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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刚过下午六点半,海边四月的天已经暗下来。高耸的悬崖挡住了西边的天空,路面变得有些模糊。黑色的云快浮在海面,像是要来雨的样子,空气中一股海水的腥味。

“开一下灯吧!”张磊对握着方向盘的欧阳菲菲说。

“哦!怎么开呀!”欧阳菲菲注视着前方问。

“在这儿,”张磊身子斜着向前,打开丰田RAV4的前车大灯。他闻见欧阳菲菲头上洗发水的淡淡香味,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他看见欧阳菲菲的侧面像,高高的鼻梁,鹅蛋般的脸庞和长长的秀颈。他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欧阳菲菲说话了。

“您别这样看着——我怎么开车啊!”

张磊猛然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坐正身体。黑暗里他感觉自己的脸发烫。一路上,他总是身不由己地转身去看身旁的欧阳菲菲,他太喜欢她专注开车的样子,却没想到会干扰到她。太危险了!他把头侧向窗户一边,干脆闭上眼睛——独自品味坐在心上人身边的幸福。

不知什么时候,张磊沉沉睡去。汽车底盘忽然咯噔响了一下,张磊醒了,他回头看了一下身边的欧阳菲菲,“什么声音?”

“像是碰到了什么?”

车继续向前,张磊发现外面的天一片漆黑,还下起了小雨,玻璃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雾。他找到除雾键,按下去,窗外逐渐变得清晰,环海边的滨海公路上一辆车没有,只有他的白色丰田RAV4越野车,顶着两盏昏黄的车灯孤独向前,灯光中一片雨雾。

“要不要停下来看看?”欧阳菲菲的身体僵硬,双手紧抓着方向盘,声音有些发抖。

“嗯,再往前走走,这地方太黑了。”

汽车继续向前,远处终于有昏黄的路灯出现,两人像看到希望,心中一阵安全,向前就是进海底隧道的收费站了。

“在有灯光的地方——”张磊抬手向前一指,意思是到那里他们可以停车。

那远远的路灯像盏明星,引领着二人向前,他们觉得眼前的路漫长没有尽头。

车底盘下又响了一下,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看来必须得停下来检查一下。欧阳菲菲无助地又回头望了一眼张磊,车速慢下来。张磊没有吭声,他犹豫着,窗外乌云翻滚,海浪声声,雨滴敲打着车窗啪啪作响。终于,RAV4到了第一盏出现的路灯底下,两人心里一阵宽慰。欧阳菲菲踩下制动,拉紧手刹,从车上跳下来。张磊从车的另一侧下车,两人一起弯腰向车底下看去。

“妈呀!那是什么?”欧阳菲菲一声尖叫。

张磊从车前跑过来,他看见欧阳菲菲手捂着嘴,一手指着车下,浑身发抖。

路灯下分明是一只人的手,从左前轮胎下伸出来,被雨水浸泡了,变得苍白。张磊感到心里一紧,头发像遇到静电感应,刷地一下竖起来。

“我的天!难道是撞着人了?”他蹲在地上,像在问欧阳菲菲,又像问自己。

“我……我……”欧阳菲菲面无血色,牙齿上下打颤着说不出话来。

欧阳菲菲在雨中抖动的身子,让张磊产生一股想保护她的勇气和力量。他拍拍欧阳菲菲的肩,“别怕,”然后趴下去,像个汽车修理工那样,双手撑到路面上,观察汽车底盘下。

那人平躺在车下,上身穿着件白色的衬衣,下面穿着蓝色牛仔裤,后背和肩膀处的衣服在柏油路上磨破了,雨水里渗出一丝细细的血。左脚鞋子不知去向,只有白色的安踏牌运动袜套在脚上。

张磊从地上跳起来,活动了一下撑得酸困的双臂,他对已经平静下来的欧阳菲菲说,“没看清脸。”然后,又爬下去。这次他只观察头部所在的左前轮下。那人的头发绞进越野车前减震的钢板缝里,头发很长,看不清脸。张磊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光,看清这是一张男性的脸,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除了留着长发,还蓄着长长的胡须。他的额头、左脸在路面上被蹭破了,流着血,鼻孔向天,面目可怕。张磊鼓起勇气在他的胸脯、肚腹处摸了摸,感觉身体发硬冰凉,早已没了生命体征。他又一次从趴着的地上站起来。

“怎么样?”欧阳菲菲在他身后问。

“死了!”

欧阳菲菲感觉一阵眩晕,要向后倒去,被张磊从后面扶住了。“上车,”他拉开车门,想让欧阳菲菲上驾驶室上的坐,欧阳菲菲的腿像是僵硬着,抬不起来。当意识到那下面正对着的是一张死人的脸,他又关上门,扶着她上了后面的座位。然后,他从另一侧也上了后面的车座。

车内变得黑暗,路灯微弱的光只能照到车前窗处,两人坐在后排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起沉默着。雨好像变小了,玻璃上不再有水流,慢慢地,车内人体产生的热气浮在玻璃上,窗外一片朦胧。

“天啊!这可怎么办?我撞死了人!”欧阳菲菲双手搂着肩,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抖动。

张磊伸出右臂,黑暗里把她搂进怀中,感觉她的身体冰凉。

“别紧张,我们想想……想个办法。”

两人在车上坐了约有半小时,张磊从车后座下来,打开越野车的后门。这辆车是老妈半年前给他买的。职校毕业刚一年,在工地开挖掘机的他一年挣了二十万,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挣了那么多。后来,娘俩用计算器算,挖掘机师傅按小时工作算,一年累计下来,三元建筑给他的工资卡里打了这么多钱,老妈又加了些,给酷爱车的他买了这辆丰田RAV4。

张磊想起后备箱里有把水果刀,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欧阳菲菲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从车上下来,站在张磊身后。

张磊手中握着水果刀,走到左车轮前,“你用手机给我打着光。”他对欧阳菲菲说。

看清长发被绞住的部位,张磊把水果刀伸过去,头发绷得很紧,遇到刀锋,清脆地断了。男子的头部落到地面,张磊侧过身,尽量不看那张脸。

“好了!”他从地上站起来。

一辆银灰色的轿车亮着前灯,从后方开来。张磊立即坐下去,挡在车前轮。

轿车驶到他们的越野车前偏偏停了,司机降下玻璃。张磊心里暗暗叫苦,一旁的欧阳菲菲脸色煞白。

“哥们,怎么回事?”

“真倒霉,爆胎了。”

“需要帮忙吗?”

“不用,马上换好了。”

“哦!”汽车又发动起来向前开去。

“谢谢!”张磊喘口气,冲着远去的车喊一声。

两道光柱刺破黑暗里的夜空,远处又有车驶来。张磊跳上越野车,发动起来,把车往前挪动了有两米,又迅速跳下车,把躺在路上的尸体拖到黑暗里。

“安全了!”他长出一口气,黑暗让他感到安全。两人躲到车的另一侧,后面驶来的车没有停,从他们的车旁呼啸而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路边的栏杆外是悬崖,海水冲击礁石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哗啦作响。两人仔细分辨,原来是他们平时熟悉的甘水湾,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海。甘水湾因爱情闻名,环境安谧,风景优美,每年吸引很多情侣来此渡假,也有人在此殉情,跳下大海。

“有了,”张磊把男子的尸体从栏杆下推过去。到悬崖边还有一米多的距离,够不着了,他从栏杆外翻出去。

“小心!”欧阳菲菲惊叫一声。

“没事。”张磊手抓着栏杆,用脚去蹬尸体,黑暗里尸体向悬崖边移去,却总是掉不下去,死死地贴在岩石上。张磊恨不得腿长出一尺,他双手拽着栏杆,拼命踹了一脚,尸体终于松手向悬崖下坠去。几秒钟后,两人听到落入水中的巨大响声。

