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把我约到一间叫“素问”的茶舍，内室里格调高雅，暗香浮动，茶几上放着已经泡好的香茗，我一下就被吸引了。
“这茶真漂亮，泡开了杯底一层，漂浮一层，茶叶一条条竖立起来，上下呼应，像舞女一样。”我啧啧称奇，又忍不住闻了闻，清香气息仿佛从深山中涌出。饮上一小口，起初微涩，转而舌根清苦，但茶汤一入喉，口腔里立刻芬芳四溢。
宫崎呵呵笑道：“上好的茶，果然还是需要懂的人来品呀。”
他明显话里带话，我放下茶杯说：“找我什么事，直说吧，我时间紧。”
“还是没摆脱掉年轻人的急躁啊。”宫崎一副掌控全局的样子，我心里有点犯嘀咕。
他指了指我面前那杯茶，问道：“肖乾君，你知道这茶产自哪里吗？”
“哪里？”
“这茶产自西安南方三百公里之外的高山，那里气候温润，水土肥沃，极适合茶叶生产，那片山区里有一座险峻奇绝的主峰，叫午子山，所以这茶，就叫午子仙茶。”
宫崎说完喝了一口，闭上眼睛，枯瘦的喉结略微滚动，正沉浸在袅袅茶香中，忽然他睁开眼，眼神犀利地望着我说：“但那里还出产另一种稀存于世的文物，你想不想见见？”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我猝不及防，不等我回答，宫崎又挥挥手，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想法，自言自语说：“无论你想不想见，你都必须跟我走一趟午子山，肖乾君，你还不知道自己杀人了吧？”
我抑制住胸腔的怒气：“宫崎先生，我真的很忙，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正要甩手离开，宫崎从怀中掏出几张照片扔在桌面，逼视着我：“确定不看看吗？”
我不由得再次坐下，伸手拿过照片，看了一张就惊得赶紧扔掉，照片上全是被残虐致死的人，那场景不忍卒看，用人间地狱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双手微微发抖。
宫崎面露微笑：“这些死者都是午子山本地人，他们全都死在你的手下。”
“放屁！”我终于爆发出来：“宫崎老头你疯了吧，我一没杀过人，二没去过午子山，你该不会说我梦游去午子山杀了人吧。”
“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更重要的是，你如果不跟我去午子山，还会有更多伯仁因你而死。”
“你把话说清楚了！”
“要弄清楚这些事只有靠你自己，你好好想想，决定了就来找我。”宫崎也提高声调站了起来，凝视了我一会儿便转身消失，只剩竹帘在那里晃动。
★★★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又拿出那些照片仔细看，照片上的死者都是男性，样貌年轻，看起来都不足二十岁，身形枯瘦，似乎生前曾长期遭受折磨。可是，宫崎凭什么说这些人是我害死的？他们惨死的背后又有什么秘密呢？
我继续研究照片，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第一，仔细看，死者的腿部都有相同的严重畸形，正常情况下，致人死地不会从腿部下手，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年轻人是残疾人。
第二，死亡地点很奇特，死者躺在乱石堆里，拿放大镜看，这些乱石并非天然，而是人工打凿出来的，形状规则，其中几张照片还能隐隐看出，一些石块上有刻字，字体不是隶书就是魏碑。
我一骨碌爬起来，翻开地图册寻找午子山的位置，位于汉中境内。
午子山四周倒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有一条“牧马河”蜿蜒绕过。沿着牧马河上溯不久，发现了一处“石门栈道”，我凝视着这个地点，心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一夜没睡，第二天我马不停蹄找到宫崎，劈头盖脸就问道：“你是不是在开凿摩崖石刻？这可是破坏我们民族国宝的大罪！”
