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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千年湿尸

中国人向来讲究“以和为贵”,相关的典故也特别多。

康熙年间有个叫张英的安徽人,在京城做官,老家的宅边地被邻居给占了,家人气不过,写信到北京,让他用官威好好压一压嚣张的邻居。没想到张英在回信里说:“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意思就是不计较了,退一步。结果邻居知道后深受震动,也主动退了三尺,三加三,就有了现在的安徽桐城的“六尺巷”。

之所以会说起这个故事,是因为胡彧。上次她的哥老会被陕西警察厅长姜洋陷害,她身陷大牢,我借孙殿英的手救了她,出来后,孙殿英要她继续帮忙研究那具从风陵渡挖出的千年湿尸。

胡彧老大不乐意,因为她知道孙殿英根本无意救她,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顺手做了个人情。现在要她再去帮忙,她觉得膈应。

为了劝她,我搬出“六尺巷”的故事,苦口婆心地说你毕竟是靠人家才出来的,现在撂挑子不管,从江湖道义上说不过去,况且孙殿英的庙道会入陕之后,你的哥老会免不了跟他多有交涉,现在撕破脸不好,让一步吧,以和为贵。

一番洗脑后,胡彧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其实上次胡彧跟我说她在给庙道会研究古尸的时候,我就挺奇怪的,发迹于河南的庙道会虽然和哥老会有联盟的迹象,但请胡彧一个丫头片子研究自己盗出的墓,也太让人费解了。

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庙道会为什么请你研究古尸?”

胡彧一边吃着我请的镜糕,一边得意地斜眼瞧着我:“你这话问的,当然是因为本姑娘能耐大啊。”

我试探着猜测:“你是不是懂古尸解剖?”

“再往下说。”胡彧饶有兴致地转过脸来鼓励我,看来我猜得八九不离十。

“在武备学堂那几年,你没学过什么解剖,这我知道,在那之前也不大可能,那就只能是在日本留学期间了,你在日本学的是医学!对不对?”

“挺聪明的嘛。”胡彧咬下最后一口镜糕,把手上的签子一丢,抿着嘴笑。

我问她庙道会的古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上次查古尸查得如何,有没有线索。之前忙着出狱的事,没顾上这茬,现在总算能问个清楚了。

胡彧这才一五一十给我讲了,这件事,始于一个月前,孙殿英的两个手下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风陵渡发现了一方古墓。

墓道挖通后,有经验的老人先进去试探,取了两件葬品上来查验,判断这是个大墓。外面接应的年轻人听了,瞬间起了贪念,贪念一起,杀心也就冒了出来,他想独吞这座墓葬。

年轻人趁老人不注意,搬了块巨石,猛然朝墓下砸去。老人倒在血泊中后,他自己潜下去,将墓葬里的东西悉数偷走,只有一具女尸,既难以搬运,又晦气,就留在墓里了。

孙殿英知道手下私吞墓葬后,立即派各地眼线搜寻,但那个年轻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孙殿英就想研究一下那具古尸,一来是找找线索,更重要的,则是通过古尸判断这口墓真正的价值。

但庙道会和哥老会一样,都是泥腿子帮会,真正有知识有技术的人凤毛麟角,盟友胡彧在日本学过医,孙殿英自然就想到了她。

“老实说,我在日本待的时间不长,人体结构图都没画熟呢,哪里会解剖,而且还是具千年古尸。只能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在那儿捣鼓,看了几天,什么也没研究出来。”胡彧不好意思地坦白。

我仰头大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原来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呢,难怪你不想答应孙殿英,忽悠不下去了吧,哈哈哈。”

胡彧气得直跺脚,噘着嘴说:“人家整天跟尸体待在一块儿,怕得要命又不敢说,你还有心思拿我开涮。”

我说,你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随即胡彧又想起一个细节,神神秘秘地问我:“肖乾,你说古代的人也会文身吗?”

“当然会,但不是你们黑社会那些大哥,过去只有囚犯才能‘享受’文身的待遇……你问这个干吗?难道你研究的那具尸体有文身?”

“嗯,我第一次见到那具湿尸的时候,她的皮肤组织还没有完全氧化发腐,我发现,她的……她的隐私部位文了一个奇怪的字。”胡彧低着头撩了撩额前的头发。

“什么字?”

“夜!”

“夜?”