“阿弥陀佛!”张磊出了一口气,心里默念了一句佛嗔,从栏杆一侧轻盈地跨过来。

两人快速地钻进车,仿佛那尸体会从海里上来又黏上他们。这次由张磊驾车,他猛踩油门,RAV4飞速地向远处驶去。

2

“嘘—嘘嘘——”

“嘘—嘘嘘——”

哨声急促地响起来,一短两长,这是紧急集合的命令,吴军从床上跳起来,去摸放在床边的军用腰带,猛然看见挂在墙上的深蓝色警服,然后又一屁股坐下去。

“不是了,早不是了。”他嘴里喃喃念叨。方才是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还在军营,营部的紧急集合哨响了。按《内务条令》规定,军人听到紧急集合哨,必须在三分钟内打好背包,携武器装备在指定地点集合。对战士来说,哨声就是命令,每个当过兵的人都知道紧集合的重要性,不是发现敌情就是部队有重大行动。平时训练就要养成哨声一响,马上行动的习惯和能力。他记起当新兵时,曾经有一个晚上,队长给他们搞过八次紧急集合。有人把裤子穿反了,有人光脚冲出门,那种狼狈的样子令他至今难忘。因此,当耳边传来紧急集合的哨声时,他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跳起。

口中有些渴,吴军站起来,在自动饮水机前给自己接了一杯水。黄岛分局刑警队的宿舍中空无一人,同事都出警去了,警服、帽子、健身用的哑铃杂乱地摆在屋子。警察们永远那么忙,仿佛总有办不完的案子。

吴军是在去年年底转业到分局的。转业前他是第二炮兵驻高原某部一营副营长,少校军衔。旅长和政委都挽留他,他们是看着吴军从部队成长起来的干部,从第二炮兵工程大学毕业分到旅里,先是在基层带兵,三年的排长干满,在旅司令部任参谋,两年后又到发射二连任连长,直到转业前升任少校副营长。

“一定要走吗?”旅长无限感慨,吴军在工作上有股“钻”劲,特别是带兵方面,能和战士打成一片,专业也非常优秀,曾荣立过二等功一次。刚从军校毕业时,旅长还是发射一营的营长,八年后,他已经是这支部队的部队长,上校军衔。

“家里不成啊!秦丽她身体不好,还要照顾老人,孩子上初中后,学业压力也大,我在部队……也不能什么让她一个人扛着。”

“好吧!你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旅长挥挥手,“本想让你去接发射三营的营长,唉!”

吴军的情况旅长知道,妻子是青岛市黄岛区实验小学语文老师,岳母常年卧病在床,她没法像其他家属那样到副营后随军。两人分居,学校的教学任务也重,慢慢地,她患上了严重的贫血症,在讲台上晕倒过几次。如果他在军营再呆上几年,这个家就完了。

从前年开始,每年干部转业时,他打报告请求转业,总被否定,这次终于批了。吴军长叹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背叛了热爱的部队,脱下军装的那一刻,他无限惆怅,毕竟,他在这座军营里坚守了十一年,这里有他朝夕相处的战友和高高矗立的导弹发射架。

转业手续是每年的三月份办理,但从去年年底,吴军就不再上班。在家中一边照顾老人和秦丽,一边准备转业军人安置考试。令他欣慰的是,或许有他在身边,秦丽的身体恢复很快,学校也给她一学期的病假休息时间。孩子的成绩直线上升。家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息。吴军仍然常常怀念在部队的日子,军营里少了一个他,还有其他同志,但这个家他却是不可或缺的顶梁柱啊!

在33名转业军人考试中,吴军考了第一名的成绩,按规定他可以在人大、纪检和公检法等部门挑选自己喜欢的单位。检法专业他不懂,这个不能去。有人劝他到人大或纪委,工作轻松,待遇还好,但吴军选择了公安。他心里有个制服情结,脱下军装,穿上警服,他才三十七岁啊!他还想做些事情,人生的路很长,他不想让后半生在一些可有可无的部门混下去,整天一杯茶,一张报,拿一份稳定的工资,了此一生。

正式报道后,便被通知到分局刑警队,那里永远缺少人手。队里全是一帮比自己年纪小的青年,干刑警辛苦,加班没有白天黑夜,一上年纪,身体吃不消,基本会调离,进机关或充实到基层派出所,从事一些常规的工作。队长吕伟比自己小三岁,职务是副股,自己虽然是普通警员,但因是军转,待遇还在,营职套改地方副科,和分局里副局长一个级别。论年龄、职务都比这帮青年大。见面大家客气叫他一声吴哥,队里有任务,吕伟很少给他安排,一来是自己的这种年龄职务,二来他们不说,吴军感觉到,他什么都不懂,对于公安刑警业务,他完全是个门外汉。

于是,像是被边缘化,自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个月来,他每日按时上下班,实际却是个闲人。他曾主动找吕伟给自己分配工作,以便早日实现由部队向地方工作的转变,并在实践中学习业务。吕伟总是说,“好,吴哥,有任务我喊你。”

在这个孟春四月,万物争辉的季节,吴军从午后的睡梦中醒来,望着空落落的警队宿舍发呆。他看了下表,下午两点,这时候正是部队操课的时间,训练场上,战士们喊声震天,而自己却无所事事。

宿舍外走廊上的电话响了,吴军犹豫了一下出门接了。

“喂!刑警队。”

“吴哥,你这会没事吧?”是队长吕伟,他在电话里客气地说。

“啊没有,队长,有什么事您吩咐吧?”

“大家都出去了,你随我走一趟吧!”

“好的。”

这是有任务了,吴军披上外套跑步下楼。他看见吕伟站在楼下,桑塔纳2000警车已经发动起来,红蓝色的警灯闪烁着,好像只等他一人。

看见吴军下楼,吕伟拉开副驾驶门先坐进去。吴军跨入后面的车门,看见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是警校的实习生,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随众人一起喊他“小李”。差不多和吴军一起进入刑警队,但因为年轻好支使,警员们都愿意出门带上他。开车的是队里的协警小王,他回头向后排的吴军打声招呼,吴哥好!警车鸣叫着驶出了警队院子。

吴军看见吕伟一脸严肃,不便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要去哪里?警车出了城,拐上滨海公路后,吕伟关了警笛,开口了。

“分局的110指挥中心刚才来电话,说甘水湾海边发现一具男尸,刘家岛派出所的民警已经赶过去了,队里其他人都出去了。”吕伟一边叙说着案情,一边向吴军解释着,那样子像说让他这个老同志出警是实在没办法的事。

吴军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应了一句,哦!