“肖乾君果然见微知著，我目前的工作确实跟摩崖石刻有关，但我还有更有价值的发现，想同你一起探究。”
“更有价值的发现？”我心里一紧。
“是的，你绝对意料不到。而且你有句话说错了，我并非你们中华民族的罪人，恰恰相反，你们民族将来会感激我今天做的一切，如果你能与我同行，民族功劳簿上也会添上你的名字。”
无耻！我心里忿忿地骂道。
只是，这个老滑头愿意让我分一杯羹，肯定还有其他的目的，我也不是不清楚此行的危险，但那些被虐致死的残疾人、宫崎口中我犯下的“命案”都引导着我去一探究竟。更重要的是，如果宫崎真的发现了比摩崖石刻更惊人的文物，我不能坐视不管，听任他私自开凿盗运而坐视不理，要真那样，我才真成了中华民族的罪人。
我没好气地问：“你宫崎本事那么大，干吗非得拉上我啊？”
宫崎略微沉思，卖起了关子：“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等见到东西，你自然就知道了。”
★★★
去午子山的路上，我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前因。
入夏以来，汉中地区爆发了一场少见的大雨，牧马河浑浊汹涌泥沙俱下，沿岸的居民都说，天生异象，可能有大事要发生。
大雨刚停，一个叫肥鱼的胖子就在山后发现了一块青黑色的刻字石板，是土崖被雨水冲刷掉后露出来的。
这东西看起来与众不同，肥鱼没敢动。一下山，就先奔赴城里，给宫崎摇了电话，宫崎仔细询问了细节之后，便找上了我。
我本想问宫崎肥鱼是他什么人？为什么发现了文物第一个找他？但转念一想，宫崎一心敛收文物，手下有几个文物贩子，还不是很正常的事。
等见到肥鱼，发现他体型肥硕，确实对得起这个称号。而且，这个胖子一只手没有四指，那半截手掌看着有些瘆人。
云消雨霁，午子山上的道路泥泞不堪，但肥鱼一路登山轻巧灵便，虽然不时滑倒，但看得出他很懂得使力，不至于像我和宫崎手脚并用。
肥鱼话不多，面相凶神恶煞，却对宫崎俯首帖耳，称呼他为“老板”，我几次试图打探他和宫崎的关系，都被他鹰一样的眼睛顶了回来。
傍晚到了半山腰，在一处崩塌的山坡上，肥鱼指着一处黑色的石壁说：“就是它了。”
我和宫崎上前察看，石壁大部分还埋藏在泥土里，只露出一行隶书字体，上面写着一些浮夸的歌颂文字。
宫崎仔细看了一遍露出的文字，又用手刨掉一些土，研究了半天。最终拍拍手，后退两步，自言自语：“果然没错。”随即又转向我问：“肖乾君，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我来前查过史料，汉中境内的汉江流域有很多汉魏时期遗留的刻字，著名的《石门颂》《石门铭》都是这一时期的文物，山下这条牧马河是汉江重要的分流，沿岸曾陆续出土过一些摩崖石刻，很早就引起了一些金石学家和书法家的注意。
我说：“这应当就是书中记载的汉中摩崖石刻了。”
宫崎却对我的回答显得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文物，光从书本上是学不来的，没有丰富的手眼观摩，只能是纸上谈兵。这种青黑颜色，你确定是摩崖石刻吗？”
“这就是你这次带我来见的东西？”
宫崎点点头。
我走上前，用手刨开石壁四周的土壤，很快发现了方形的轮廓。
这……不是摩崖石刻！我心中“咚咚”跳着，摩崖石刻不会这么小。
我快速刨下去，一座一人高的精美石板显露出来，碑面文字的首行露出三个字：墓志铭。
这是西晋墓志！我回头冲宫崎和肥鱼大喊，宫崎终于面露微笑点点头。
所谓墓志，就是埋在土里的墓碑。汉末开始，贵族大肆立碑，碑文极力颂赞主人，到了晋朝，中央皇权和世族贵族矛盾冲突，为了削弱这些地方贵族的影响，中央严禁他们立碑吹嘘，这些贵族的碑就从地面上埋到土里，形成了墓志。
由于墓志埋在土里，保存得比外露的摩崖石刻好，而且雕刻墓志的往往是贵族请来的凿碑高手，艺术价值比民间的摩崖石刻整体水平要高。当肥鱼在电话里向宫崎描述这次发现的各个细节时，宫崎就预感，或许出土的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墓志。