在皮肤上文一个“夜”字是什么意思呢?还是在一个女人的隐私部位。

我带胡彧查阅了历代刑罚纪要,并没有查到刺这个字的记录。

“我已经江郎才尽了,研究再得不到什么进展,我也不知道怎么交代。不如咱们做个交易?”胡彧闪着亮晶晶的眸子,脸上又出现了我熟悉的那种狡黠神色。

“你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我警觉地问。

“你刚才说我好面子,其实我发现啊,你们男人才是真正的好面子,这是你们共同的臭毛病。”胡彧一幅了然于胸的样子说:“你兜里没什么钱了吧?这几个月你忙活了这么多事,能耐是长了不少,但实际的好处一丁点也没捞到,表哥那里你也不好意思再去要,刚才请我吃镜糕,看你囊中羞涩的窘迫样儿,估计已经穷得叮当响了。”

一番犀利的话,让我面红耳赤。是呀,最近几个月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我也没个正式工作,眼看就要弹尽粮绝了,但在女孩子面前得打肿脸充胖子,刚才还拍着胸脯说请她吃梆梆肉呢,请喝西北风还差不多。

胡彧搭着我的肩膀爽快地说:“男人靠本事挣钱,天经地义,你帮我看看这具湿尸,给庙道会那边一个交代后,我以哥老会的名义给你一笔佣金,够你今年一年的花销了,如果另外得到好处,分你一半。”

也是,没钱在任何时候都寸步难行,但在胡彧面前我到底抹不开面子,支支吾吾地装模作样道:“嗯,先看看尸体,说不定能解开千古谜题呢。”

★★★

湿尸是人体在入葬时,在棺椁里注入含有朱砂、酒浆以及防腐中草药的液体,将尸体浸泡在这样的棺液中,然后将棺椁密封,同时墓室中摆放木炭和防潮香料,这样墓主的尸体就可以保存千年而皮肤器官不受损。

其实棺液的成分倒还好说,如何维持无菌恒定的环境、防止氧化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真是惊叹于我们祖先的精妙技艺。

也因为这样,湿尸在出土后如果没有及时得到保护,很快就会氧化腐烂。而庙道会发现的那具湿尸,先是被那个盗墓的年轻人破坏了一道,后来庙道会开棺搬运到西安,一路上对它的防腐保护也并不专业,因此这具湿尸很快氧化了。我见到时,已经面目全非。

在胡彧所说的隐私部位,我确实发现了一个已经模糊的“夜”字,不知在当时的社会,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在那里文字,抑或是受到他人的强迫而文?目前的线索,我们找不到任何答案。

湿尸已经高度腐烂,既然再无任何研究价值,我建议完全解剖。胡彧捂着鼻子一边走开一边说:“要解你自己解,我要吐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她狂呕的声音。

我戴上面罩,握着提前准备好的手术刀,虽然没学过医,但之前几次和文物打交道的过程给我一个教训:专注细节,必有收获。这叫见微知著。

果然,在一番仔细的查验后,一个鼓鼓的东西从尸体的下窍里突出来,我轻轻用手术刀划开,露出一个薄薄的羊皮卷!

我大声叫着胡彧,她闻声跌跌撞撞冲进来:“怎么啦怎么啦?诈尸啦?”

“你这样才叫诈尸呢,快过来看,我在尸体里面发现了什么。”我用镊子夹着羊皮卷晃给她看。

“这是什么?”胡彧凑过来问,随即有了发现:“看,上面有字。”

我点点头,羊皮卷的正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看来这具尸体,这个墓,都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只是当看清羊皮卷上的字迹后,我又跌入了失望的谷底。

羊皮卷上从一到四十,标注了四十个编号,每个编号分别对应一个词语:一、遇雨;二、缺粮;三、破城……完全不知所云。

我和胡彧面面相觑,谁都猜不出这张羊皮卷有什么作用,我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会不会跟皮肤上那个“夜”字有关?

半晌,胡彧幽幽地问我:“你记不记得咱俩在武备学堂的时候,我在课堂上偷偷给你传纸条?”

这时候她还有这个心思,我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当时我会用笔在书中特定的字下面做记号,几个字连起来读,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心里突然一亮,转过头问她:“你的意思是,这可能是某种暗语?”