“分局技术室和法医也向甘水湾赶去。”吕伟说完就一言不发。

吕伟长得很结实,方脸,留着板寸,平时话语极少。他几乎常驻刑警队,有警必出,虽然比吴军小三岁,但看去沉稳老练,可能与从事的工作有关。

午后的太阳光落在海面上,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警车疾驰在环海的滨海公路上,一边是高耸入云的悬崖,一边是惊涛拍岸的大海,在拐过几个海湾,爬上一段斜坡后终于停下来。

几个人从警车上下来,吴军看见前方公路边上已经停着一辆警车,路边有个半身高的条石,上面用红油漆写着“甘水湾”三个大字。

“吕队好?”一个穿着便装,年纪约四十左右的男子迎上来和吕伟打招呼。

“张所好!”吕伟和中年男握手,又回头介绍吴军,“我们队新来的吴军吴警官。”说完又补充道,“今年刚转业的营职军官。”

吴军把手伸过去,吕伟对他说,“刘家岛派出所的张健所长。”

“军转好啊!战友,我也是军转。”张健抓住吴军的手,激动地说。听到张健也是转业军人,吴军顿时感到几分亲近感。

公路外是高十多米的悬崖,下面是大海,退潮了,海水轻轻涌动着。几个人在张健的带领下,绕到前面的台阶,扶着栏杆向下,张健边走边向吕伟介绍发现尸体的经过。

“中午的时候,在海边开渔家乐的赵连海去查看自己家养的扇贝箱……经过甘水湾,他看见海面上像漂浮着一件衣服,随着海水晃动。你知道这个地方——著名的殉情之地!每年总有几个想不开的跳下去,他多了个心眼,把船划近了,果然是一具尸体。他报了案,和几个渔民一起把尸体拖到岸边。”

说着几个人已经下到悬崖下的海滩上,退潮后,海水距岸边有七八米远的样子。尸体放置在一块较平整的礁石上,上面盖着一块红白色的塑料布,塑料布有些短,只盖住了头部和上半身,两只光溜溜的脚从下面伸出来。

几个渔民围在尸体不远处看热闹,张健掀开塑料布。吴军他们看见一具男人的尸体,留着长发和胡须,左边脸和鼻孔撕裂,皮带紧紧地勒在身上,肚皮鼓起,撕烂的衬衣和牛仔裤下,能看见被海水浸泡得发白的肌肉。尸体经太阳照射,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能确定身份吗?”吕伟问。

“无法确定,可能被海水冲了,渔民简单看过了,衣服的口袋中什么东西没有。”

吕伟变换着方位,绕尸体一周,观察数分钟,他示意张健把塑料布盖上,又踩着海边的砾石向岸边的悬崖下走去,众人跟在他的后面。

“那里——”他向上指了下,大家看见悬崖缝隙的小树上,几缕白布条在风中抖动着,“应该是衣服上的。”吴军想起刚才尸体上裹着的被撕破了的衬衣。

这时,岸边又一辆警车停下,有三四个人下来,手上拎着工具箱子,他们扶着栏杆向下面喊,“吕队——”原来是是分局技术室的人和法医到了。

3

汽车驶离滨海公路后,豁然开朗,眼前就是海底隧道入口收费站了。张磊心里有些不踏实,他把车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欧阳菲菲问。

“没事,我方便一下。”

张磊下了车,走到车后不远的黑暗里解手。雨后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新香甜,西边的天空,一轮明亮的下玄月正在升起,把地面照得雪白。他绕着自己的丰田越野车仔细观察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然后上车,发动引擎向收费站而去。

海底隧道的单程收费是人民币10元。雨后,晚十点,平时拥挤的收费站此刻很安静。八个收费口,只有两个显示是绿色的通行道。张磊把车驶入收费港,收费亭的窗户打开了,一个身穿青蓝色工作服的女收费员伸出手,“通行费10元。”

“我这里有!”张磊把玻璃降下来,欧阳菲菲把早已准备好的10元零钱递到张磊手中。张磊把拿钱的左手伸出去,没有看收费员,当眼前的横杆抬起,他猛踩一脚油门,汽车冲出收费站。

丰田RAV4驶入隧道,四周是温暖的黄色灯光,张磊感觉绷紧的身体慢慢变得松驰。那具让他感到恐惧的面目渐渐远去,他在心中恍然问起自己,怎么会半夜开车在这里呢?

张磊慢慢想起,晚上六点,他从工地的食堂出来,项目部总经理孙福元迎面走来,“小张,你走一趟,随菲菲去一趟崂山。”他的神情很紧张,补充道,“就用你的车——我的被王总调走了,回头我给你加油卡。”孙福元把身体闪开,张磊看见他身后的欧阳菲菲。

“好啊!”领导让他出车,那是信得过咱,他心中想。

“你喝酒了啊——”孙福元嗅嗅鼻子,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瞪了张磊一眼,气极败坏地说,“关键时候掉链子——这可如何是好!”

“就一瓶……”张磊的脸红了,下意识地竖起右手食指,歉意地望着孙福元。他没想到下班后还会有事,自己也不是工地的专职司机,晚餐一瓶青啤几乎是他这个在青岛长大人的习惯。

“这样,”孙福元指指张磊,“你把车钥匙给菲菲,让她开着,你陪同。”

孙福元为自己这个变通的执行方案满意,他拍拍张磊的肩,“辛苦了。”

张磊把自己的丰田RAV4钥匙往欧阳菲菲手中一塞,就跟着她向外走去,他甚至没问夜间去崂山干什么?

孙福元一直把两人送到车前,才在张磊耳边说,“家里有些急事……对不起了!”

“没事!”张磊拉开副驶门,将要坐上车时对孙福元说,“孙总,您就放心吧!”

张磊觉得自己被幸福包围着,这样的陪同对他来说就像天赐,车开出蓝色档板围着的工地后,他鼓起勇气看了欧阳菲菲一眼,又快速地收回,但不久,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向欧阳菲菲。

汽车在通往公路的沙土路上轻轻颠簸,张磊觉得自己像做梦,他没想到和欧阳菲菲如此之近,车内弥漫着一丝淡淡地异性气味,他不由得鼻翼张大,深吸了一口气。

张磊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自他记事起,父亲很少回家,他总是被母亲拽着匆匆去幼儿园、学校。放学后,先由辅导班的老师从学校接回带到托管班,直到母亲下班后才把他接走。他的成绩总在班里排最后几名,上五年级的一天,父亲回来了,他关起门来和母亲谈了一天一夜,然后出门而去,从此再没回来。母亲在家哭了一上午,他们由市南搬到黄岛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母亲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包里总是背着一摞账本,回家后也摁着计算器记个不停,密密地数字张磊一看头就大。后来姥姥姥爷相继去世,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偶尔,他问起爸爸呢?

“死了!”母亲的回答很简单,然后脸色很难看,他就不再问。

初中三年,他仍然是班里最后几名,老师和母亲似乎预见到了他的将来,也就从不在学习上给他施压,关心他考了多少,作业写了没有。当同学们埋头在题海写到很晚,他早早上床睡觉。休息天,伙伴们奔波在各种辅导班之间,他会抱着篮球玩上一天。他像田野里的一棵草,默然生长。中考那年,他长到了一米八五,老师对他的评价是,“这孩子虽然成绩不好,但不招人烦。”

毕业后自然没有考上高中。他到市体校练了一年篮球,第二年被淘汰。母亲和舅舅商量送他去了济南的技校,本来学的是烹饪专业,半个月后,他觉得每日练习切土豆丝太麻烦,自作主张地换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挖掘机。

两年后,刚满20岁的他成了一名挖掘机司机,在舅舅的推荐下进了三元建筑,适逢房地产建设火爆,他和那些建筑工人一道,转战于一座又一座楼盘,他只知道在工地干活,由舅舅负责结算,年底的时候他说,“磊磊今年挣了二十万!”母亲听了失声痛哭,“我终于可以靠儿子吃饭了!”