“你发现了这么有价值的文物，而且已经有了自己的鉴定，为什么还拉我一同前来？总不会是请我来欣赏吧？”我问宫崎。
“我们真正的工作，还没开始呢。”宫崎转身对肥鱼说了句“这里交给你了”，便让我和他一起下山。
看着眼前被烟云缭绕的山间，我又想起照片上那些被虐致死的年轻残疾人，意识到自己或许身处险境了。
“那些照片上的残疾人，他们是怎么死的？”路上我问宫崎。
宫崎停住脚回头用红色的瞳孔看着我：“肖乾君看出他们是残疾人了？也好，省得你到时大惊小怪。别着急，谜底你不久就会知道。”
来到山下，宫崎带我进入一间看似普通的农家小院，说是这次的落脚之处。在经过堂屋时，我注意到一间紧闭的耳房，门上挂着一把簇新的大锁，带着粗重的链条。
我和宫崎各住一间卧室，早早入睡后，我一直惦记着那个被锁住的耳房，听见宫崎那边没有动静，就悄悄出来窥探。铁锁没有钥匙，无法打开，我看了一下房屋格局，后院应该有窗户，就溜到后面，果然看到一扇木窗，我潜身到窗下，见窗户简陋，我将窗纸捅破，伸手到里面转开里面的枢纽，窗户“咯噔”打开，我轻而易举地翻了进去。
点着灯火，我被里面摆放的东西惊呆了：屋里横七竖八排列着各种开凿下来的摩崖石刻，根据字形判断，其中大部分都是南北朝时期的精品，笔法雄浑苍劲，刀痕朴拙可爱，我不禁一边赞叹一边抚摸着这些珍品。
南北朝是摩崖石刻的鼎盛时期，那时候，社会经历了长久的战争动乱，苦难使人们开始将精神寄托在虚幻的佛、道之上，从而大量在石碑、摩崖上面雕刻佛经道经，以求积攒功德。久而久之，这些石刻作品遍布名山大川，而且由于后期的社会南北融合，刻字书体也在隶书基础上兼容并收，逐渐形成了新的风貌，这就是后来名声大振的“魏碑”。
“你太不守规矩了！”随着一阵冷风窜入，我身后响起宫崎的声音，回头看见窗户上他冷峻的面孔。
见到他，我才意识到，我不该只有惊叹，更应该感到愤怒：“你把我们的国宝破坏成这样，究竟想干什么？”
宫崎站在窗外，停顿良久后说：“既然你都看见了，那不妨再仔细看看，这些东西真如你所说是宝藏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又将信将疑地回去细看那些刻字，没错，碑刻字的鉴定角度，主要是从笔法、间架，以及气韵入手，从书法史的观点来看，这些字结体端正，略微扛肩，留有隶意，但是点画中已具备了楷书的形质。可以断定是南北朝的遗迹。为了确定自己的结论，我用手指在每一个笔画间游移抚摸，企图发现端倪之处。
依然看不出什么异常，正要收手，突然发现指尖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石粉。
“赝品！”
我脱口而出，石粉是凿碑的时候，石料本身的粉末，只有在刚打凿完成时才有，真正的遗迹历经千百年，石料表面已经风蚀，即便有杂质，也是外部的沙尘。而眼前这些碑刻，我摸过去，满手都沾满了石料本身的粉尘。
“这些都是伪造出来的。”我望着宫崎，然而更令我震惊的是，他竟然拥有如此高妙的仿古水平，他背后潜藏的能力和动机都太可怕了。
“其实这只是半成品，真正的成品我怎么会让它出粉呢？”宫崎笑起来，用他老太太一般的声音说：“如果不出灰，肖乾君恐怕也难以辨认吧？”
★★★
肥鱼这时也回到了这座农家小院。他向宫崎汇报说：“老板，那块墓志已经运到石窟，明天让余声一起过来看看。”
宫崎点了点头，肥鱼就闪出去了。
“余声又是谁？”我问。
“那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工匠，地上这些让你一时没有辨出真伪的石刻，就是他一手打凿的。肖乾君，能见到这样的人才，你得感谢我。我相信，你们两个充满智慧的年轻人见面后，会惺惺相惜的。”
“那这些赝品都是肥鱼替你经营打理的吧？”看情形，肥鱼是这个地方的老掌故了，跟他稍微接触后，我推翻了原来的设想，肥鱼面相凶狠，行动利落有主见，根本不像个普通的文物贩子，为何要对宫崎这个老头服服帖帖呢？
“他以前是汉中一带很有名望的文物掮客，专门替上下家牵线，做了许多年，在这行也算根深蒂固，可惜，贪念太重，把客人给的真品调了包，被发现后在这行就再也混不下去了，是我看中他对这行熟门熟路，花大价钱收了他专门替我经营。”