“嗯,应该是一种密码,我们回去看看,古代有没有专门的密码系统。”

★★★

密码是门很偏僻的学问,市面上的书里根本找不到我们想要的答案。胡彧脑子灵光,说去国立西北大学看看有没有相关的专业。

到了大学一问,唯一和密码搭边的只有无线电专业,那里有一门专门讲密码编译的课程,可教授的都是西方的密码学。一位老教授一听我们要找古墓密码的解决方案,连连摇头。

失望之余,老教授说:“不然你们去‘橐钥学会’看看吧,说不定那群人能帮上忙。”

我问:“‘橐钥学会’是个什么组织?里面的人是干吗的?”

教授介绍说,“橐钥学会”是个社团,一帮智商超群的年轻学生聚在一起,专门研究一些冷门的东西,但是这帮人性格怪癖,自视甚高,外人很难融入。

我顿时来了兴致,问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教授说一般下午没课时,这些年轻人会聚集在教学顶楼一间常年无人的教室讨论问题。

我和胡彧二话没说,循声而去,找到时,一推开门,里面原本热闹的讨论戛然而止,大约二十双眼睛充满敌意地盯着我们。

我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是肖乾,久闻你们学会的大名,想请你们出手相助破译一套密码。”

那群学生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把我看得浑身发毛。我只得拉着胡彧进门,想坐下来和他们细细商谈。

“我们团队的成员,个个智商万里挑一,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忙都帮的。”其中一个二十岁出头却蓄着满脸大胡子的学生抬头轻蔑地说了一句,完了又低头翻着手上的古籍。

确实,我扫视了一下这二十来个学生,大都不修边幅,乍看起来邋遢木讷,唯独他们的眼睛,都透射着敏捷灵动的光芒,单凭这一双双眼睛,我都能感觉出他们的脑袋里不同寻常的智慧。

正想着怎么说服这帮奇人,胡彧却一下跳了出来,大胡子刚才的话把她彻底惹毛了。这个大小姐,从小到大一直被称赞冰雪聪慧,哪受过这种气。

她径直冲到他们面前,指着那个大胡子就开训:“你说谁阿猫阿狗呢?会不会好好说话?不就是智商高点吗,有什么好卖弄的。我们诚心诚意来求助,不帮就不帮,怎么还人身攻击呢?瞅瞅你这大胡子,鸟都能搭窝了,哪来的勇气说别人阿猫阿狗?”

胡彧连珠炮说了一大通,把大胡子都说愣了,好像自己真做错了什么事,尴尬地摸着自己的串脸胡。

其他人也瞪大眼睛,像看大猩猩一样看着气呼呼的胡彧。

我赶忙一边拦住她一边冲大家道歉,可胡彧正在气头上,哪管这些,继续点兵点将一个个数落道:“什么橐钥学会,简直是垃圾堆。你——”胡彧指着一个无辜的大个子继续说:“闻闻你身上的臭味,出生以后还没洗过澡吧?还有你,说你呢,脸红什么?没交过女朋友啊?见到女生脸红得就像猴屁股,真出息!……”

神奇的是,在胡彧一顿发飙之后,这帮人居然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不是低头打量自己,就是手足无措。

我忍住笑,忽然想助胡彧一臂之力,于是客气地说:“算了算了,传说中的橐钥学会也不过如此,咱们古墓里的千年密码给他们看估计也看不懂。”

穷学生嘛,啥都没有,就剩自尊心了,你越说他不行,他越要证明。

这招果然奏效,一个脸色削瘦面容苍白、戴酒瓶底眼镜的小伙子站起来,很不服气地说:“我掌握了中国十几种古典密码的编译和破译的方法,不会的还没听说过呢。”

我说这是古墓新发现的,他不一定会解,没想到更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满眼渴望地说:“如果真是没见过的密码,我负责给你研究破译,越难解我越有兴趣,如果你答应,我请你吃裤带面怎么样?”