楼盘的地基挖好后,张磊就基本没事了,偶尔开开铲车,给工地出个车,平时吃住在工地,闲暇时也和工友们打打牌,偶尔回趟家,似乎人生就要这样走下去了。

突然有一天,他看见工地的项目部来了位女大学生。她穿着白色的运动上衣,蓝色的背带牛仔裤,头发剪成齐耳的短发。她单脚跳着,走过工地前的沙土路,张磊觉得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从此,他三天两头往项目部跑,送材料,搬大桶水,他很快打听到女大学生名叫欧阳菲菲,是新来的出纳。他恨不得时时待在她身边,而现在,经理孙福元把这个机会给了他。

张磊一路想着,汽车又驶出海底隧道,上了东西快速路,以最高限速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跑着,四十分钟后到了崂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

在一个写着沙子角的路口,一路沉默的欧阳菲菲说,“往右拐,”汽车又驶上乡村的水泥路,村口有盏昏黄的路灯亮着,像是迎接久别未归的女儿归来。

车在一处农家小院前停下,欧阳菲菲跳下车,用身上带着的钥匙打开院门,她忘记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推开门冲了进去。

听到汽车声,母亲和哥哥从北屋的门口出来,站在台阶上。

“爸爸——”欧阳菲菲顾不上和台阶上的他们打招呼,迫不及待地扑进屋。

欧阳德斜趟在床上,后背高高地垫起,仿佛一直在等待女儿的归来。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把枯瘦如材的手伸出来。欧阳菲菲双手抓住父亲的手,把自己的脸贴上去,失声痛哭。她看见父亲的嘴张了张,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已经发不出声音。突然之间,他脸上出现欣慰之色,虚弱的目光从欧阳菲菲的肩膀越过,停在站在他身后的张磊身上。

屋里的人这才注意到,随欧阳菲菲进来的还有一个人。

两年前,欧阳德就查出了癌症,胃切除了三分之二,医生说可以活五年。但术后不久开始吐血,在医院里治疗一年。医生说还要做一次手术,老人听后坚决拒绝,并执意出院回到沙子角村的家。回来后,家人给他看了一位有名的中医,家中每天弥漫着呛人的中药味,而他的病并未好转,半年后,他终于像一支蜡烛燃到了最后。下午,他好像预见到了什么,让老婆给一双儿女打电话。哥哥欧阳海涛在市内工作,接到电话后,晚饭时间就赶回了家。欧阳菲菲远在黄岛,晚上十点才进家门。族人们已经为他准备后事,桌子上放着做孝衣的白布和麻绳。

看到女儿也回来了,欧阳德精神不错,清醒地又把家中的后事安排一遍,然后双手一直握着兄妹两人的手,最后,微弱的目光落在张磊身上,久久不离开。

“还有一个啊!”一个族人读懂了他的意思,把张磊的手拽到老人的手上,三只手握着一只手,欧阳德平静地闭上了眼睛。晚上十一点七分,手突然松开,他走了。

灵堂设在院子里,各样的纸火与幡帐挂起来,从第二天上午起,开始接受亲戚与邻里的吊唁。张磊与欧阳菲菲兄妹和几个本家堂兄弟姐妹守在灵堂里,他穿了一套欧阳海涛的深色西服,参加祭奠仪式。从崂山请来的道士摇铃颂经,超度亡灵。锣鼓敲响,亲人们哭声一片,张磊看着不禁也悲从中来。欧阳菲菲头戴孝帽,身披麻衣,几次哭晕过去。

黄昏时分,火葬场那边的殡葬车停在家门口,他们把欧阳德的遗体抬上车。欧阳兄妹和亲戚族人缓缓行走在灵车后面,圆圆的纸钱一路撒着,他们把父亲送出了村。

火化后,欧阳德的骨灰被安放在二龙山早已买好的公墓,他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

第二天,张磊和欧阳菲菲从崂山返回黄岛,一家人将二人送到门口,张磊坐上驾驶位,母亲和哥哥叮嘱他,“你要照顾好菲菲。”

“是!”张磊大声答应着,欧阳菲菲想说什么,汽车开动了。等出了村口,他们回头,看见一家人还站在家门向他俩招手。

丰田RAV4快速跑上东西快速路,进入海底隧道,过了收费站,又到了黄岛地界。汽车驶上滨海公路,两人又想起前天雨夜的经历,车到甘水湾后,张磊把车停在公路边上。他下车走到黑暗中推下尸体的那个地方。正是涨潮时分,悬崖下海水喧哗,水声阵阵,他仿佛看见那具面目被毁、被自己推下海水的尸体又从岸上爬上,两人快步离开,上了车。

4

法医的鉴定意见书是第二天下午送到刑警队的,关于甘水湾男尸,有四条结论性意见:

1、尸体的肺部和肠胃没有检测到海水和海洋生物,判断为死后落水。

2、头部有三处钝器伤,背部、臀部有摩擦伤,头部伤为致命伤。

3、死者的胃部、血液中检测出大量酒精,每一百毫升312ml,判断死者生前饮用了大量酒。

4、从胃内消化物判断死亡时间为当日下午五点至七点之间。

刑警队二楼的会议室里,从现场收集到的物品、尸体照片及法医的鉴定报告由电脑投射到会议室一侧的大屏幕上,气氛有些沉闷,有人抽烟,不时有蓝色的烟雾升起。

分局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管明军坐在椭圆形会议桌一边的中央,两旁分别是队长吕伟和刘家岛派出所的所长张健,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七八个刑警队的队员。

第一次参加案件分析会的吴军很兴奋,他还保持着在部队时养成的习惯,身上随时揣着一个小本,凡认为重要的事,领导的嘱咐,他都记下来。去过甘水湾现场的警员们每人谈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并把突破的方向定在查明被害人身份开始。吕伟当场对那位警校实习生说,“小李,你起草一份尸体认领通知,通过内网向市局传一份,让新闻室发出通知,市内各媒体网站、晚报、信息港都发出,另外,复印五百份。”

管明军做最后总结,他右手食指点点桌面,“王局长指示,成立专案组,由吕伟任组长,张健任副组长,业务上的事我不多讲,大家都知道,四个字:命案必破!”

他的话虽不多,但每个人感觉到了后面的份量,会议室一阵沉默。说完了,他站起来,“我还有个会,就先走了,你们辛苦。”队员们都站起来送别领导,管明军伸出手来拦住队员,不用送,大家还是坚持把领导送到楼梯口。他转过身来,“好了,就到此,赶紧投入工作吧!”队员们停下脚步。吕伟和张健却坚持陪他下楼,看着副局长上了车,汽车开出刑警队大门,两人才转身上楼。

“张所,刘家岛是你的地盘,你说怎么办?我这里人手有限,主要还得靠你们?”

“拉倒吧!管局说了,你负责,我听你的。你们刑警队是正规军,我们派出所是地方武装。”

“真是军人出身,什么都能扯到部队上。”吕伟难得地笑了笑,但是很快又变得严肃,“我们再去下现场,还有周围的地方,昨天下午太晚了,也没仔细看。”

“听你的。”张健点点头。

一行人向楼下的警车走去,张健的车上只有他和司机,他拉了吴军一把说,“别挤了,坐我的吧!”

吴军觉得张健有话要和他说,也没有推辞,上了他的车。

三辆警车向事发的甘水湾而去,张健果然问起吴军,“吴警官,你以前是什么部队?”

“第二炮兵,您呢?”

“陆军。”

两人不再谈论案件,谈起他们共同的经历——当兵的岁月。张健六年前转业,原属陆军第四十七军,正连职转业,但他是士官提干,实际兵龄反而比吴军大。两人的共同话题很多,都是部队上的一些事。吴军惦记着案件的事,他问张健。

“我们这是去干什么呢?”

“查看现场,找线索,走访,寻找目击证人,中国式破案,老一套啊!”

吴军脸一阵发烧,对公安刑侦业务,他完全是个外行,他讪讪地说,“张所,老班长,我刚来,以后工作上的事您还得多多指导啊!”吴军想起他们在部队时,不论职务,管比自己兵龄长的都叫班长。班长,兵头将尾,别看职务小,在部队地位举足轻重。通常叫一个人班长,是尊称。

张健哈哈大笑,“别担心,我刚转业时和你一样,也是什么都不懂,案子办多了自然就会了。”

“我觉得很复杂……什么痕迹啊线索等等!”吴军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侦探小说。

“没那么神秘,专业的东西有技术和鉴定部门,照我看办案无外乎两条。”

“哪两条?”