夜里，山谷中风声如汹涌的波涛，我躺在黑暗中，脑中逐渐拼凑出宫崎在此地的产业链条：这午子山应该就是他的文物造假基地，肥鱼负责搜罗本地出土的石刻文物，他们说的余声应该是一名专门负责打凿的技术人才，造假完成后，肥鱼再将真品和赝品运送给宫崎，而重中之重应该是宫崎后面怎么运作，我现在还不得而知，看来我得想办法潜入他的老窝，钉入他的心脏。
★★★
次日一早，绕过午子山，在一处低凹的山谷里，肥鱼带我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石窟底下，那石窟像野兽大张的嘴，要将我们吸进去。里面却隐隐传来密集的“叮当”声，肥鱼爬上去冲里面喊叫：“余声，出来。”
过了好半天，石窟口慢慢走出一个一瘸一拐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的年纪，瘦弱无力的样子，满身粉尘，我估计这石窟是个窑洞。年轻人行尸走肉般来到我们面前，肥鱼问：“怎么样，有把握吗？”
“字口不好蚀化，以前做摩崖石刻，字口都是风蚀，墓志的字口都是土壤蚀化，做旧程度很难把控。”余声低着眼皮说了一句，又紧紧闭上了嘴。
字口的蚀化是石刻文物重要的特征，由于经历岁月的风吹日晒，一些棱角部分呈现出圆润或者剥落的迹象，这本是一种残缺，却意外的形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美，有些书法家甚至专门钻研怎样写出这种带有蚀化的笔画，并美其名曰“金石气”。
这时宫崎望向我，肥鱼和余声也随即茫然跟着看我，显然他们指望我来解决这棘手的问题，可是我根本没造过赝品，宫崎算是找错人了。
没想到宫崎开口说：“肖乾君，此次出行之前，我已经料到出土的文物是墓志了，我们和你一样，都没有仿造过墓志，但是我清楚仿造艺术价值不菲的墓志需要什么，一流的技术在余声那里，一流的鉴别能力在我这里，现在我需要一流的思路和方法，这要结合出奇制胜的逻辑和深厚的学养，通过我这几个月的观察，这一点在你身上结合得很好。你和余声如果能联手，将会创造一次叹为观止的成就，你不想试试看吗？”
看来宫崎说的只有我能做的事就是这个了，简单，想办法造假。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道：“让我帮你这个日本人制作我们的假国宝，打死我也不会干。”
“呵呵，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但是我没准备会让你跑一趟吗？”宫崎脸色渐渐冷却：“如果肖乾君不肯帮忙，那我只能把这块国宝运往日本，但如果你帮我造出一块可以乱真的仿品，那么我保证，原墓志会继续留在中国，而运往日本的，只是一块赝品。”
我心里呵呵一笑，这种骗小孩的话听一听就算了。我环视一圈这荒山野岭，和野兽巨口一般的石窟，对啊，既然我现在已经大概弄清了宫崎在这里的秘密，何不将计就计，顺势深入虎穴捣毁他造假中国文物的老窝。
打定主意后，我仍摆出架势说：“我可干不了铁石迸飞的粗活。”
宫崎笑了，抬手指指石窟：“你们中国有句话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动手的事，自然有人替肖乾君代劳，这石窟里面有大批工匠，现在都听从于你和余声了。”
我疑惑地走向石窟，里面的“叮当”声越来越响，当我爬上石窟，站在入口处时，看到的是一间规模宏大的造碑工厂。
只见几十名年轻的匠人拿着铁锤、凿子在一块块石碑上雕琢打磨，每个人身旁都堆满了残次品，这些碑匠立刻让我想起照片上那些死者。我注意观察他们的腿脚，果然都有不同程度的畸形，这是一支残疾工匠队伍！
“他们都是我收养的孩子，在打碑上都有过人的技术。”宫崎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回头，余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昨天那块墓志就在石窟里，你和余声先在这里研究仿造方案，他会告诉你之前造碑的过程。”宫崎说完就走了。