裤带面?我和胡彧一愣,怎么说着说着突然冒出这个?这是路边摊上很便宜的面食,我只有在最穷的时候才去吃。

一个看着还算正常的学生笑了笑说,我们学会经费紧张,学生又都没有收入,能吃碗裤带面就不错了。

听着怪可怜的,我动了恻隐之心,对大家说,走,去老孙家吃羊肉泡馍,管饱,这位胡小姐请客,算是向大家赔罪。

教室里掌声雷动。胡彧剜了我一眼:“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到了老孙家,大家欢天喜地吃饱喝足,那个专门研究古密码的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古墓密码,赶紧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拿出洗净的羊皮卷给他看,并把前前后后的过程都给他讲了。没想到这兄弟美美地打了个饱嗝,一脸不屑地嚷嚷:“我还以为是什么惊世密码呢,你说的这些,在我来看就是小儿科的知识。”

在这个年轻的密码学家看来,古尸体内的密码出自于宋朝的一本军事书籍《武经总要》,其中有一部分是讲密码的,叫“字验”,这个古墓里的密码应该就是这种情况。

《武经总要》是一部宋代官方修订的兵书,主要研究宋朝以前的军事思想、武器制造,以及军事史、科学技术史等。

这套密码由三个部分组成:编码、密文、明文。羊皮卷上的四十条词语是编码,尸体上的“夜”字是密文,现在只要找到明文就能破解了。

密文是明文中的一个字,只要找出这个字在明文中的排序,再按这个序号对照羊皮卷,就能马上破译。算是比较简单的密码系统。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需要找到明文,否则就无法破译。

★★★

也许明文在下葬时就被藏在别处了,但也有可能就藏在原墓中,可是墓已经被盗掘一空,即便在,也落到那个下黑手的年轻盗墓人手中了。

已经探秘到一半了,费了这么多功夫,我和胡彧都不想放弃,而且我们还没勘察过原墓,两人一商量,决定跑一趟风陵渡,在原墓找找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等到了原墓,果然如我们想象,洗劫得比胡彧的脸还干净。看守墓的庙道会老头哈着腰说:“恭请官老爷前来视察,小的按吩咐每天打扫三遍,干干净净。”

我一听急了,这不是帮倒忙嘛,古墓现场任何东西都是蛛丝马迹,这一打扫,是干净了,可也没什么用了。

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拉着老头问,墓里打扫出什么东西没?

“哪有啥东西哟,都是土。”

“土也不能乱倒呀,大爷,这里一小块石头可能都是宝贝。”我痛心地说。

“这么说,木头棒子也有用喽?”大爷豁着嘴问我,让我立即警觉。

“什么木头棒子?”

大爷说刚开始打扫时,路中间掉着一个沾满灰的木头短棍,他想着没啥用就扔沟里去了。

我赶紧拉着他在那片沟里翻找。

好在木头还在,很快就找见了,我接过来一看,棍子约两尺长,两端乳白,中间木质。我用手敲了敲两端白色的部分,又闻了闻,最后告诉胡彧:这是根象牙材质的画轴。

胡彧说:“那失踪的墓葬品里肯定有古画,这根画轴很可能是那个盗墓的遗落掉下来的。”

总算有了新收获,我们这趟没有白跑。顺藤摸瓜追查下去,真相就会离我们越来越近。

胡彧比我还兴奋,她拉着我赶紧回西安,直奔上林楼。

上林楼是收藏展览和交易历代字画的专门市场,据传神龙本《兰亭序》曾在这里收藏过,轰动天下。此后,西安乃至全国有名的收藏家都将这里作为名家字画交流的场所,也可以说,上林楼是古都字画界的圣殿。每天来这里的三教九流,都可能怀揣着传世墨宝。

转了一圈,询问最近的字画交易信息,但没有任何收获,我们便准备到楼下的茶亭里歇脚。

茶亭里一群人正围着一个面目俊秀的年轻人听说书,说书的内容是北宋皇家画院里的画师传奇故事。

胡彧朝说书人努努嘴:“那个说书人是个女人。”

我仔细一看,确实身形骨骼比一般的男子要小一圈,声音也细润,眉眼间透着一股灵巧可爱,还真有点女扮男装的意思,不过她正讲得滔滔不绝,众人都被故事吸引得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一个细节,也就没人在乎说书人是男是女了。

“北宋初年,朝廷设置的宣和画院网罗了一批全国丹青高手,其中黄筌、黄居寀父子以神妙的花鸟画跻身宫廷画师之首。一日,父子俩入山采风,忽见枝头一只鹧鸪翘然挺立,姿态可爱,便悄悄坐下,铺开纸笔临画,不料一个时辰过去,那只鹧鸪却纹丝不动,父子俩正纳闷,旁边走过一山林老农,从树枝上摘下自己画的鹧鸪,令这对皇家画师惭愧不已……”说书女孩眉飞色舞地讲着。