“勤动脑,勤跑腿。”

“勤动脑勤跑腿——”吴军嘴里念叨着,“有这么简单,就两条?”

“当然,还有些其他的,比如经验,经验也很重要,老刑警为什么厉害,就在这里。还有常识、见识、知识等等,这就得靠学习了。”张健这样说时,吴军又觉得办案是件非常复杂的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犯罪分子都很狡猾。于是他直入主题。

“那这个案子能破吗?”

“怎么说呢?理论上说,没有破不了的案。只要是犯罪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线索,但事实上也有一些案件侦破不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现场破坏了或犯罪分子反侦查能力强,还有时机不到。案件没有侦破——不是侦破不了,而是时机不到,时机到了真相自然会浮出水面。”

时机到了真相自然会浮出水面,吴军记住张健的话。两人一路聊着,车又到了前一天事发的甘水湾。

吕伟的车提前到了,他从车上下来,站在那块写着“甘水湾”的石头前给大家分配任务。他看见吴军和张健在一起,就说,“张所,我们分开,你们两个向西到隧道前——”他把手向远处一指,然后转向另外在三个队员,用手指指他们,“你和我向东,你、还有你两个绕到悬崖下面,注意安全。”说完了他手一挥,“好!行动吧!”大踏步向东而去。

吴军和张健沿路向西,与车上有说有笑不同,下了车的张健变得严肃专注。他们仔细观察着路上认为可疑的每一样东西,不时把头伸向悬崖下边观望,或是抬头向路另一边的半山腰观望。吴军看见山坡陡峭,上面长满了密密地灌木。

两人一路向西,走出去约三公里,公路变宽,车流陡然增多,前面就是海底隧道收费站了,再往前走似乎意义不大。他们又折回来,这次把重点放在路的另一旁,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写着“甘水湾”的石头跟前。他们看见不远处,吕伟几个人正忙碌着,警车开了过去,路右边放置了禁止车辆通行的锥形锤。

吴军和张健走过去,看见吕伟手上戴着手套,手中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只灰色的puma运动鞋。而另一个警官对着路边一块地面拍照。吴军走过去,发现地面上有一块红色的血迹,被雨水冲过,已经变得有些暗。要是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拍完照后,另一名警官小心地铲起一小块地面红色的血迹,连路上的柏油一起装进一个密封的塑料袋中。似乎这个地方是发生命案的现场之一。吴军和张健加入搜寻的队伍,他们以那块红色的血迹为中心,向四周散开。

吴军沿着公路内侧的排水沟向东,走着走着,悬崖逐渐变得缓和,从路边可以直接到海滩上。海边上有一个接一个不规则的水池,它们利用海边的天然地形和礁石建成,大小不一。那是渔民修建的鲍鱼海参池,但大半已废弃。几个钓鱼爱好者,各自坐在选好的地方,神情专注于水面,全然不顾附近搜寻的警察。

虽然还不到夏天,海边的温度已经很高,悬崖挡住了东、南、西三个方向的风,甘水湾像个大锅。时近中午,每个人满头大汗,衣服黏乎乎贴在身上。吴军想要是有瓶矿泉水多好!这时候吕伟在岸边喊,“收了吧!”

大家齐向警车聚过去。事实上,除了吕伟发现的那只运动鞋和血迹,其他的一无所获,这已经是重大的突破。那么这些发现对案件侦破有多大帮助,死者是谁?凶手又是什么人呢?吴军想起车上张健说过的话,“案件的侦破要看时机,时机到了,真相自然会浮出水面。”

等人员到齐了,张健对吴军说,“吕队,有家刚开的渔家乐,海鲜烧得非常地道,一起去吧?”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再说,这是张所的辖地,自然听您的了。”吕伟笑着说。

说完大家上车,张健的车在前面带路,吕伟他们跟在后面,向东转过两个海湾,警车驶离公路,拐向海边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向前行进二百米停下。

傍海三百平米的台子上,建着四间水泥平房,上面用三角铁焊出三个很大的字:望海轩。

看来张健是这里的常客,警车刚停稳,一男一女从房间出来,两人的年纪在五十出头。

“贵客啊!张所!”说话的是那个女的,嗓门特别大。

“贵个屁,分局刑警队的吕队长到了,你还不得弄点好吃的?”

“好说,现在正是虾虎肥的时候,还有,做你最喜欢的地锅鱼。”

“你看吧!不要太多了,六个菜吧。”

张健说着,带几个刑警队员进了平房最东头的一间。屋内是个套间,一张圆桌,七八张椅子,钢化玻璃餐桌下压着红色的平绒桌布,整个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

众人坐下,又站起来到门口的水管前洗手,有人在门口抽烟,有的去了卫生间。这期间,张健点的菜陆续端了上来,除了他们要的虾虎地锅鱼,还有葱拌八带,原汁蛤蜊,笔管豆腐等,都是海边人喜欢的家常菜。有些菜直接用盆子盛着,份量非常大。

“吕队,喝一点?”张健在主座上说,吕伟摇摇头,“中午,算了。”跑了一上午,大家都有些锇了,也不客气,动起手来。吕伟给自己夹了一只虾虎,放在盘子里,小心地用手剥皮。

“大家说说,都有什么看法?”

饭桌上没有人发言,空气有些沉闷,只有嘴巴咂叭和吸吮的声音,案子没有一点实质的进展,轻易发言是不负责任的。

吕伟点将了,“赵葛栋,你说说?”

那个叫赵葛栋的刑警是当地人,去年才从公安大学毕业。上个月吴军刚到警队报道时,是他带着吴军办理手续,到后勤申领警服、个人枪支,安排办公桌和宿舍床铺。赵葛栋是吴军在刑警队最熟悉的同事,两人的床还是上下铺。因吴军比他大十多岁,在部队是正营职军官,他主动把自己的下铺让给吴军,吴军很是过意不去。

“案发的第一现场应是我们上午发现血迹的地方,”他手中捏着一只剥了一半的虾虎说,“背部和臀部的伤应该是在路面拖行时造成的擦伤,我仔细看了技术室送来的照片和报告,有细细的黑色沙子和柏油。”

吴军佩服地看了一眼赵葛栋,报告和送检物他也看过,但没发现这些问题。

“那个地方也没有监控。”张健不无遗憾地说,“环岛那边也没安装路灯,看来真的应该给政府打报告了,甘水湾那地方经常出事,去年八月份一对情侣跳水。”

“那是自杀,跟这个不一样。”吕伟打断他。

“是不是交通肇事,被撞后向前拖行一段距离先?然后……”有人说着并做出一个抛尸的动作。

“不像,一般交通事故不会导致当场死亡。法医的报告说,死者的胃内和肺部没有检测出海水和海洋生物,显然是死后落水。”

“致命伤在头部,这似乎不符合交通事故致死特征。碰撞点不会那么高,法医的报告说死亡时间是下午五点至七点,那时候天还很亮,如果撞人后拖行到甘水湾抛下悬崖,很容易被人发现。回来的路上,我用里程表测了下。从事发点到甘水湾大约有1.7公里的距离。”吕伟说。

“报告里还说,被害人死前喝了大量酒,结合推断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晚饭后被害,海边的这些渔家乐是重点排查的对象。”

“吴警官怎么看?”吕伟把目光转向吴军,吴军兴奋的表情瞬间涨得通红,他没有一丝心理准备,事实上他也根本不懂。在他看来,吕伟问他这个问题有种礼貌的因素在其中,让他觉得自己是刑警队的一员。

“我想可能性很多……当下是不是把重点放在确认被害人身份上,查到死者是谁,那样的话就有针对性了。”吴军本能地说。

吕伟满意地点点头。

老板娘送来主食,满满一盆子面条。大家把筷子伸向盆里,往各自的碗里捞面条,再无人发言,屋里一片吮吸之声。刑警队里年青人多,风卷残云,一大盆面条很快见底了。

吃完饭,一行人从望海轩出来,吕伟紧握着张健的手,“张所,今天先到这里吧!我回去向局里汇报——谢谢了!”