★★★
余声在宫崎离开后，始终不发一言，像个哑巴。看着他一瘸一拐回到石窟里，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们都是残疾？”余声也像没听见一样。
石窟里石粉弥漫，我待了一会儿就呛得直咳嗽。里面的残疾碑匠没一个在乎我的存在，我在里面转悠了一会儿，正打算出去透透气，余光扫到一块与众不同的石碑。
因为这里是个造假工坊，所有石碑都被打凿得古朴陈旧，唯独有一块碑面簇然若新。我走过去一瞧，读了碑面的刻字：美人体质闲华，天情婉嫕，恭以接上，顺以乘亲，含华吐艳……
这是隋代《董美人墓志》的铭文，是历史上著名的墓志，奇怪的是，众所周知原碑已经被毁，这里新打凿一块什么意思？
我正触手去摸，余声突然蹦到我面前，将我手打开。
“不许你碰！”余声像一头小兽。
我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余声将碑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又回去工作了。我一边想着如何和这个怪人沟通，一边拿起一支碑匠们用来拓描的毛笔，从怀中掏出纸来给胡彧写信。这个地方没有电话，通信只能靠书信了。
一写就收不住，将我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儿泻在笔端，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纸。正入神挥毫，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你的小楷学过钟繇？”
钟繇是三国时期著名的书法家，被称为“楷书鼻祖”，他的小楷堪称万世模范。我回头一看，是余声在背后看我写信。
“我临钟繇很多年，喜欢他的字体，你也认识？”我问余声。
余声抿了抿嘴回答：“我们刻碑的，怎么可能不认识钟繇，我刚才瞟了一眼你的字，看得出你下过苦功夫。”
这一说就打开了话匣子，他问我给谁写信，我就添油加醋把胡彧任性的大小姐脾气给他讲了，本以为能逗他开心，没想到他反而陷入了沉默，叹了一口气看着之前放好的《董美人墓志》。
“怎么，你也有喜欢的女孩？”我试探着问。
余声没有回答，我就没再追问，开始商量怎么仿造那块墓志。
碑刻仿制品之所以珍贵，在于其石料有限，摩崖石刻相对好办，在原址附近找到相似的天然石料，仿造字迹刻好后，再用碱液对字口进行腐蚀，形成长期风化剥落的外观即可大功告成。
而墓志仿造最大的难度在于，几乎不可能找到和真品形状、年代完全相同的石料，外形只能打凿，而打凿的痕迹非常容易识别。余声的思路是，先将石料形状打磨好，刻完字再放入碱水浸泡做旧，但浸泡时间需要极其精准的把控，时间久了会蚀化过度，时间短了又只能蚀化浅表，很容易露马脚。
我并不赞成这种作伪方法，因为最终稍有不慎，前期的一番辛苦打凿就白费了。余声说打凿部分需要至少一周时间，我就让他切好石料，打凿碑文，先推进前期工作，至于后期怎么做旧，这一周时间我再另想办法。
此后余声便整天躲在石窟里满身石屑粉尘地雕琢，我也没闲下来，开始在午子山附近一带走访，想摸清宫崎在为什么会在这里设置造假窝点。
许多史料都介绍，汉江一带出土过不少石刻文物，我沿着河流一边探访这些历史遗迹，一边记录，这些悬崖峭壁上的刻字，不仅补充了书本上没有的见闻，更使我大开眼界的是古人卓绝的书法雕刻水平。一路走下去，长了不少书本上学不到的见识。
另外，我发现这一带也出土另一种特产：一种被称为“大花绿”的矿石。牧马河沿岸的群山里，星罗棋布着不少石矿和石材加工坊，而在这些地方，我遇见了不计其数的小矿工，他们和石窟里的残疾碑匠一样，年轻，瘦小，不同的是四肢健全。
我和好几个小石匠交谈，得知他们都是山中居民，为了替家里挣点钱，小小年纪来这里当了苦力。我问他们是否知道午子山石窟里有碑匠，他们便带着惊慌的眼神躲开了。
看着小石匠们跑远的背影，一个巨大的疑问涌上我的心头：石窟里的碑匠是怎么残疾的？我无心再观赏那些历史遗迹。