一个故事说完,听者纷纷鼓掌,女孩满面得意。我摇了摇头,带着胡彧走开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先生请留步”。我们一回头,发现是刚才那个说书的。

“姑娘有什么事吗?”我看她咄咄逼人的样子,先点出了她女扮男装。

果然,这姑娘红了脸,又抿了抿嘴,歪着脑袋忽闪着大眼睛说:“刚才看见阁下摇头不屑的样子,特来请教,我的说书有什么不对吗?”不服气的样子很是俏然可爱。

我还没开口,胡彧便抢前一步,像只准备开战的斗鸡:“怎么,我们走在路上摇摇头,碍着你的事了?”

女孩没搭理她,仍然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等我回答。胡彧对这种无视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教训,被我一把拉住。

我慢慢答道:“如果说不对,姑娘你确实有几点讲得跟史实有出入,首先,宣和画院是北宋末期宋徽宗设立的,并不在初年;其次,黄筌父子确实入了宋朝的皇家画院,不过当时叫翰林图画院;第三,你说的那个民间故事,我也略有耳闻,但不是发生在宋朝,而是黄筌在五代西蜀任宫廷画师的时候。”

我说完,胡彧神气活现地嘲笑道:“这么基础的事实都弄错了,还来卖弄?追上来不是自取其辱嘛。”

女孩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副马上要垂泪的样子,我最见不得女孩哭,赶紧牵了胡彧的手,打算离开。

不料还没转身,女孩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大受委屈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懂点皮毛就教训人家,有本事去解读佚名画啊。”

胡彧见她那副模样,不知怎么的烦躁起来,嘀咕了一声:“烦死了,说了两句就哭哭啼啼的。”正要发作,被我用着急的眼神制止了。

胡彧这次还算敏锐,悄声问:“怎么了?”

我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转过身去对说书的姑娘说:“佚名画大多出自宋代,我也研究过,比方说你刚才讲的故事里,宋朝的皇帝为了搜罗各地的名画家,设置了皇家画院,但也形成了朝廷垄断书画界、一家独大的弊端,民间多少书画天才,都被宫廷画师压制,甚至湮灭。他们籍籍无名,就有许多人为了避免自己的画作被排挤,而不署名,这些惊世绝伦的画作才得以流传下来。”

说书姑娘泪眼未干,梨花带雨地望着我:“看你年龄也和我相仿,知道的东西还不少。”

我向她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肖乾,专门研究宋元文人画的,并不是有意为难你,而是恰巧听见我研究的专业了,就忍不住多嘴,还请见谅,如果你手上真有宋画,无论贵族画还是平民画,可否开示一下?”

女孩抹了抹泪痕,又问怎么分辨是贵族画还是平民画。

我说这个很好分辨,贵族画大多是绢本设色的卷轴,特别是元代,画面上有很大篇幅题写着诗词,而平民画因为大多是水墨纸本,保存下来的很少……

胡彧在一旁压着怒气,忍不住冲我喊:“什么宋元画专业人士?你见着漂亮姑娘就满嘴胡诌,一会儿跟人说你是道士,一会儿跟人说你是算命的,现在又说你是研究古画的,我看你是想研究她吧。”

不顾我着急的眼色,胡彧气呼呼扔下一句:“小心眼珠子别掉出来了。”说完就甩开胳膊走了。

我赶紧掏出纸笔,留下一个地址和电话塞到说书姑娘手里,让她一定抽空来找我。交代完毕,就去追胡彧了。

★★★

“你不是跟人小姑娘聊得很投缘吗?看人家对你的眼神,一幅相见恨晚的样子。”胡彧语气听着酸溜溜的。

我心里有点高兴,不过还是赶紧解释说:“她可能认识风陵渡盗墓的人。”

胡彧走了两步停下来:“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

“我哪敢忘了咱们去上林楼的目的呀。”我也跟她装无辜。

我告诉胡彧,那个女孩说书时,口音和关中口音有细微的差别,仔细一听,夹杂陕北地带的余韵,而风陵渡正好处于陕北黄河的下游,我就多留了个心眼;其次,当时看到那个象牙画轴的时候,我就联想到可能和宋元绘画制度有关,这段历史是古画藏谜的鼎盛时期,女孩这种入门级水平,却敢在卧虎藏龙的上林楼讲宋元画,一定有别的目的。

胡彧听完我的解释,有些抱歉地说:“那,要不咱们再回去问问那个小狐狸……那个姑娘?”

