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原来,我等的人,一早就到了。”任不平缓缓放开王琦君,一瞬不瞬的望着崔琦,说道。
“你没有错。”崔琦笑了笑,缓缓坐到条案上,接着说道,“只是我突然改了主意。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更有趣一些。”
“小娘,咱们走!”阿福抢上一步,将任不平隔开。
王琦君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阿福,看不清路的时候,先不忙落脚。”
阿福茫然四顾,不知道小娘想说什么。
“呵呵,看到没有?聪明人不止你一个。”崔琦拎起一只酒壶,放在耳边摇了摇,笑道。
任不平默然良久,缓缓说道,“我如果聪明,就该躲得远远的。而不是在这里陪你演戏。”
崔琦抿了一口酒,笑道,“其实,我暗示过你。只不过当时你对我戒意甚深,没有细想罢了。”
任不平突然将左手剑甩向王琦君,阿福吓得亡魂大冒,横刀还没轮起来,那剑已经进了王琦君腰畔的剑鞘。
王琦君摸着腰畔,感到脊背上冰凉一片。
“你干什么?”阿福大怒,却被王琦君止住。
“他们是个意外。”崔琦看了看王琦君,轻声笑道。
任不平从怀里拽出剩下的半本书,摊在桌上,说道,“这书本来就是给你们的,悄悄的拿走,不好么?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大?”
书被任不平撕作两半,前半部分给了白颜敏敏,这是后半部分。
王琦君忍不住凝神望去,泛黄的书页上,一水的簪花小楷,字迹极为工整。只是内容晦涩,云里雾里,看不大懂。
崔琦也在看着那半本书,缓缓说道,“书,你看过么?”
任不平望着他,不肯作答。
崔琦也不在意,接着说道,“看不懂吧。”
任不平突然笑了,说道,“其实你们也不懂。于是就故意抛出来,让那些懂得人自己跳出来。”
崔琦点点头,笑道,“我说过,你是聪明人。”
任不平盯着他,淡淡说道,“按照原有的计划,白颜敏敏也会死在这里?”
崔琦顿了顿,说道,“贾连福死后,下一个就是她。其实,有些人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坚强。”
任不平冷笑道,“坚强?阿荣既然是你的人,她又那么蠢,再坚强有什么用。”
崔琦默然良久,才摇头叹道,“你错了,阿荣不是我的人。更不会杀她。她也不蠢,只是有些命苦。漂亮的女人一般都命苦。”说完有意无意的瞟了王琦君一眼。
任不平没有深问,一个男人不肯杀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理由太多了。怎么说的清楚?
至于是蠢还是苦,更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她死了,阿荣心中有愧,必然奋不顾身,甚至不惜同归于尽,也要重创鲜于仲通。然后,你们开始收尾。可外边的重骑怎么办?你们不可能自陷死地!”任不平摸索着那册书,淡淡说道。
“鲜于将军就是鲜于仲通?”王琦君吓了一跳。
竟然是鲜于仲通!
大唐以武立国,于剑术方面更是人才辈出。开元初,有好事者品评当世剑客,裴旻,公孙大娘,鲜于仲通赫然位列三甲。
其中,裴旻成名日久,剑技已臻化境,这些年闭关自守,少有作为。
而公孙自十多年前受召入宫后,江湖上再难见其踪迹。
唯有鲜于仲通,身为蜀中大豪,又执掌剑南兵事,多有传闻见诸百姓之口。只是其人性情怪异,极难亲近。所以,除过军营内,真正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年纪不对。”阿福摇了摇头,他从小听着这些人的名字长大,算来也有二十年了。那小哥儿确实厉害,可太年轻,二十年前有没有断奶还不好说。
“那是道家幻术。可在短时间内掩人耳目。”任不平淡淡说道。
王琦君听了,不由得想起那柄雨水聚成的大剑以及凭空出现的巨掌。心中想道,也不知道那以掌破剑的高人又是何等英雄?为什么叫他小友?万法皆归于道又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杀人放火,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他……可曾婚配?
一时间百转柔肠,思虑万千,竟然望着任不平发起呆来。
这一切被崔琦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只对任不平说道,“其实,之前你喝破鲜于仲通的来历,着实吓了我一跳。你如何认出他的?”
任不平没有留意女子的模样,见他回避了自己的问题,也以问答问,“这就是你改变计划的原因?”
崔琦这次没有再回避,摇头说道,“应该说这是第二个意外。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认出他。不过,如果没有第三个意外,她也是必死无疑。计划依旧不变。”
阿福在一旁越听越心惊,开始局促不安起来。这种阴私知道的越多,活路越少。等到面前这两人讲完,怕也是大家翻脸的时候。好在崔琦只有一人,即便任不平不帮忙,己方也占着优势。
他却没有想到,万一这两人联手,又当如何?
任不平眯了眯眼睛,点头说道,“贾连福的死是第一个意外?”
崔琦点点头,笑道,“他是该死。可不该死的那么早,更不该死在你的手里。看来,你为了今日,也是做了准备的。”
任不平默然。
史家沟外。
“他怎会如此?”白颜敏敏望着地下的人,不由得紧了紧面纱。
借着油灯看去,那是一名男子,抱头倒在地上,光着的脊背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针鼻大的黑点,有些已经溃烂,渗出黄水,小风一吹,恶臭扑鼻。
赫乐面色凝重,摇头说道,“此人方才狂性大发,伤了几人。我将他制住后,才发现竟然不认识。问旁人,也都说没见过,更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九娘怒道,“制住便制住,为何要剥了他的衣衫?万一他们以时疫为借口,要将我等圈禁,我们该不该反抗?”
