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宫里，老皇帝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喝汤药。
自从他大病一场后，身体一直虚弱，每晚睡前都要喝一碗这样的汤药。
他活了这么久，已经过了嫌药苦的年纪，可是这黑乎乎一碗下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日落西山的身体状况，他心情也好不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全金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老皇帝吩咐道。
于是底下的人全退下了，老太监全金将药碗藏到老皇帝看不见的桌角，然后再靠近龙床，等候老皇帝说话。
“你也听说了吧，那个孩子。”
全金承认，“陛下给她的赏赐，还是老奴挑的呢，只是陛下召见她那天老奴没有在场。”
“之后你去鎏褚殿见过她吗？”
“老奴不敢。鎏褚殿在禁宫之内，没有陛下您的旨意，老奴不敢擅入。”
“唉……你……”老皇帝想要说什么，最终也没说，摆摆手，让全金扶着他坐进被窝里。
“陛下，是张小姐的事让您烦心了？”
“唔……她一个小丫头，哪里能让朕烦心？”老皇帝明显有心事，可是他不承认。
其实，真正让他烦心的不是张允澜，而是竭力把张允澜推到他面前的贵妃。
全金未必不明白，但是他不敢贸然提到贵妃。
“朕这几日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想起一些故人。”张允澜出现后，那些本来可以装作已经忘记的人和事重新浮现，牵扯出太多太多……
如果说张允澜还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贵妃的用意，那么老皇帝可以说是再明白不过了。
韩簌离回国给了贵妃危机感，这样一位郸虞太后的到来势必会动摇贵妃在后宫的地位。为了制衡她，贵妃找回了张允澜，用她的身世来牵制韩簌离。
当年林若姝被韩簌离指婚张家，背负的是两国友好的使命。结果她嫁过去后，世代效忠皇权的张家竟然造反了，林若姝也很难证明清白。流言蜚语中说的最多的就是，林若姝和张家联姻，本来就是江衡皇室利用和亲公主的手安插了一枚棋子，一枚挑拨郸虞君臣的棋子。张家受了林若姝的挑拨生出异心，皇宫内外的两个江衡“君臣”相互串通，搅乱郸虞朝局。而韩簌离与江无意帝后不睦也是人尽皆知的，可以猜测是不是江无意已经发觉韩簌离的居心叵测，所以故意疏离压制她。江无意出于两国大局勉强维系和韩簌离的夫妻关系，其实一直将韩簌离排除在权力之外，即使是江瀞玚即位，也没有给她任何太后可享的权力——这似乎也是一个验证。
一个和亲公主不可能做出这么布局周密的事，她的背后必然有人指使。郸虞大乱，最大的获利者会是谁？不言而喻。或许在江衡国内老皇帝可以操控舆论，将郸虞丑化；可是在郸虞，郸虞百姓未必不是对江衡怀抱成见。这层窗户纸不捅破还好，一旦捅破，最先遭难的就是韩簌离。到时候老皇帝也保不住她。而想要保护好这层窗户纸，就需要所有人小心呵护最脆弱的部分——张允澜。
之前张允澜按张氏余孽论处，流放鸑鷟岛，各种流言蜚语也被压了下去。现在她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还回到了江衡，十几年前的事情再次被翻出来，并且会伴随她一生。只要有她的出现，就有无数对十几年前之事的议论和猜测，有对韩簌离的指指点点。老皇帝或许无条件保护他的宝贝女儿，但是江衡朝臣未必会不计代价地保护她。一旦舆论发生不好的转变，百余名大臣联合上书请“郸虞太后”回鸾，将她彻底抛弃在郸虞百姓水深火热的仇恨中，那她就万劫不复了。
为了避免这种局面，老皇帝就要不断给张允澜、给张家、给贵妃施恩，以此向天下证明张允澜母亲的清白无辜。并且老皇帝不能让韩簌离插手后宫之事，让后宫和“郸虞太后”划清界限。
可是施恩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金银珠宝的赏赐浮于表面，不值得相信，只有权力地位上的封赏才能体现皇帝陛下的诚意。林家已经权倾朝野，要是再封赏，岂不是要封异姓王侯？那老皇帝苦苦维持的平衡局面势必会被打破，甚至出现外戚干政的威胁。他已经日暮西山，不是意气风发的壮年了，没有过多精力重新构建一个稳固的局势，一旦脱离控制，留给后人无法挽回的烂摊子，他就会是江衡罪人。
此外还有一条路，一条唯一能选择的路，那就是把所有恩赐转移到贵妃身上。林阆虽然是林家人，但她已经入宫，更是皇家人。将她立为皇后，即便可以普惠林家，那也是有限的。没几年等老皇帝驾崩，林阆成了皇太后，那就逐渐丧失实权。那时候林家不仅不能威胁朝局平稳，反而成了新的筹码，用来制衡新皇后和皇太后两个阵营。无论是谁即位，只要稍加运营，就可以重新达到平衡，皇帝之位也就坐得稳了。
林阆先是提出给张允澜赐婚皇室宗亲，就是给老皇帝敲响警钟。老皇帝当然不会允许这样做，那么她就顺理成章给出第二个选择——将张允澜收养在宫中，淡化和林家的联系，只靠贵妃维系血脉亲情。这样一来，张允澜是皇室女，林家无法凭借她攫取权力。相应的代价就是让林阆得偿所愿，以皇后余恩安抚林家。
林阆对皇后之位的渴望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她可以做得更绝，把皇帝逼得更紧。这一次，就看皇帝接不接招。
然而在老皇帝心中，他迟迟不立后是有原因的。
韩簌离在郸虞徒有太后虚名，其实连亲生女儿都冷落她，所靠的不过是背后母国。林阆如此讨厌韩簌离，万一她当上皇后乃至皇太后，一定是容不下韩簌离的。老皇帝一旦撒手人寰，远嫁郸虞的韩簌离就等于没了依靠。那时候林阆不阻挠新帝和长姐交善就不错了，更不可能指望她给韩簌离撑腰。
现在老皇帝举步维艰，进退两难。无论他做何选择，韩簌离都在劫难逃。
他已经日暮西山，所愿不过是儿女平安。可是他护不住自己的女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