我叹了口气望着她:“问什么问,我也是乱猜的,历史上的事情,哪会这么容易就被推断出来?很有可能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了,你把人家那么骂了一通,人家即使有什么,也懒得跟你再说了。回家等着吧,要真有什么,她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胡彧撇撇嘴,嘀咕了一声:我怎么觉得,这女孩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呢。

★★★

庙道会传来消息,通知胡彧:下黑手的年轻盗墓人被抓住了,正押在风陵渡古墓里,但是墓葬的宝贝他死也不肯交出来,说一定要见到那具湿尸。庙道会没办法,只得请胡彧再跑一趟风陵渡。

胡彧刚走,当晚那个说书的小姑娘就来到了我的住处。

“肖乾哥,我是专程来向你请教宋元字画的。”

看她心神不定的样子,我自然不相信她大晚上来我这个单身汉的房间,就是为了讨论水墨画。

我没说破,只笑了笑,泡了两杯午子仙毫茶,悠闲地坐在那里说:“好呀,我从绘画的历史、技法上给你讲,只要你喜欢听,讲到明天晚上都行。对了,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孩恍惚地答了一句:“忽米。”

一听这个名字,我心里就有数了。陕北曾是元朝入侵中原的重要通道,这个姓明显出自游牧民族。元代统治中原后,虽说没有沿袭宋朝画院制度,但网罗汉族绘画名家成为宫廷画师,大兴文人画。这种形势导致民间画家遭到打压,从而出现了很多不敢署名但水平很高的佚名画卷。

这个忽米很可能和风陵渡失窃的画卷有关。我就等着她主动开口,于是慢条斯理开始讲水墨画的历史。她意不在此,肯定忍耐不了多久的。

果然讲了不大一会儿,忽米就焦躁地打断我:“我听说了,胡小姐和你在研究风陵渡的千年古尸?”

“怎么,你也关心这件事?”我装作好奇地问。

“我不关心,但我丈夫的命现在在庙道会的手上,请你出手相救。”

“你丈夫?他是谁?再说,我凭什么救他?”

“我丈夫就是那个盗走墓中宝物的,如果你愿意搭救,我手上有一卷元代佚名画作为交换,画上题了一首诗,就是你们要找的秘语。”

“我可不关心什么诗啊画啊的。”我不想显得太着急,越拖延对我越有利。

房间内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忽米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弯刀,迅速架到我脖子上,寒光闪闪:“我们蒙古人,杀人就像拔根草一样,你不信可以试试。”

看来胡彧的直觉没错,这个忽米确实不是什么天真无辜的小姑娘,我感觉冰凉的刀刃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割破我的喉管。

我咽下一口唾沫问:“你怎么知道密码的事情?”

原来忽米曾是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古画专家,嫁给同是蒙古族的丈夫后,两人成了盗墓夫妻,丈夫是个粗人,只管挖墓,忽米就负责鉴定和出手。丈夫盗走风陵渡古墓的文物后,忽米看了画卷,又听说古尸皮肤上的刺字,也和我一样,认为这是密码,他们来西安就是想找到我们手中的编码本。

而她在上林楼讲的故事漏洞百出,并不是她真的学术不精,而是她得知我和胡彧在研究古尸,故意想了这个办法引诱接近我们。只不过她原本想慢慢使我们入套,不料丈夫在后方不省心,先被庙道会给抓了。

★★★

忽米不是真的想杀我,我也确实想要她手上的画,既然各有所需,也就不再推拉,两人一起去了风陵渡口,找到了胡彧住的旅店。

胡彧见我和忽米并肩前来,脸上瞬间不悦起来。

我赶紧说:“她是过来救自己丈夫的。”

“丈夫?怎么回事?”