赫乐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旁边一女子辩解道,“不过是无心之失,用不着揪着不放吧。”
九娘哼了一声,便凑到白颜敏敏耳旁,小声说道,“这是虏疮,也叫‘豌豆疮’。永徽年间,在南边出现过,死了不少人。据说发散极快,不即治,剧者多死。”
白颜敏敏看看周围岿然不动的重骑,叹道,“瞒是瞒不住了。就看……”话未说完就看到阿荣在不远处招手,便小声说道,“事情来得蹊跷,暂且忍耐一二,万事有我。”
九娘四下看看,低声说道,“不只是我,你也要小心。”
白颜敏敏不以为意的笑笑,转身离去。
谁知刚走几步,耳听身后,蹄声大作,转脸看去,刚围过去的重骑,竟然转头向后撤。心知不妙,大喊道,“九娘,快跑。”
九娘想都没想,原地一点,打着转就往过飘。
接着,就是鸣镝高响,箭如飞蝗。
那群人当时就倒了大半儿。
白颜敏敏立刻红了眼,单臂一甩,就要冲过去,却被阿荣拽住,“算了将军,你已经尽力了。”
白颜敏敏大怒,转身抓住阿荣的手腕,喝道,“这绝不是意外。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
阿荣苦笑一声,摇头说道,“猜到一点。”
白颜敏敏望着生死与共的袍泽,顿生无力之感,大吼道,“糊涂,只有他们活着,整件事情才顺理成章。我们才能回到安西。如今这些人被灭口,焉知下一个不是我们?”
话音刚落,九娘已经到了。看了看两人,本来慢下来的脚步突然加快,只留下一句,“事情有变,我去找二郎。”便向着酒肆急掠,远远望去,大袖当风,快逾奔马。
谁都没想到,一个丰腴妩媚的胡女,竟然是个高手!
“还不放开!”白颜敏敏见阿荣还抓着自己,气的浑身发抖。
“将军,不可!”阿荣说着,竟然慢慢跪下了。
“你……”白颜敏敏反手抓了他,说道“是不是你也参与了?是不是?”
阿荣面如白纸,缓缓点头说道,“他们答应,只要做成此事,无论书有没有到手,都不再追究我族所犯之罪,更不会迫你嫁入皇家。你放心,此皆我一人之过,回到族中,阿荣甘愿囚禁至死。”
白颜敏敏大怒,愤然狂吼,气势直破长空。震的远近几十匹战马原地逡巡,哀鸣不已。
酒肆内。
任不平听到吼声,疾步闪到门口,望着远处,自语道,“莫非出了意外?”
崔琦看了看心不在焉的王琦君,叹道,“怕你要弄巧成拙了。”
任不平思忖片刻,霍然转身,也看向王琦君。
王琦君与之目光相接,有些茫然无措,垂头说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任不平不做他想,直接问道,“你一路食宿可是有人安排好的么?”
王琦君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有阿福从旁答道,“这倒没有。一切随小娘的心情。有些地方待的久一些,有些地方只是匆匆而过。”
崔琦皱了皱眉,说道,“应该是有人临时起意。”
任不平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是大事。若无那人点头,谁敢擅自做主?”
崔琦微微颔首,说道,“确实如此。莫非是我多想了?”
王琦君本是心思缜密之人,只是方才为情所迷,失了分寸,如今沉静下来,前后一想,已明白个七八。淡淡说道,“有些事情,若是早有定论,便无须李林甫点头了。”
任不平与崔琦面面相觑,却不敢深问。
王琦君见两人沉默,轻轻叹了口气,黯然说道,“说白了,我的那些所谓的恩宠就是个笑话,瞒不了李林甫,自然也瞒不了他的心腹。既然得了机会,正好假戏真做,让太子吃个暗亏。”
崔琦脸色凝重,缓缓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便说的通了。还以为李林甫铩羽而归,没想到会在这里找补。此事不论成与不成,太子身上的嫌疑是洗不脱了。”
任不平点了点头,说道,“能在关键时刻反咬一口,说明那徐参军定是李林甫的人。他倒也豁的出去。成了,太子饶不了他。败了,李林甫必然拿他顶罪。左右都是死。”说完不动声色的的看了看王琦君,暗自思忖,看来皇帝对王守一兄妹的芥蒂并未放下,所谓的恩宠,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的。只是王家对此却无动于衷,着实令人心寒。也是,利益面前,至亲可灭,何况她一个没爹没娘的空头公主。
王琦君脸色淡然,心中想道,皇帝,你恨我恨的要死。却偏偏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可惜,你装的再像又有什么用?你看,不只是我,就连你的臣子也看出来了。他这么急吼吼的杀我,虽说大半儿为了给太子脸上抹黑,又何尝没有讨好你的心思?王忠嗣,你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搭上整个王家,就为了这么一个天性薄凉之人,值得么?
在众人各想心思的时候,外边传来九娘的呼喊,“二郎,事情有变。”
任不平笑了笑,轻声说道,“还好,你终究未曾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