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小娘!”阿福横刀在手,遥指任不平的眉心。
柳召南都傻了。
从贾连福毒发身死,到几人轮战更国巨剑,再到院中高人斗法,一次次让他感到生机渺茫,眼瞅着有了回转,却被这人搂头浇了个透心凉。
任不平啊,任不平,你如果知道这女子是谁,还敢如此,那才叫真爷们儿。
“阿成,阿远,你们到那边,将他围起来。”阿福额头见汗,嗓音发颤。
“任不平,你可是真要坐实匪首之名?”白颜敏敏抓着那半本书,瞠目而呼,却不再悦耳,闻之不似人声。
一向多嘴的崔琦反倒是静了下来,抱着肩膀靠在立柱上,似笑非笑的往过去。
“二郎,你之心意,我等已知晓。还请放了小娘,从长计议。”赫乐跪在那里,言辞恳切。
跪着的其他人,更是哽咽不止,泪涕横流。
唯独九娘,跪坐在地上,痴痴的望着任不平,喃喃低语道,“准备来准备去,到后来却留着自己用,你亏不亏?”
任不平望着白颜敏敏说道,“白将军,你我素昧平生,但我瞧你还算顺眼。便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白颜敏敏左右看看,轻轻点了点头。
任不平这才望向跪着的众人,脸色突变,厉声喝道,“起来。忘记我平日里如何说的了么?一天到晚跪着,还没跪够么?”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站了起来。
“今日之事,皆与你们无关。既然平日里受我管束,这次也不能列外。九娘,我不放心他们。你定要代我将他们照顾好。否则,日后定不饶你。”任不平眉间耸的老高,微眯的眼中,满是戾气。
等他转向白颜敏敏的时候,又变得和煦春风一般,“白将军,你先将他们送至外围,剩下的半本,我等你来取。”
白颜敏敏犹豫片刻,柔声问道,“你可知,他们走了,你便没了生机。况且此书珍贵,价值非比寻常。你只换了我走这一遭,岂不亏本?”
任不平淡然一笑,说道,“我的生机在哪儿,我清楚的很。就不劳将军费心了。至于这书,本就留着送人。那人既然怕死不敢来,便与你做个交易,明买明卖,互不亏欠。”
白颜敏敏稍加犹豫,点头说道,“知你不愿拖我下水,这份人情,记下了。还有我的汉姓是白颜,莫要叫错了。”
任不平正要说笑,已察觉阿福面色不对,右手短剑未动,左手拽住王家小娘腰畔短剑,向后急砍。
“当啷”一声,有横刀落于地。
唤作阿远的从人捂着手腕,面红耳赤的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任不平用左手剑斜指惊魂未定的阿福,淡淡说道,“不要有下一次。”说完剑尖回挑,直插怀中小娘的面门。
阿福大惊,瞠目狂吼,“不要!”
王家小娘眼睛一闭,暗想道,“我将性命交到这种人手里,殊为不智,死了也是活该。”
剑尖到了眉睫,划了个弧线,将头上的发簪击的粉碎。
柳召南吓得半死,带着哭腔喊道,“任不平,你想死,不要拉别人。知道她是谁吗?她是王琦君。她是王琦君啊。”
任不平陡然色变,右手短剑一颤,正划在小娘的脖颈间,一粒血珠顺着清冽的短剑,滴在地上,溅成一朵豆蔻。
崔琦也有些意外,怔怔的望着王琦君,低声笑道,“原来是你,呵呵,越来越有意思了。”
王琦君闭眼的一瞬,只觉得剑气迫人,随即脖间一凉,惊呼出声。
阿福脸色发蓝,差点跪下。
任不平也是一惊,短剑拉开寸许,才发现无碍,着实松了一口气。
王琦君,这女子竟然是王琦君!
太原王氏之显赫,自不必多说。
高宗皇帝的原配皇后,当今皇帝的原配皇后王有容,两任皇后都出自王家。不过,最后都没落什么好下场。
王有容有个孪生的兄长,叫作王守一。
皇帝还是临淄王的时候,便与他交好。他也不负圣望,在唐隆、先天两次大变中,使了吃奶的劲儿,将皇帝推上龙椅。
尚薛国公主之后,因讨伐萧至忠、岑羲有功,累封晋国公,加太子少保。父亲去世后,又袭爵祁国公。
可惜,好景不长。因“巫蛊案”皇后被废,王守一也被赐死。
人没了,皇帝开始后悔了。
欲册封王守一之女为昭仪公主,食千户!仅次于早先的太平公主。
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先痛诉老爹的短处,如何如何有负圣恩,如何如何不是东西。接着又嚎啕大哭,说他再如何混账也是自己的老爹,自己不能没了孝悌。
反正话里话外,就是不能接受册封。搞得皇帝哭笑不得,只得在一声长叹中不了了之。
直臣们喜欢看皇帝吃瘪,自然齐声夸赞这孩子如何的聪慧,如何的知进退。
佞臣们则祭出孝悌大旗,说圣人不愧为圣人,治下稚子尤知孝悌,足见政事清明,可承万世。
这么一搞,孩子还能不出名?
于是王琦君就火了。
任不平现在觉得有些烫手。
“害怕了?”王琦君抿嘴一笑,小声说道。
任不平干咳一声,对柳召南喝道,“你废什么话,赶紧走。”
柳召南抱着头就钻进人堆里了,心中叹道,你确实够爷们儿。
“任不平,你就不想知道王琦君是如何中的曼陀罗么?”崔琦打了个哈哈,一字一句的说道。
任不平苦笑一声,摇头说道,“看来不怕死的,远不止我一个。”
崔琦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向九娘等人大手一挥,说道,“你这么聪明,我就不信你没有动疑?也罢,如果我现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群人里不光有我的人,有太子的人,甚至还有李相的人。你还肯放他们走吗?”