“不客气!随时欢迎吕队指导。”

吴军挤上队里的一辆警车,和大家一起挥手说,“张所再见!”警车发动起来,驶上水泥路,又拐上滨海公路,望海轩逐渐看不见了。

5

这一天是星期天,孩子一早去了辅导班,秦丽上了父母家。吴军无事可做,他想起几件换下来的脏衣服,于是搭车来到警队,发现平时研究案件的会议室人声噪杂。原来除了他和少数几个人外,警队的人都在。队里以青年警官为主,大部分没有成家,刑警队就是他们的家,平时吃、住、工作都在队里。虽然是休息日,闲暇下来的大家自然聚集在一起讨论起案件。

看到吴军进来,吕伟向他招招手,他罕见地没有穿警服,身上套着一件灰色的运动衣。警队宿舍楼后面有块水泥球场,双休日,吕伟偶尔会和一帮年轻队员、辅警打打球。

“吴哥,这是你们的。”全队里数吴军年龄最大,因此,连队长也对他很尊敬。吕伟把一叠打印纸递到吴军手中。吴军接到手中,看见白色的A4纸上写着:

认领通知

死者,男性,年纪约四十五岁左右,长发,蓄胡须。上身穿白色报喜鸟品牌衬衣,下身穿蓝色牛仔裤,脚穿彪马牌运动鞋。四月十九日下午一时,发现于甘水湾附近的海域,望知情者或家属前来认领。联系电话:858705XX,或与就近的派出所联系。

吴军看见纸的左上角是尸体的黑白头像,但被处理过,不像前天海滩上塑料布下那样看着恐怖。

“市局网站、晚报社、省法制晚报已经刊登了通知,但主要还是我们这边,以甘水湾为核心,把半岛划为六个区,两人一组,一边走访,一边张贴通知。你和赵葛栋一组,所有社区、工厂、饭店、建筑工地都要排查,你们区——”吕伟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给赵葛栋说过,他知道,那片他很熟悉,回头你和他联系。”

虽然是星期天,吕伟安排完后,有些队员已经开始行动。吴军因为搭档赵葛栋外出,只能等待在办公室里。直到吃过午饭,赵葛栋才从外面回来,他在楼下喊,“吴哥——”

听到有人喊,吴军揣上那叠认领通知,匆匆下楼。赵葛栋已经发动起警车,等吴军跨进车,他轻踩油门,松开手刹,警车出了刑警队大门。

赵葛栋今天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白色的衬衣虽然没打领带,看上去仍然很精神。但他面有不快,手转动着方向盘,嘴里嘟囔着,“妈的,干上警察这一行,就别想着有休息日!”

出城后,警车驶向了滨海公路,四月的海边,天空辽阔,海水湛蓝,远处的灵山岛如同一头巨鲸浮在海面,清晰可见。那是中国北方海拔最高的岛,除非天气好,否则很难看得见。还不到旅游旺季,路上行人和车辆很少。

“小赵,能不能借你些专业书?公安、侦查方面的,你知道,我以前在部队,这方面不懂……”

“好,但……吴哥,你也不要有压力,这个办案嘛,以现场获取的证据线索为条件,你不要觉得没学过这个专业就办不了案。痕迹、解剖、鉴定有专业的人员做,我觉得思维、观念、吃苦认真的精神和经验,才是一个刑警最应该具备的素质。”

吴军心里一丝放松,他记得张健说过类似的话。

“哦!你以后还得多指导我啊!在部队呆了十多年,一下回到地方,觉得人像傻了,什么都不会,一切得从头学。”

“哎,吴哥,那你在部队学的什么专业啊?”

“火箭发动机。”

“打仗时发射导弹……你才了不起,那为什么离开部队呢?”

“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夫妻分居,你嫂子身体不好,老人有病,孩子学习也顾不上,所以……”

“那您在什么地方当兵呢?”

“青藏高原,一个叫德令哈的地方,刀郞写过一首叫《德令哈》的歌,还有,著名诗人海子写过一首同名的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吴军嘴里轻轻地呤着,仿佛又一次回到驻守了十多年的军营旧地,茫茫的戈壁和远处隐约可见的雪山。

两人说着话,不经意间,警车过了鱼鸣嘴,赵葛栋把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一个方便夹里取出一张刘家岛街道办事处警用划片图,看了一下说,“我们先去南坪吧!”

赵葛栋重新发动了车,警车拐上一条水泥路,路两边出现一排排人字形的红瓦平房,户户门前种满了开着白花的槐树,海风吹来,空气的里漂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些整齐的村舍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设的,已经列入拆迁改造,很快将从海边消失,村民们将统一搬进新盖的楼房。

赵葛栋将车直接开进了村委会大院,看来他对这片非常熟悉。看到有警车停下,一个长得又黑又胖的男人从房间出来,“呀,赵警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赵葛栋走到黑胖男人眼前,在他胸前打了一拳,“梁子,你这个家伙,还联防队员,这么胖,能跑得动吗?”

吴军看见叫梁子的男人实际年龄并不大,笑起来,眼珠藏进眼窝里——太胖了,看上去至少有两百斤。

“主任,王书记他们在吗?”

“到办事处开会去了。”

“这个人见过吗?”赵葛栋说着,从吴军手中接过《认领通知》,指着上面的黑白头像说。

“不认识——至少俺村没这个人。”梁子把目光集中在纸上,边看边说。

“给你们南坪村10份,贴在村头显眼的位置,挨家挨户向村民传达,一定要仔细了。”

赵葛栋和吴军重新上了车,他把车头调过来,降下玻璃对挥着胖手的梁子说,“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说话间,警车驶出了村委会大院。

两人出了南坪,又去了滨海公路北侧的北坪,两村仅隔着一条公路。赵葛栋同样给村委会的联防队员安排了张贴通知和宣传排查的事。

“下面的任务就比较重了。”

从北坪出来,在车上,赵葛栋对吴军说,“前面就是瑞港工业区了,那里的情况最复杂,单位和工厂也不少。”

“安排给其他的人不行?”

“这个必须我们自己去,贴通知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排查。其实,村里最好办,别看人多户杂,有个陌生人,大家很快就知道,靠村委会传达做工作也很有效果,难的就是前面这一片,外来人员,流动人口多。”

赵葛栋说着,手向前一指,吴军看见那是甘水湾前面不远处,海边高楼林立,还有灰色的厂房和冒着浓烟的烟囱。

“你得有思想准备,工作量比较大,很辛苦。”

“没事,我们平时训练比这累多了。”

赵葛栋工作很有条理,他带着吴军首先去工业区里一些较大的公司,直接和他们的保卫部门联系,将具体的工作委派给他们,“这些公司部门齐全,员工管理规范,和地方派出所也有联动。”

走访完工业区里的工厂,天色已晚,夕阳落在海面上,几艘捕鱼的小船正在归来,白帆点点。

“我们今天就这样吧?吴哥,明天一早我直接到你家楼下接你。”

“我听你的,葛栋。”

第二天,两人接着排查,他们去了那些海边的渔家乐,小旅馆,挨个打听询问,从一家出,到一家进。法医的报告说,死者身体里检测出了大量的酒精,死亡时间是下午五点至七点之间,那么凶手和被害人很有可能在这些地方吃过饭,属于重点排查的对象。

中午时分,两人到一家“观海人家”的海边小店,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的,脸庞被海风吹得紫红,一看就是当地人。赵葛栋将认领通知递给她,她辨认半天,摇摇头说没见过。

“吴哥,咱们吃点东西吧,下午再说?”