快回到午子山时，途经一个叫月亮湾的村子，我发现村子后面有一片坟茔。猛然间一个墓碑的出现几乎让我瞬间冒出一身冷汗，那块墓碑上分明写着：
幼子? 余声
是同一个余声吗？我脑袋嗡嗡响着，往前走了几步又犹豫停下，不行，我得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是破解宫崎造假谜团的一个重要切入口。
在附近的村子打问，很容易就找到了余声的家，是一户普通种田的农家，家里还有几个小孩子，从年龄上看，应该是余声的弟弟妹妹。家中父母一听我提到余声，便连连挥手赶我走：
“余声死啦，早就死啦。”
“怎么死的？我前两天还见过他……”
不容我说完，一家人已经将大门“砰”地紧闭上了。
我愈发奇怪，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内幕，我看院子里扔着一个破旧的玩具小木马，估计是很多年的玩具了，便顺手拎上速速回了午子山。
“你认得吗？”我将木马扔在余声面前。
余声先是一愣，瞬间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指着余声残疾的腿，又看看身后数十名同样残疾的年轻石匠，拍着余声的肩膀悄声说：“找回失去的一切！不仅为你，也为这些和你一样的兄弟。”
★★★
听了余声的讲述，我才知道宫崎和肥鱼是多么毫无人性。
起初肥鱼在各个采石场物色手艺超群的年轻石匠，想让这些手艺人为他的石刻造假服务，但是这门生意需要非常严格的保密，肯定不能让匠人们频繁与外界联系；此外，从技术上说，造假是一门需要毫厘不差的手艺，需要匠人们数天乃至数月心无旁骛，断绝与外界的一切念想，潜下心来来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一斧一凿上，才能打出精品。
为了满足这两个要求，宫崎想出了人为致残这个主意，让石匠们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对外界完全死心，从而控制稳定住这个造假团队。
两年前余声在月亮湾一个采石场做匠人，由于打碑手艺超群，很快就赢得了采石场主的喜欢，同时余声也喜欢上了场主的女儿董小姐，两个年轻人情窦初开，为他们枯燥劳累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自从肥鱼来到月亮湾物色匠人后，就像蛇一样盯上了余声，暗中观察着他的一切。一天他趁余声在石场打碑时，来到他家里，扔给余声父母一笔重金，这笔钱足够这个家庭轻松抚养剩下几个孩子。但条件是，从此余声属于自己，家里就当这个孩子没了。
夜里余声沿着漆黑的山路回家时，被不明身份的人使了暗棍，将一只脚打残了，余声正在黑暗中哭嚎时，肥鱼就举着火把出现了。
在火光的照映下，肥鱼告诉余声：“跟我走吧，你爹娘说，家里孩子多，少你一个无所谓，他们已经狠心抛弃了你这个儿子，就当你死了，墓碑都替你立好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也去不了，也不想让董家姑娘看到你这样子吧？”
绝望之中，余声跟着肥鱼走了。从那时起，余声就一直待在石窟里为他们造假文物石刻，这里也不断有命途类似的残疾小石匠身心绝望地被肥鱼带来。
更残忍的是，宫崎会不断淘汰石窟里手艺落后的匠人，只要谁造出的赝品流入市场被识破，那么这个碑匠就会因为手艺不佳被宫崎残忍抛弃。
“真是灭绝人性！”我忍不住喊了出来。同时也一下明白了宫崎为什么说我是杀人凶手，我刚进入文物市场的时候，为了出风头常常逞能，曾在多个场合帮人鉴定出了仿造石碑，我当时还洋洋得意，没想到间接害死了这些仿造石碑的年轻工匠。宫崎可恨，可他有句话说对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看着余声，心里难受极了。
这些可怜的小石匠，亲人们已经被肥鱼用金钱收买，看穿了亲情的淡漠，爱情的脆弱，心中一片死灰，身体也被残忍打废，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窟里替宫崎造假。这就是宫崎灭绝人性的地方，他利用一个人的绝望来填补自己的欲壑。
