿,才凑到布甲女子耳旁,压低声音说道,“那老头儿是棣王府的总管力士,叫贾连福。”
女子眉头一皱,小声自语道,“为什么要把蓑衣扔在地上?他的从人怎么也不接一手?”
阿福顿了顿,接着说道,“他即便是将蓑衣扔到任不平的脸上,也没什可奇怪的。小娘还记得三月里薨于长安的杨思勖么?”
女子闻言,霍然抬头,花容已是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