任不平一转眼便看到人群中几张忐忑不安的脸,微微一笑,指着身后,问道,“此为何物?”
那是酒肆内唯一的一堵墙,白垩粉刷,原本雪白,只是如今已经污秽不堪。
唐人好酒,至半酣,便喜欢趁着酒意涂抹两笔。加上方才的几场大战,除了斑斑血迹,居然还有半块儿头皮连着毛发黏在上边,让人看着胆寒。
“血迹而已,有什么奇怪的?哦,还有半块儿头皮。谁的?”崔琦不明白他的用意,又仔细看了看,忍不住笑道,“怎么?还有你的墨宝?这个时候,你让我看这些?”
众人闻言,都不由得望向那面墙壁。
“这是面白墙。虽然为血迹所污,但它仍是一面白墙。”任不平收敛笑容,淡淡的说道。
崔琦有些明白了,冷笑着指了指王琦君,对他说道,“你一面做着强盗,一面念着道德文章。不觉得有些无耻么?”
任不平苦笑一声,抬眼望向窗外,淡淡的说道,“呵呵,说来可笑,杀人放火的事情做的多了,就总想劝人为善。没法子,我是没的选,回不了头了,但他们也许还有的救。”说完望向那些人,说道,“血迹也好,白墙也罢。就看你们怎么选了。我的确不能一面绑着人质,一面还给你们说教。那样太无耻。但我仍然希望,经历此番变故,你们能看清楚一些东西。也就不枉我今日所为。白颜将军,不平拜托了。”说完,手中短剑急速在空中划了三下,竟是以剑作揖。
阿福眼睁睁看着短剑离开小娘的脖颈,急忙以眼色示之,无奈小娘不知在想什么,痴痴呆呆的毫无所觉。
人群中突然跳出几名男女,一边肆意哭嚎,一边奋力狂奔,出了房门,转眼便消失于夜色中。
阿荣叹了口气,急忙追了出去。
白颜敏敏望着任不平,良久之后才柔声说道,“等我回来。”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赫乐对着任不平长长一揖,说道,“二郎,某家去了。”说完招呼着几人,缓缓行出酒肆。
到了门外,九娘的泪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咬牙自语道,“二郎,记住你今日的话。”
“任不平,你可以放开小娘了。”阿福看着空落落的大厅,恨声说道。
“不急,你们退后些,免得惊了他,又多划我几剑。”王琦君轻抚颈间,淡淡说道。
任不平干咳一声,装作没有听见,对崔琦笑道,“怎么?还打算与我争一争这匪首的名头?”
崔琦望着他,慢慢露出笑容,“其实,你有的选。不是么?”
史家沟外。
重骑在前,弓手伏于后,密密扎扎,皆静立不动。
赫乐领着人群站在一箭之外,等着放行。
此时,雨小了,风却更狠了。
“大头,你眼力好,能看清重骑的番号么?”柳召南缩着脑袋,四下踅摸。
耿大头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摇头说道,“看不到。怎么?你觉得哪里不对了?”
柳召南向前靠了靠,压低声音说道,“就为了一本书,搞这么大阵仗,你信么?”
耿大头迟疑了一下,也小声说道,“为了这本书,死了一个银青光禄大夫,那可是从三品的王府总管。跑了的那个,虽不知道是哪里的将军,但那身手,你见过么?反正我只在话本里听过。柳帅,你说,这书里到底有什么啊?能让他们下这么大的血本。”
柳召南望着远处,长吁了一口气,点头说道,“那倒也是。唉,有些事儿不是咱能操心的。倒是那九万钱,啧啧,怕是打水漂了。”说完觉得一阵心慌,便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瞧你那点出息。”
耿大头沉默半晌,突然说道,“没想到,任不平也是条汉子。”
柳召南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活着才能作汉子。死了……算了,中元节多给他烧点纸钱吧。”
重骑之后,立着三人。
除了白颜敏敏与阿荣,还有一人,身着革甲,手持马鞭。
“徐参军,事情就是这样。”阿荣说完,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退。
“想要见我?呵呵。那个王琦君,你瞧着如何?”徐参军晃了晃手中的马鞭,微圆的脸上满是笑意。
“这个……卑职看着,倒有几分模样。”阿荣低着头,小声说道。
“嗯,知道了。白颜将军,你既然遂了心愿,便早些去吧。安西路途遥远,还请一路保重。”徐参军冲着一言不发的白颜敏敏抱了抱拳,笑着说道。
“不急。”白颜敏敏左手拎着头盔,淡淡的说道。
“你……”徐参军正要开口,却听到远处一阵嘈杂,便停下来观望。
不多时有人跑过来,抱拳说道,“启禀参军,那群人发生内讧……”
白颜敏敏大惊,穿过重骑的间隙,就看到等着放行的那群人已经乱成一团。
身后传来徐参军的声音,“你去让明仑带两火人先去围了,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白颜敏敏将头盔扔给阿荣,说道,“徐参军,事出蹊跷,我也去看看。”说完不待回应,就近拽过一匹秃马,抓了鬃毛,翻身而上,急奔过去。
眼见徐参军的脸色变了,阿荣心下一寒,知道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