“你们这么多人，没想过逃离宫崎和肥鱼的魔掌吗？”我问。
“即便我们离开这里，也找不到更好的栖身之处了，带着残疾回到家里，今后也只能成为一家人的负担。相反，留在这个石窟里，造出精美的石刻，也有他们提供丰富的食物，或许这就是我们最好的归宿了。”
“不！你们的价值远不止如此。”我看着他们每个人身边精美的石刻赝品，无论是技术还是审美上，都堪称巧夺天工。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会让我们国家真正的文物流入贼寇之手。
“你们比我还小，以后的人生还有无限的可能，你可以下山去汉中，去西安，甚至去北平，难道你想守着这石窟一辈子吗？”我无限痛惜地看着余声，等待他的回答。
余声又耷拉下眼皮，嗫嚅着说：“肖乾哥，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
我拍着他的肩膀，指着他曾经打凿的《董美人墓志》说：“是男人就不要躲在角落里顾影自怜，让董小姐看到你的勇气，这才是给她最好的表示。”
★★★
按照我的部署，我们先按部就班，把墓志的仿品制造出来。我否决了余声之前的方案，这几天在各个小石矿转悠，发现了石材的无缝粘合技术。我告诉余声，一块仿造墓志可以分成上下两层来做，上层是一寸厚的碑面，专门刻字，可以在碱水中短时间浸泡做旧；下层是基底，没有刻字，可以长时间在碱液中浸泡，最后两者粘接合并。这样，既不会有字迹因为碱液浸泡过久而过度蚀化变形的情况，也不会由于其它部分浸泡时间过短而蚀化不足，就成为一个无论怎么检测都没有纰漏的赝品。
听完我的思路，余声睁大眼睛叹道：“肖乾哥，你真是个天才！”
余声放弃之前的工作，重新打好碑型，按我的说法，先切割成上下两层，在薄的一层刻字，厚层就开始浸泡碱液，一周后，字面刻成，也泡入碱液，两者又继续浸泡半月，最后合并粘接并风干。
这期间我还忙里抽空做了另一件事，以学习石料粘合技术为名，认识了当地许多小石矿主，这些人性格豪爽，我也大酒大肉跟他们打成一片，目的是从他们那里得到肥鱼的相关信息。
大家对这个胖子的评价和我的印象差不多，都说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但蹊跷的是，他多年做事谨慎，以他的水平，掉包真品栽跟头不太可能是他会犯的低级错误。
那次的事是这样的，四年前，一个陌生外地人在牧马河的古栈道上盗走一片三国时期的摩崖碑刻，当下找到肥鱼让他仿造赝品，肥鱼拿到真品后，找到下家的碑匠，委托打凿好后，交给了外地人。本来是一笔普通的买卖，可是客人在收货当天，发现归还的真品已经不是原来的，问肥鱼，肥鱼矢口否认自己吞了真品。
按照行规，肥鱼被砍掉了四根手指，并且不能再踏入这个圈子半步。就在肥鱼沦落街头时，宫崎拉了他一把，出重金聘请他做了凿碑头子。
这件事我也觉得很有问题。
★★★
一个月后，两层做旧的石板粘合，风干后我先请肥鱼来石窟检查，肥鱼围着真假两块墓志看了半天，问我们：“哪块是真品？”
我指着墓志底部一个极细微的缝隙告诉他，为了区分，我们特地在仿品底部留了米粒长的未粘合缝隙，是为暗记，如果没人指认，几乎不会发现，而且经过做旧，即使看到了，也会认为是一道普通的裂纹。
肥鱼伸出大拇指称赞我们：“我经历石刻文物大半生，第一次遇见如此完美的赝品，了不得。”
“你也算行家了，就没想过为什么那次栽了跟头吗？”我笑着问肥鱼。
“你什么意思？你在打探我的事情？”肥鱼目露凶光。
“什么意思？呵呵，真是当局者迷啊，你用坑蒙拐骗的手段坑来这么多匠人，就没想过自己可能也是被坑来的吗？”
★★★
最终宫崎来搬货，对着真假两块墓志审视良久，然后以同样的眼光审视着我和余声，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说：“制造文物赝品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内容，这需要极高的文化修养，如果不能精通历史、古汉语、古典文学、书法等知识，这行根本做不成。二是伪造技术，如何能把一块碑做得像千百年前刚出土的样子，需要技艺超群的凿碑匠人。你们在我这里都做到了，我应该感谢老天，而你们应该感谢我，是我让你们的价值得到了最大的发挥。”