我把忽米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胡彧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样子:“我就说她不单纯,女人看女人,果然是最准的。”

“庙道会的人还在古墓那儿守着,你老公就在他们手里,咱们先私下做个交易怎么样?”胡彧放低了声音对忽米说:“你把之前盗走的宝贝还给庙道会,我会负责说情让他们放了你丈夫,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我的,但你必须把那卷画给我和肖乾,而且不能让庙道会知道,我们各取所需。”

忽米似乎有些不甘心,皱着眉纠结着,一副难以割舍的样子。

胡彧有些生气,继续施压:“你们夫妻俩现在已经落在我们手中,能保住小命就烧高香去吧,还不知足。我劝你们离开后赶紧躲回北方去,否则指不定哪天就会栽个更大的跟头。”

忽米权衡了一番,只得答应了胡彧。

我们仨先去了庙道会的驻地,胡彧先和他们谈好条件,得到保证后,我们才见那个被关押的年轻盗墓贼。说来也好笑,这人看起来粗犷野蛮,可是见到老婆,听话得像一只熊。此前庙道会各种严刑拷打,他都不肯透露半句墓葬的消息,忽米轻轻一声“告诉他们吧”,他就马上招了。庙道会立即派人去搬宝贝。

原墓里他盗走的东西价值还不错,除了尸体和古画,居然还有数件唐三彩,一座金身佛陀造像,一对定窑瓷瓶。

庙道会的人得回了这些宝贝,设宴款待胡彧和我,我们也装作小事一桩的潇洒,愉快地笑纳了。

而私底下,忽米将古画交给我们后,就带着熊男人垂头丧气地消失了。胡彧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避免庙道会出尔反尔,暗地里安排了几个人跟着。

★★★

回到西安,我和胡彧躲在房子,悄悄展开那幅古画,一看,果然是佚名的元代山水画,画中一轮明月悬于空中,一位旅人带着愁容立在山水之间对月引觞。画幅的一侧题着一首诗,是唐代张九龄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正好四十个字,尸体上的“夜”在这首诗里是第十五字,按照《武经总要》上的字验方法,我们打开羊皮卷,查找第十五个编码,上面写着“十五、藏饷玉泉”。

各种线索追查到这里,各种头绪纷乱并出,无从下手。胡彧挠着头说:“咱们解决了这么多问题,可距离答案还没靠边啊。”

我摇摇头说:“不,我们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只差拨开最后一层迷雾了。”

接着我用树枝在地上写了我们遇到的所有内容:兵书密码、元人后裔、暗藏军饷、元代佚名画、尸体迷字……再结合当时的历史,我问胡彧:“你看这些之间有什么关联没有?”

胡彧着看地上的字,陷入沉思,一会儿,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你这么一排列,思路确实清晰多了,这应该和一场宋元战争有关,我从史书上看,当年蒙古大军压境,入侵中原势如破竹,汉族一些将领尽管面临国破家亡,但仍然不放弃最后的抵抗……”

我和胡彧互相引导思路,一步步往下推论,我忽然打断她的话,插嘴说:“说到这个,我想起小时候听道士们讲的一个传说,一个南宋抗击元朝的小将领,将十万军饷托付给爱妾后,便破釜沉舟带着将士们准备深入敌营同归于尽,可没想到敌人躲开了这支敢死队,绕道后方把他的爱妾俘虏了,爱妾为了保住军饷免遭屈辱,选择悬梁自尽。将军最终破敌救出爱人,把她厚葬了,但这些军饷从此也下落不明。”

“真是段轰轰烈烈的感情啊。”胡彧陷入故事中,神情迷离。

我拍拍她:“喂,先别想这些儿女情长了,不管是不是这样,我们得先找到‘玉泉’这个地方。”

拿来地图册,叫玉泉的地方有十几处,其中距离风陵渡最近的是华山的玉泉院。第二天,胡彧和我带着哥老会的弟兄化妆成普通商贩,连夜赶往华山。

华山自古以险峻闻名天下,玉泉院就在悬崖峭壁上,人迹罕至。这里是一处道观,道教的华山派就隐居于此。在和道士们的问礼攀谈中得知,山后有一处洞穴,由于水帘封路,里面深不可测,向来没有人进去。胡彧派哥老会的弟兄点燃火把,一个扶着一个的肩膀,像长龙一样摸索进去。

在洞穴里一边走,胡彧一边问我:“昨天晚上我翻遍了宋元史书,没有你说的那个传说记载。”

“既然是传说,肯定不会留在正史里。”我告诉她:“从南北朝开始,民间就开始流行讲述志怪故事,到了唐朝就发展成了唐传奇,而宋代市井文化极为发达,人们将一些传奇故事和真实事件结合,流传了很多真假莫辨的野史。”

而我小时候从道士们口中听说的,就是这种野史,被许多不知名的文人记载流传下来。也不知道经过多少转述和加工,谁知道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姑且一试吧。

在洞穴内走了十分钟,忽然前面的弟兄大喊一声“没路了”。我们上前一看,果然到了尽头。我皱着眉头想,不对呀,这洞穴明显是人工凿挖,玉泉院的道士们也说这里从没有人来过,谁会凭空打一个洞穴呢?