听到要吃饭,女店主非常开心,由于不是旅游季节,她的店里很难进来一个客人。

两人点了一份地锅杂鱼,一份原汁蛤蜊和一盘酸辣土豆丝,主食是馒头。吴军对当地这种又白又大的馒头情有独钟,吃上很经饿。

吃完饭,两人在店内休息。听老板娘说,像这样的渔家乐在海边有几十家,大部分是附近渔民开的,一上午,他们只排查了十五家。

小栖片刻,两人沿海边继续走访排查,这次包括那些没有挂名,已经停止经营的工厂、仓库和小店。凡是认为有疑点的,一家也不放过。

下午两点,两人走过宏源物流园后面的一条巷道,赵葛栋发现那个巷道很深,好像里面还有个院子。两人一路向里,突然一声狗叫,院内窜出一只黑色的大狗,向两人扑来,吴军不由得向后跳了一步,大门紧锁,狗隔着门冲两人狂叫,样子非常吓人。

一个双手扶着单拐的残疾人从门旁边的小屋出来,他低着头,大声呵斥狗,“阿虎,走开!”并把拐杖在地上重重顿了一下。听到主人的批评,叫阿虎的狗停止叫声,转身向院内走去。

赵葛栋回头向吴军看了一眼,两人向铁门走去,吴军把自己刚发的警官证亮了一下,“我们是公安局的,开门。”

那残疾人双手把腋下的拐往前一伸,右手扶在不锈钢拐的横杆上,没有残疾的左脚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轻盈地向前移出一步。他把拐重新撑到右腋下,让身体的重心落到拐上,伸出左手向后一拉,大铁门哗啦啦向后退开一尺宽。“请——”他做出一个让两人进入的手势。

吴军看见残疾人目光冷漠,头发凌乱,两笔八字胡须沿饥饿纹长长向下。他看着面相老,实际年龄并不大,顶多有三十出头,左腿功能健全,右腿残疾,只能脚尖辅助着着地,像个先天的小儿麻痹症患者。

“这个人认识吗?”赵葛栋将通知上的照片指给残疾人,他仔细看了一会,摇摇头说,“不认识。”

吴军感觉虽然他的肢体残疾,但智力健全。

两人向院内走去。这是个不大的院子,最里面是一幢二层灰色小楼,有十余间房子,左边是一排平房,右手是用彩钢搭盖成的车间。门口挂着一块很小的牌子:海中宝食品有限公司。车间里六七个工人,身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正埋头处理着发泡好的海产品。

车间内腥气醺人,吴军和赵葛栋绕工作台转了一圈,又到了院内的灰色小楼前。从楼门口的台阶进入,一楼左手是食堂,右手是员工宿舍。两人沿楼梯向二楼走去,那个残疾人始终默默跟着。吴军原想他腿脚不便,可能会落在后或等在一楼,那知他行动很快,上楼时,他把拐当地一下点在楼梯的台阶上,右手扶拐,左手在栏杆上借力一拉,身体就被带着爬上一层楼梯。他脚虽有缺陷,但手劲奇大。当!当!每响一下,他就上一层楼梯,速度一点不比吴军和赵葛栋慢。等两人上到二楼,他也跟了上来。

“里面是我们老板的卧室和办公室,这边是库房。”残疾人主动介绍道。

老板的房间门上有块一尺见方的玻璃,吴军把眼睛贴上去看,里面很安静,什么也看不见,玻璃是毛玻璃。

“我们老板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周末,他回崂山的家,估计下周一回来。”

“房子能打开吗?”赵葛栋问。

“这个不行,房间的钥匙他带着。”

两人从楼里出来,向院外走去,吴军观察那平房,原来是三间车库,他把眼睛贴在门缝里挨个看,三个车库里都停有车,一辆双排货车,一两尼桑天赖,还有一两奔驰。那辆奔驰车的车号很特别,尾数是444。4取“发”的谐音,意思是发财,商人还是很注重这些。

“你们老板很喜欢车啊!”赵葛栋向残疾人说,残疾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两人向大门外走去,那狗站在门口,吐着舌头,对二人怒目相视,嘴里嗬嗬有声。吴军不禁想起初到门口时,它隔着铁门,凶狠扑来的样子,仍然心有余悸。

“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赵葛栋问。

“田齐鲁。”

“你呢?”

“万青。”

吴军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找出一张空白页,写下一行字:海中宝食品加工有限公司,田齐鲁、万青。

车驶出瑞港工业园,吴军对赵葛栋说,“小赵,我觉得这个万青有些怪,让我想起一个人?”

“怎么个怪法?什么人?”

“曲灵风,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黄药师的一个弟子,被他挑断了脚筋,只能用拐扶着走路。你看万青的那枝铁拐,多么有力!”

听了吴军的话,赵葛栋哈哈大笑,“吴哥,你真有想像力!扯上了武侠、金庸。”

吴军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七零后,读着武侠长大的,而赵葛栋他们九零后是不看武侠的。

6

在工地门口,张磊看见几个工友围在蓝色的档板前,一边看着什么,一边谈论着。他凑过去,沿着黄色的安全帽缝隙看过去,见档板上贴着一张白色的复印纸,右上角一个黑白色的男人头像。有工友念道,“死者,男性,年纪约四十五岁左右,长发,蓄着胡须,上身穿报喜鸟品牌衬衣……”

张磊转身从人群中出来,整整一天,他心神不宁,脑海中,那张黑白的头像总变成一张恐怖的面容。

晚饭后,他从食堂出来,看见欧阳菲菲在不远处,两人互看一眼,一前一后向工地外走去。项目部后面不远处就是海边,偶尔有工人在午休或晚饭后溜达。辛苦了一天的工人有的在宿舍看电视,有的在院子洗衣服,暮色从远山降下来,黑夜即将来临。

出了工地外,张磊从后面赶上欧阳菲菲,“你看到了?”

“嗯!”欧阳菲菲的声音低得只能自己听得见。

两人默默地向前走着,像饭后散步休闲的人。往前走了约一公里,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海域出现在眼前,有白色的海鸟在雾茫茫的海面翩翩飞过。

欧阳菲菲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张磊紧挨着她坐下,有五六分钟,两人一言未发。

“你哪年的?”欧阳菲菲注视着远方的海面,许久,说话了。

“1992年,属狗的。”

“那我比你大一岁。”

“嗯。”

“你以后喊我姐吧?”

