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我捧着雕花木金以真身进入入林亦的梦。
在泛舟?!
林亦站在舟上,面向水烟中的莲花。我飞到他面前,他颇是惊讶:“仙,仙子?”
我唤道:”太白兄。”
用的是汪伦的语气。
“哎。”林亦习惯性地应了一声。
我奉上木盒:“这是你前生的记忆。”
一时间他大为迷茫,却坚定地道:“我不要。”
我奇怪了:“为何?”
“我已成我,非复李白。”
“你真的不想要做诗仙时的记忆了?”
我向盒中魄气一指。其间情感一时全涌向他的心口。他痛苦地道:“仙子……饶了我罢!”
我问:“何如?”
他道:“得意时少,失意时多;一世轻狂,一生落寞!”
我沉默了,收回魄气。
他边呻吟边道:“小生不过一介凡人。上有父母要孝敬,日后还要妻生子,考取功名。望,望仙子莫要为难——”
我感到几许心寒,仍道:“我将此盒置于你枕边,且...”
“莫复多言!”林亦一脸痛苦。
“太白兄!”
“小生姓林名亦字子然,不知仙子唤谁。”
我一时无语,涉水而去。回首处,他已侧身远眺。茫茫烟水,梦境缥缈,依旧诗仙风貌。
忽然裙摆受一枝荷花扯住——是的,他梦里的荷花,然后“扑通“落水。水冰凉清澈,深若无底。我沉着沉着,终于从他的梦里掉进现实,立在他床前。
摸摸罗裙,干的,但是冰冻,我觉得心下亦微微发冻,欲哭又无泪,不知泣谁。
将雕花木盒轻置在他枕边我转身离开。他忽然道“拿走!”
我吓了一跳,直接趴在地上,挨着他的床。他却继续道:“我,我前生,太辛苦了,此生,只求现世安稳....”
我方知他是呓语,忍不住又回了他的梦境。我的突然出现并未吓到他,他向我重复道:“前生辛苦之甚,但求现世安稳。”
我笑他道:“林兄,据我所知,你可是对李白十分敬慕的。怎如今得知自己即是李白,却心生畏惧?”
他道:“凡俗之人,常品评名士,不过站着说话不要疼罢了。我直至今日才明白,名垂青史之人,必定吃过常人吃不了的苦。”
我叹道:“子然兄切勿以凡俗自诩!然则奈今生何?”
他道:“前世风光,古今无人可比,信然足矣。今生惟布衣耕读而已,不复求仕。”
我当真下泪了。两滴泪珠从半空落下,沾染着水烟雾气,“叮咚“两声,掉进湖水里。空阔的大地间,清脆之声渐而浅了。我仰起头。
他向我道:“承蒙仙子垂怜,然而仙子觉得我可怜,不过是因为知道小生乃李太白罢了。纵观今古,多少奇人异士,不都坠入轮回了么?”
若一人不思自救,旁人便也救他不得,这番自甘沉沦的话说得教人驳不得,我便凄然离开了。
我在人间追留至今,不过是为转世诗仙集魄一一如今我可以回去了。
我托画眉代我向先生辞行,她却教我陪她演完戏。这几日我不在,那墨玄虽恪守礼节,却也早已与画眉形影相随——凡有画眉处,呼即墨玄出,真真一点不差。教我觉得怪异的是,墨玄虽“无孔不入”,却客气得很,画眉教他做甚他便做甚,他自己看见需要做甚,也一同做了——但依旧客气。
画眉已开始使小性儿了。
她道:“墨玄!你怎么还在喂——谷子还要给人吃呢!”
墨玄一怔,忙赔了不是,便提了桶水刚在空缸里。
”墨玄!那缸是我晾来储米的!——”
墨玄又赔了不是,拉我到院中来。
他悄悄问道:“怀璧,你姐姐最近遇到何事?这般烦闷,却是何故?”
我抱着馒头,不紧不慢咬一口萝卜咸菜。
“哎,”他掰将下一块馒头塞进我嘴里,“莫齁着。”
我依约道:“姐姐向来如此的。”
墨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轻轻叹了一口气,要走。
“今日不同去卖胭脂了?”画眉肩负包裹,单手叉腰,语气极为轻慢。
墨玄应道:“自然要去。”
说着,提来包裹,牵我便走。
“怀壁,把吃的放下!”