我上前敲了敲堵住的墙面,发出空洞的回音,我大喊一声“砸”!

我们十几个人用力破土,不大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口子,推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密室,整整齐齐摆放着近十口大木箱。胡彧撬开一口,在火光的照映下,里面的东西银光闪闪。

看来这就是封藏了几百年的军饷,都是宋代的官银银锭。只是清点之后,发现数目远没有传说的十万两那么夸张,一半都不到。

胡彧拍着我的肩笑嘻嘻地说:“按之前说好的,分你一半,也算是发财了。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钱,你准备怎么花啊?”

我只想着先将这些银锭换成银元,至于怎么花,还真没想好。我挠挠头说:“不知道,先攒着娶媳妇吧。”

胡彧没好气地甩了一句:鬼才愿意嫁给你。说得我莫名其妙。

★★★

我想了几天,终于想好要怎么用这笔钱。

我又去了一趟国立西北大学,找到了“橐钥学会”,跟这些怪才们在老孙家泡馍馆开了个座谈会,我一边掰着泡馍,一边说出了我的计划:

以后我将全力资助“橐钥学会”,学会的各项开支,以及成员的学费、食宿全部由我一人包揽,另外,对于满两年的成员,按照大学教师待遇,每月发放工资。

没想到他们齐齐放下吃到一半的泡馍,抹抹嘴异口同声地说:“不干!”

我愣住了,问为什么。那个大胡子还没刮掉的学生说:“富贵不能淫,学术决不能屈从于资本,我们追求的是独立之人格。”

果然是青年学生,一腔理想。我拍着胸口保证:本人绝不干涉各成员的研究自由,无论成员申请研究什么课题,我都提供相应经费支持。

“那你花这么多钱,图个什么?”他们问。

我想了想,这群人脑子一条筋,还是顺着他们的话来答比较好,我说:“鸦片战争后,国家积贫积弱,新世纪以来,政府和各大学又激进地支持全盘西化,我们中华珍贵的古典文化眼看着式微消亡,作为一个华夏后裔,我不能无视。大家的满腹才学,不该只囿于顶楼的教室,应该在更大的天地里发挥作用,为己之精进,为民之福祉,为国之文脉,我虽没有大家的智慧,但也希望出自己的一份力。”

一番陈词让大家热血沸腾鼓掌叫好。老实说,我自己也十分感动,我心中升腾起一种作为华夏子孙的自豪感和责任感,同时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为一些更宏大的东西而努力。

★★★

“橐钥学会!真是胸怀宇宙!”

和同学们吃完羊肉泡馍,在夜色中散去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好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我的脊背顿时升起一股凉意。

“肖乾君,别来无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转过身,宫崎那双红色瞳孔正直视着我。这个以文物学者自居、声称只想保住华夏文物的日本人,不仅挂羊头卖狗肉,而且心机叵测老奸巨猾,前几次交手时,我都吃了亏,不得不防。

他如此适时地出现,说明在他神隐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估量我。估计是看我最近两次行动都收获颇丰,他确信我手上真的掌握了所谓的墓葬“秘籍”,这才决定出手。没猜错的话,他下一步就要拉我一起行动了,我决不能再被他利用。

我丝毫不让地接过他的话:“听听这两个字,橐钥,出自老子的《道德经》,指明了我们胸怀着天地万物。”

“很好,我的队友越强大,我们共同的收获就会越多。”宫崎老太太一般的声线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可不会跟日本人做什么队友。”我已经听到相关新闻,日本刚刚向北洋政府提供了大量贷款,企图控制中国,对于老奸巨猾的宫崎,更应该警惕他对古城西安文物的觊觎。

“呵呵,这恐怕就由不得肖乾君了。”宫崎仍旧淡淡地说了一句:“三百里外汉中的石窟里,有人正等着你呢。”

我听完定定地立在那里,心里明白,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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