“嗯,姐。”

“那个通知贴出来并不是说已经查到我们了,我们装作什么不知道,就像什么事没有发生。”

“姐,我听你的。”

张磊把手伸出去,握住欧阳菲菲的右手,他想起那天在她父亲的面前,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

两人就那样手握在一起坐在海边,直到黑夜完全落降下,才站起来,向工地走去。一路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直到工地的门口才松开。

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甘水湾无名男尸案仍无进展。原以为认领通知贴出去,很快会有家属联系,从而确定受害人身份,以此为切入点,找到杀害被害人并抛尸的凶手,谁知落空了。

这一天,管明军副局长又一次莅临刑警队,他的态度没有前次那么客气,阴沉着脸,久久不说话。会议室里浮着一层蓝色的烟雾,案子没有突破,每人都有压力。

“我知道大家工作很卖力,加班加点,没有休息日,但舆论不这么看,他们只看案子破了没有。特别是旅游旺季马上到来,案子未破,社会上传言很多。甘水湾无名死尸的案件,网上说法很多,整个市局压力很大。破不了,他们会说我们无能,我们是废物……现在案件已经上报,由省厅督办。王局长本来亲自要到警队来,临时到区政府开会去了,他让我把意见传达到,还是那句话:命案必破,而且要速破。”

管明军说完了,也不招呼,站起来向会议室外走去,吕伟要送他,他手一挥,不用!吕伟就站住,他和队员们一起目送心情不悦的领导下楼而去。

“管局也是,案子破不了,我们也急啊!可总得有个过程。”吴军看见那个叫王雷的刑警发牢骚。

“不要有情绪,我们的工作就这样,群众和上级眼里只有结果,没有过程。要是觉得委屈,我们当初就不做这一行了——说说案子吧!”面对领导的批评,吕伟没事似的说。

“是不是考虑交通事故这种可能?虽然从法医的报告看,似乎不大可能,眼下只能广泛撒网,寻求线索。”赵葛栋提议。

“就这样,退一步说,即使不是交通事故,也与车辆有关。夜间杀人,走那么远的路抛尸,都离不开车,对不对?从查车入手。”

四月二十三日,黄岛海底隧道收费站来了两名警察,前面是年轻帅气的赵葛栋,后面是看上去沉着稳重,身姿挺拔的吴军。两人来到收费站的监控室,拷贝了四月十七日下午至十八日中午所有通过海底隧道的车辆录像。

“每日的车流量大概是多少?”

“正常三万左右,高峰期能达到五万。”陪同他们的收费站副站长说。

一听到这个数字,赵葛栋的脸一下子绿了,天啊!什么时间能甄别完这么多的车?

胶州湾海底隧道于2011年通车,现在是青岛的地标性建筑,全长7.8公里,是目前国内最长的海底隧道。通车后,原来青黄之间两个半小时的车程缩小至十几分钟以内,极大方便了两岸之间的往来,也带动了西岸经济的腾飞。

从收费站回来,吴军和赵葛栋又去了分局技术室,把录像拷贝、剪辑成几段,然后带回警队看。

“从推算的死亡时间看,四月十七日下午到次日凌晨,过往隧道的车辆在一万五千辆左右,咱们两人分头看,每人也得看至少七千多辆车,工作量不小啊!”在回来的路上,赵葛栋问吴军。

“这个……双向,我们确定先从哪边查起,从黄岛到青岛的?还是从青岛到黄岛的?”

“是这么回事……我觉得应该先查从青岛至黄岛的。”

“理由?”

“咱们发出去的认领通知一个星期了没有消息,这说明死者极有可能不是当地人,所以先排查外来车辆。”

“有可能,也不一定,如果是当地人作案,死者是外地人呢?”

“这样,也是啊!”

两人回到办公室,在电脑上分头看起拷贝回来的录像。由于是晚间,录象并不是特别清楚,吴军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汽车到了隧道的收费岗停下,司机把钱交给收费员,收费员输入电脑,打出票交还给司机。每辆车的停留时间在十秒左右,这样短的时间里看车牌号,确定车的前后保险杠及周围有无异样,时间根本不够。只能点击暂停。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吴军就觉得眼眶周围又酸又困。

电脑旁边放着一叠装订好的打印纸,每看完一辆车,吴军都要在纸上记下车牌号码、颜色、车型。这样一来,进度就非常慢。在另一台电脑前,赵葛栋从事着相同的工作。一个小时后,赵葛栋排查了61辆车,他点击暂停键,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盯得我眼睛困,”他走到吴军跟前。

吴军点了一下暂住键站起来,他看得更慢,手中只过了46辆车。

“我觉得这样的排查意义不大,”赵葛栋喝了一口水,“如果发生交通事故,致人死亡必须会使车的保险杠变形或破损,嫌疑人不会大模大样开过收费站。”

“说不定凶手来不及修车,为逃跑,开过收费站,反正收费员也不会过问。”

“我就不认为是起交通事故。你想,每辆车基本都投有交强险和第三者责任险,即使把人撞了,报告保险公司理赔就行,没必要把人拖行至甘水湾,又扔进海中。何况死者喝了酒,责任并不全在肇事车辆一方。”

“也有可能是保险不够。有些人买得起车,却没有风险意识,不愿意买保险,只投保额为12万的交强险,不愿意购买第三者责任险,发生事故后悔来不及。排查过往车辆没错,如你所说,即便不是交通事故,凶手在晚上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做案,必然是开车去,而不是步行或什么。”

“但愿吧!”听完吴军的话,赵葛栋不情愿地坐到电脑前,又看起录像。

两人排查了两天,仅看完了从市内而来的车,期间,也发现几辆保险杠变形,脱落,形迹可疑的车,但通过向交警事故科及保险公司核实,都有报警和理赔记录,无法与甘水湾无名男尸联系在一起。

这天晚上,吴军回家时把需要查看的录象硬盘带回家中,他的进度慢,他想晚上回家后,赶时间看看。

吃完晚饭,他坐在电脑前看了一会,感到眼睛干涩发痒,连续盯了两天的电脑后,眼睛只要对着屏幕几分钟,就难受得不得不离开。

“我帮你看?”老婆秦丽端着一杯茶走到他身边。这学期,学校取消了她的班主任工作,所带课也从原来的主课转为无关紧要的音乐课,晚上再也不用备课和批改作业了。

“你能行吗?”吴军不放心地看她一眼。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在录像上看看过往的车,有无碰撞损毁之处,然后记下来嘛!”

吴军眼睛难受,而没有排查的车辆还有不少,也只能这样了。他从电脑前站起来,把椅子让给秦丽。

“那好吧!你看仔细了,有什么可疑的,记下来,我休息一会。”

吴军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这一闭竟然睡过去了,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秦丽还爬在电脑前。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秦丽已经排查了有三百辆车,眼前的白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车牌号。

“有无可疑的?”

“也没有——只是有辆白车,感觉怪怪的,我做了记录,车牌号是鲁BN23X。”

“怎么个怪法?我看看。”

听了秦丽的话,吴军来了兴趣,他把录像往回倒,找出秦丽说的那辆白车。这是一辆越野车,他看了很久,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这里,你看?”秦丽用手中的笔,指了一下电脑屏幕上越野车左侧的后视镜,“怎么是折上的?”

吴军仔细一看,果然白色越野车驾驶室一侧的后视镜没打开。开车的人都知道,行车中司机一侧的后视镜折起来的情形的确罕见,要不是秦丽说,他根本不会去注意。他重点查看过往车辆前保险杠周围有无损伤之处。

吴军看到白色越野车的品牌是丰田RAV4,后视镜折起来能说明什么呢?撞人很少撞到后视镜,即便撞上,也不至于致死。或许是司机粗心吧!但开车把自己一侧的后视镜折上,实在不寻常。吴军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在秦丽记下的白色越野车的车牌号上,用笔画了一个圈,把车牌圈了起来。

两天后,赵葛栋和吴军把四月十七日下午五点至第二日中午,过往胶州湾隧道的车辆全排查了一遍,总共12231辆,并未发现特别可疑的车,仅有的几辆也排除了。

两人到队长吕伟的办公室汇报情况,吕伟看着两人熊猫一样的眼睛和厚厚一叠车牌号码登记纸,一言未发。案件没有进展,他的压力最大。

“对了,那个确认死者身份的事,还没消息吗?”赵葛栋小心地问自己的上司,“按说这么长时间了,家里人会联系的,就算失踪也会报警吧?”

“没有,”吕伟摇摇头,又像是自问自答,他对赵葛栋说,“九天了吧!”

赵葛栋点点头。

“对了,”吕伟像想起什么,“这个案子你俩跟进主办,其他人员配合,我给管局汇报过了,需要什么或人手不够随时向我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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