宫崎说完，运走了真假两块墓志。我和余声站在巨大的石窟里，会心地相视而笑。
回到西安不久，文物市场便开始风传日本收藏的西晋墓志将回国拍卖的消息，整个西安城为之轰动。
我知道，这背后都是宫崎一手操纵，尽管我还没了解他具体的操纵手段，但这次拍卖的结局，我已经完全掌握了。
拍卖当天，一切程序顺利，收藏证书、鉴定证书，都是权威专家盖印的烫金文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正在拍卖的文物有什么问题。
然而，就在这块墓志的价格步步走高，将要落定时，一个失去四指的胖子忽然冲进来揭穿：台上展示的是赝品！
就在众人哗然时，胖子翻过墓志，拿着放大镜照到那点未粘合的缝隙向在场的人示意：“这是双层技术做旧的赝品。”
众人纷纷耳语时，胖子又拎着铁锤上前一举砸开了墓志，大声叫道：看，从内部可以清晰地看到双层粘接痕迹，这是一个多月前刚刚拼接出来的赝品。
台下的宫崎早已铁青着脸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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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乾君，肥鱼都告诉我了，你们这样合伙暗中跟我作对，想过后果吗？”宫崎当晚找到了我，红色的瞳仁闪露出杀气。
“当然想过，但最严重的后果不是我的命，而是我们国家的文物，我不会让那些宝物流到你的手中，绝不会。”
宫崎忽然笑了起来：“年轻人，到底是鲁莽。”
接着他讲述了自己利用赝品的流程：先将真迹运往日本，在日本炒热，并获得鉴定证书和收藏证书，以造成文物真实无误和流传有序的形象，再藏起真迹，将赝品展出拍卖，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梁换柱。
“所以，那块真正的墓志，现在在我日本的居所里，你们终究是棋差一步。”宫崎得意地望着我笑。
“老奸巨猾！”我愤愤地骂道：“我们几个人这两个月的努力就为了扳倒你，没想到……”
停了一会儿，我也渐渐向他露出笑脸：“没想到还真成功啦，宫崎，你确实老啦，思路比不过我们年轻人了，是不是考虑退休，把天下让给我呀？真迹你确定在日本吗？”
宫崎微笑的脸像融化的蜡像，逐渐拉长变形。
“其实当初你从午子山搬走那真假两块墓志，全是我和余声造出的赝品，就是为了防止你这老狐狸偷走我们的国宝，真迹早就被我藏起来了。肥鱼也已经被我收买，不，应该说是我的合伙人，他已经带着那群残疾匠人去了汉中城，专门经营古碑仿造，是真正的仿制品哦，可不是骗人的赝品。”
原来经过我此前的暗示，肥鱼开始调查自己当年失手的事，惊讶地发现当时的买卖双方均已消失，回想前前后后整个过程，似乎都是踏入别人设计好的圈套，而现在又无从对证。从结果来看，唯一的获利者就是宫崎，那么如果这真是个局，所有的嫌疑全都指向了宫崎，是他用手段让自己成为他忠实的造假头子。
肥鱼一造反，就像中枢机关失灵，彻底捣毁了宫崎的造假链条。
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处在最危险的境地，宫崎肯定会动用一切手段对我进行报复。我联系了胡彧，希望暂时住在她们哥老会中，有这个西安最大黑帮的保护，还是相对安全一点。
晚上，我睡不着觉，在灯下临帖写毛笔字，胡彧看见我屋内的灯光，敲门进来问我写的什么。
我说：“这是《董美人墓志》，讲述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怀恋。这幅字写好后，我要送给一个几乎失去一切的残疾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