我一惊——怎么还需牵连到我?我可怜巴已地望着她,一脸无辜。
最后,我把吃的递给她。
“娥眉,怀璧还是个孩子!”
“此乃秦家家事,不劳墨大哥费心。”
我一脸不悦,墨玄拍拍我,牵我向胭脂卖处。
摆好胭脂,不久便有人来买,画眉要的价钱是平日的两倍。
来人惊道:“这样贵?!
画眉悠然:“家中近来缺钱。”她脸上,分明写前了“我在散谎”四字。
我正专注于看她,忽而墨玄蹲在我跟前——手里拿着一支糖人!
“哇——糖人!”
“还难不难过呢?”
“不难过了,一点都不难过了!谢谢玄哥哥!”
他却小声道:怀璧,你得帮玄哥哥演场戏。”
“怎又是演戏?“我不禁道。
“什么?”
“啊,没什么。”
“你听着,姐姐想要钱,可是却要损人利己,这样对不对呀?“
”不对呀。”
“可是,姐姐赚钱是为了谁呢——还不是小怀壁嘛?“
“也对哦。”
“所以说,玄哥哥会帮你眉姐姐卖胭脂,多出来的钱玄哥哥来出,姐姐便利已不损人了,可好?”
我点头:“好的呀。“
他又自我宽慰似的道:“怀壁这样聪明,定然不会出甚差错。”
我只在一边看:他请画眉看看我,歇一歇;每卖一份,半是买者的铜子,半是他的铜子。
我对画眉道:“只可怜他痴心一片!”
画眉不语。她直接上前去,对墨玄道:“墨大哥!我直说了罢。青莲老家己为我许亲,不日将行,此生难复相见。墨大哥还是忘了我的好!”
一握铜子“哗啦”一声散落入箱。墨玄像是变作了木头,一时间没甚动作,亦无甚表情。
“啊,”他道,“我……”
“许的是邻家沈郎,自幼与我青梅竹马的。”画眉补刀。
“那,”墨玄眼中涌出泪来,抿嘴强笑道,“墨玄就,祝秦姑娘,与沈兄,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画眉抱过钱箱:“如此便承墨大哥吉言了。如许胭脂,留与墨大哥作个纪念罢。”
画眉拉我便走,几步后,径回桃源。她抱着钱箱轻声抽泣。
老桃树走过来:“少是少了些,何苦哭成这般模样?”
我无奈道:“不是为钱……”
画眉却一把拽过我,使个术法,径回人间屋里了。我不能想象此时老桃树的心理阴影面积。她收了泪,开始收拾东西。当然这里的“收拾”,是指用法术收拾。
东西都拾搬好了,她叹了一口气,坐了。
一坐到天明。她随手挎一个包袱,拉我出门。开门,墨玄立在门外。
“我,我来帮着搬点东西……”他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与平日的墨玄大是不同。
画眉道:“不必了。娥眉正要回青莲,沈郎会与我一同来搬。”
墨玄又道:“去青莲?那我护送你们一一“
画眉道“墨大哥!女子重节,娥眉尚来过门,与墨大哥同去,终究不方便。”
墨玄抱拳道:“是在下鲁莽,叨扰秦姑娘了。”
我见他踉跄跑去,步伐间全失平日神气。这时已是初春,他的背影像是笼了一层春寒。
画眉道:“总算快结束了。”
我问道:“戏演完了?”
她道:“尚未,过几个月,你还要演一回沈郎,断了他的念想。”
我问道:“那他已知你本性善良,若终身不娶,乱了月老的鸳鸯谱、又当如何?”
画眉沉重地道“若他命中无妻也便罢了;若他命中有,我便去忘川取水。去忘川。”
我惊问:“忘川岂是说去便去得的!他若得知,如何受得了?沉且,他都不知你为他做了什么——意义何在?”
画眉含着泪笑了:“知道又有何用?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便能忘个干净。你只看他当下风华正茂,生生世世里,真正在一起又能几个年头?千百年间,我貌如斯,可他做稚儿老翁时多,做少年时少。”
我道:“那你令他修行,抵长生之境,如何?”
画眉道:“月老一根红线,牵人一世情;孟婆一碗清汤,断人一世情。你不懂。莫再说了。”
我道:“究竟作何解?”
她答:“本是殊途,不如相忘于轮回。”